45 面對海的心情

海在離C市六十多公裏遠的縣城。

出海的人除了程添、淩瑤，還有小刀與何銳。花姐和兩個女兒本來也想跟去，但同鄉裏有個小姐妹結婚，花姐必須到場，兩個女兒都不想離開媽媽，也跟着參加婚禮去了。

小刀美其名曰來做幫工，其實跟淩瑤一樣也是來湊熱鬧的，至于何銳，是因為淩瑤在家不小心說漏了嘴，何銳就吵着要一起來，何蕭蕭這一陣不知為何對兒子特別寬容，居然讓他賴掉兩節課外輔導課跟淩瑤出來玩。

“畢竟是小孩子，偶爾還是要放松放松的。”何蕭蕭這麽告訴淩瑤。

淩瑤對何銳贊嘆，“想不到你媽媽這個暴君居然還有對你開恩的時候！”

何銳趕緊替母親辯護，“我媽才不是暴君！她只是脾氣暴，人是很好的，既講規矩又講道理。”

何蕭蕭樂，“還是我兒子最懂我！”

淩瑤撸何銳的腦袋，“小馬屁精喲！”

海灘附近的水很渾濁，打魚得往海深處開，程添租了艘小游艇，馬達開足後就在海上一路飙馳。

淩瑤問程添，“為什麽不租條漁船？”

“太慢，得好幾天才回得來。”

開游艇的老鄭和程添很熟了，告訴淩瑤說：“你以為老程出海真是為打魚？他是來散心的，能不能抓到魚不重要，哈哈！”

何銳上船前興致最高，揚言要到海裏去撈一種藍色的魚。

小刀吓唬他，“你別亂來哦！小心被魚咬進水裏。”

“我不怕！我學過游泳的。”

淩瑤說：“可你沒學會。”

“那也比你強！你連水都不敢下！”何銳朝她做個鬼臉就往游艇的二層上攀，“小刀哥哥，你也上來啊！”

小刀赤腳跟了上去。小刀跟何銳投緣，剛認識就熟絡得像哥兒倆了。他今年剛滿20歲，還像個孩子似的貪玩。不過他說他崇拜讀書好的人。

“我上學那會兒成績也不錯的，但是我們村沒有讀書的觀念，讀到初中就完事了，要麽在家種地，要麽出來打工，很多人都跑城裏打工去了，包括我爸媽……”

小刀是留守兒童，沒人管，讀書缺動力，小刀初二就辍了學跟人到外面瞎混，在餐廳打過雜，在工廠做過學徒，還在流水線上點過膠水，後來發現外賣小哥這份工作最适合自己。

“我好動，騎着電驢飛來飛去特別開心，比坐在一個地方幹重複的活兒好。”

他父母常年在外，管不到他。家裏一窮二白，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他喜歡城市，随便幹點什麽就能養活自己，還很自由。

“哪天幹煩了就換個事做，不過我也不知道會換什麽。”雖然沒有明确目标，但小刀的眼裏同樣充滿對未來的憧憬，“我想繞着地球走一圈，看看南極北極，還有赤道……”

淩瑤問他知不知道裙姐結婚的事。

小刀立刻說：“知道啊！她也給我送喜糖了……唉，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

“你難過嗎？”淩瑤問，“你說過你喜歡裙姐的哦！”

小刀笑起來，“開玩笑怎麽能當真？”

淩瑤便也笑了，隔一會兒忽然聽見他說：“我希望她越來越好。”

淩瑤扭頭打量小刀，他一臉無所謂的笑容消失了，表情難得成熟而深沉，像換了個人，雖只是一瞬，淩瑤還是看出了他的難過。

何銳在游艇上來來回回爬得歡，但游艇開了二十分鐘他就開始暈船，臉色蒼白，歪在椅子上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淩瑤很擔心，問老鄭能不能找個地方停一會兒。

老鄭說：“停了更颠簸。”

嘴上雖這麽講，還是關掉了馬達暫停片刻。确實如他所說，小艇随着海水波濤上下湧動，快把何銳的五髒六腑都颠出來了。他抱住淩瑤的腰，有氣無力說：“小姨，我難受。”

