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坦白
兩百年前, 曾有淩虛劍宗的修士誅殺魔族時,意外被詛咒。
這種詛咒便是噬靈咒。
白一海與容吟研究多日,成功救下這位弟子。其解咒方式, 已經收錄進藏典閣的咒術典籍中。
容吟昏迷時, 無法自醫。
等他醒了,又抽不出時間來治愈祝牧歌, 所以請白一海帶走祝牧歌,也是一種辦法。
容吟拜托謝永寒幫忙後, 又解釋了一番。
聽到他的話,謝永寒抱起祝牧歌, 環顧了下四周,看到大家的神色。
當着衆位弟子的面, 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可惜了, 若當初知道白一海懂得解咒,也不必讓牧歌承襲咒術。”
“一切都是我的不對,不該同意的, 應該想辦法去尋其他醫修。”
謝永寒覺得自己做的不恰當,并非是容吟的虧欠。
因為一個昏迷的人, 沒有主動要求別人為他犧牲的情況下,不該因為這份人情,受到別人的指責。
不該理所當然去要求容吟必須為祝牧歌做什麽。
謝永寒将這份責任,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對在場的人說出這番話, 是希望容吟不會因此受到任何的捆綁。
等謝永寒離去,其他弟子陸陸續續離開。
于妙音停留了一會兒。
看到容吟低着頭,幾縷墨發遮掩住了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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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妙音心底冒出疑惑,這樣的表現, 難道容吟喜歡重綿?
忍不住問:“容師兄,你為何先選擇救重綿?”
容吟正在為重綿輸送靈力,聽到此話,忽然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室內安靜片刻。他又低下頭,盯着重綿蒼白的臉。
突然想起看到她受傷昏迷的一剎那,心底浮現的無措的情緒。
為什麽?
容吟說不清這種情緒的原因,他思考了一會兒,而後給了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與重綿更親近。”
是這個道理。
兩人都為了他受傷,于情于理,每一個他都該救。
可人是有私心的,他平日再脫離塵俗,也是一個人,心底也會有偏愛。
而且,一個人救兩個人,不如兩個人救兩個人更為合适。
容吟這麽想着,于妙音笑了笑,不再追問。
他自己認定的道理,每一個方向都考慮了,唯獨沒想感情這方向。
到底是不敢?
還是真的不認為?
于妙音聳聳肩,轉身離開。
接下來,容吟閉門不出,一心撲重綿身上,專心為她修補心魂。
等重綿蘇醒,已是兩天兩夜後。
每次容吟擡起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的,好像對待一件易碎的陶瓷品,動作輕柔。
重綿睜開眼時,他獨坐床邊,看到她醒了,神情卻頗冷淡,只瞥了她一眼,又埋頭看書。
與她昏迷時,表現得迥然不同。
她愣了一下,只知道他是生氣了,卻不大理解在氣什麽。
盡管容吟經常笑,待人謙卑有禮,可他也會生氣。
表現的方式便是臉上不見笑意,嘴唇輕抿,倘若不細微觀察,還以為他懶得做表情。
認識了這麽些天,重綿已牢牢掌握他神情的晴雨表,此刻不敢多說話,往被褥裏縮了縮,對着天花板發呆。
安靜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傳來書本放置桌面的輕微動靜。
重綿翻了個身,背對他,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容吟直截了當:“重綿,你明知道混元鏡會傷人,還去碰它?”
身後男子的聲音不輕不重,分量卻如大山壓下,她腦袋一空,只想糊弄過去,情急之下,便在床上翻了個滾,嗚嗚喊疼。
她是病人,這充滿真實情感的叫聲,具備幾分迷惑性。
果然,容吟被她轉移了注意,微微俯身看她。
方才眉眼冷淡的意味沖散得一幹二淨,眼神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擔憂。
“哪裏疼?”
她說不出來,撒謊道:“肚子。”
容吟盯了她一會,連把脈的形式也不作了,重新坐回椅子。
重綿:“……”
冷酷!無情!
這人怎麽回事?一覺醒來改人設了嗎?
容吟默默看她演了一會兒,不聲不響。
她一個人獨角戲頗覺得尴尬,也就慢慢安靜下來。
許是覺得無奈,他也做不到用過重的語氣和她說話,
只嘆息了一聲,按了按眉心,語氣恢複到平日的柔和。
“混元鏡的使用方式,你如何知曉?”
重綿老老實實道:“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
容吟:“除了伏正清之外,你還看到了什麽?”
混元鏡的使用辦法,必須精确到時間,具體地點,以及人物,倘若其中一項說得模糊,它便會将關于人物的關鍵生平事無巨細地播放出來。
重綿不懂,若只說了