淩瑤抱着他哄，“你先忍忍，等習慣就好了啊！”擡頭看，他們已離岸很遠，四野蒼茫，望不到邊。

程添走近來，打量何銳的面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轉臉對老鄭說：“開回去吧！”

所有人都詫異，“不捕魚了？”

“下次吧！”程添眯眼盯着何銳，“別把孩子折騰壞了。”

何銳在淩瑤懷裏嘟哝了一句什麽，大概是覺得遺憾，可終究抵不過那股難受勁兒。

返程後，他們告別老鄭，在程添的帶領下去了一塊帶休息區的海灘休息，不遠處就是魚市場。

程添在休息區的小賣部給何銳與淩瑤買了幾罐飲料，讓他倆在涼棚下待着，然後叫上小刀去魚市場轉轉。

何銳躺在租來的廉價躺椅裏，臉色還是很白。

淩瑤問他：“好點兒沒有？”

何銳說：“不想吐了，但還是沒什麽力氣，感覺周圍還在晃……你別告訴媽媽行嗎？她要是知道我這麽菜，以後肯定不讓我出來玩了。”

淩瑤安慰他，“放心，我不告訴她。”又說，“你媽只是嘴硬，心裏可疼你了。”

何銳不說話。

淩瑤拍拍他腦袋，“想來點兒可樂嗎？”

何銳眼睛亮了亮，“好。”

淩瑤會心一笑，小孩子對所謂垃圾食品總是有過分的熱情。她開了一罐，遞給何銳。

何銳喝了幾口可樂，露出滿意的笑容，“我感覺好多啦！”

淩瑤也笑，“可樂治百病呀！”

濃雲不知何時布滿天空，海上的風大起來，淩瑤用手遮光，朝遠處眺望，水天一色，灰蒙蒙的看不到盡頭。海真遼闊啊！

“小姨，你有沒有覺得我媽最近有點奇怪？”何銳忽然問。

淩瑤轉頭看他，“沒覺得啊……她怎麽了？”

“她好像特別容易激動，一激動就像……像吃了咖啡豆的羊一樣蹦蹦跳跳的。”

淩瑤噗嗤一樂，“哦，是為了手上那個合作項目吧？要是真能讓你媽辦成，她不僅會發一筆橫財，還能升職加薪，你說她能不激動嘛！”

“你覺得她能成嗎？”

“不好說，希望吧……不過升了職會很忙……”

“她不升職也夠忙了！”

“你媽這麽忙，你沒意見嗎？”

“有意見能怎麽辦？”何銳閉上眼睛，老氣橫秋說，“只要她別把我扔了就行。”

淩瑤心頭一動，仔細打量何銳，那張稚氣的臉上有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世故。

“問你個問題行嗎？”何銳依舊閉着眼睛，仿佛知道淩瑤在端詳自己。

“你說。”

“小時候她把我送去爺爺奶奶那兒，是不想要我了吧？”

淩瑤愣住。

何銳以為她沒聽懂，解釋說：“就是她打算和楊叔叔結婚那會兒。”

淩瑤說：“不會啊！她當時也是沒辦法，但等生活一穩定，她肯定會回去接你的。”

“她也是這麽跟我說的，說不會扔下我不管。可我同學邵敏佳，她爸媽離婚後，她在奶奶家住了三年多，她媽媽也沒說要接她回去。”

淩瑤心酸，用力握緊何銳的手，“你媽不會的！她舍不得你……你不用擔心。”

何銳說：“我也不是擔心，我就是怕，怕她把我忘了……我媽是射手座，射手座忘掉一個人只要一分鐘。”

淩瑤笑着駁斥，“一派胡言！”

何銳睜開眼睛，“真的！我同學有本書叫《星座妙語》，上面就這麽寫的。”

“你媽不會忘了你的，你是她親生的呀！”淩瑤說完就想到自己，輕輕嘆了口氣。

何銳悶了會兒，似乎釋然，臉上深思熟慮的表情重新被稚氣替代。

“我希望我能快點兒長大！長大就會變得很厲害，什麽都不怕，還能有好多自由！”

淩瑤啞然失笑，何銳這論調跟自己想迅速變老有什麽區別呢？

程添和小刀從魚市回來，手上拎滿海貨，休息區提供燒烤架和柴火，兩人忙活起來手段熟稔，顯然都是老手了。

何銳已恢複元氣，聽小刀給他描繪漁港的景象，“那一長條石墩子上曬滿了小魚幹，還有鸬鹚站在岸上，喉嚨那裏給繩子紮住了，防它們把大魚吞下去……”

“我要去看！”何銳沒等聽完就嚷嚷起來。

程添說：“先吃東西，吃飽了再去。”

淩瑤洗幹淨一口鐵鍋，照程添的意思把魚幹和海帶丢進湯裏煮，程添把挖淨內髒的小魚用鐵簽子簽住了，魚皮上抹一層油，擱火上烤，烤熟了撒鹽吃，味道很棒。又把買來的饅頭也切片烤了，泡在海帶湯裏吃，湯裏沒放酒，有淡淡的腥味，魚幹煮透了，鮮味融在湯裏，滋味特別醇厚。等他們吃飽，天也暗了下來。

漲潮了，潮水湧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又退下去，沙灘被浸濕，小沙蟹像蜘蛛一樣鑽出洞來亂爬，速度快得讓人咋舌。

何銳忘記了魚市，在海灘上追着沙蟹狂奔，淩瑤在洗鍋具，對何銳的背影喊：“何銳你別跑遠啦！”

小刀脫掉鞋子，喊一聲“我去看着他！”就追着何銳沖了過去。

潮聲喧嘩，帶來涼爽的惬意，又有些心驚動魄的意味。淩瑤收拾好鍋具，拿手機拍海，海是天生的素材，橫拍豎拍都好看。

淩瑤忽然扭轉身，把手機對準程添，“添叔，我給你拍兩張！”

程添戴着墨鏡仰躺在帆布椅上休息，畏罪似的用手遮住臉，“別拍我，難看！”

淩瑤已經在他反應過來前摁了幾張，來回翻看，“不難看呀！給你瞧瞧，多帥！”

程添站起來，朝大海走去，淩瑤跟上他，“添叔，你不會不知道自己有多帥吧？你平時都不照鏡子的嗎？”

程添笑，“你是不是到哪兒都很受歡迎？”

“怎麽說？”

“嘴巴甜啊！”

淩瑤得意，“我實話實說嘛！”

浪潮忽的湧來，打濕了淩瑤的七分褲，她大叫着往後跑了兩步，海水玩鬧似的裹挾着白沫又迅速退去。

程添扭頭問淩瑤，“真不會游泳？”

“是啊！”

“我會，你不用怕。”

淩瑤便又笑嘻嘻地跑回來。

“添叔，你一直是廚師嗎？”

“不是。”

“那你什麽時候開始做餐飲的？”

“兩年前。”

“哇！那你一定很有做飯的天分，兩年就能把飯做那麽好吃了——做什麽事都需要一點天分的。”

程添笑笑，那笑容卻異樣，有些滄桑，甚至凄涼。

“沒什麽天分，以前老看人做，看多了就會了……那些食譜都在心裏藏着呢！”

淩瑤好奇起來，感覺那個“人”對程添來說應該至關重要。

“原來是跟人學的呀！你師傅是誰？”

程添卻不接話了。

何銳與小刀已經跑到靠近魚市場的海灘邊，兩人不時彎下腰，鞠水潑對方，一個追一個逃，歡樂得像兩只蝦米。

程添望着在潮水中蹦蹦跳跳的兩個人影說：“看見他們那麽開心，好像又感覺到生活的溫度。”

淩瑤也看向遠處，她覺得今天的程添不太一樣，似乎敞開了一點心靈。

“說說看，你最喜歡什麽菜？”程添問，“除了土豆肉餅。”

淩瑤仰頭笑，背手想了想說：“嗯，肯定是土豆肉餅排第一，然後是煎餃、拆骨面、章魚燒……你真的不打算教我嗎？”

程添笑笑，“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我保證不做你的同行！”

“行吧，等哪天有心情過來找我。”

淩瑤咧嘴，“一言為定！”

海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吹着，淩瑤望着程添舒展的神情，心裏忽然很安定，她感覺似乎還有希望，至于是什麽，也說不清，一種朦胧向上的東西，正努力把她從沮喪中拖出來。

她迎着海風想，沒什麽大不了的。丢人也罷，痛苦也罷，終将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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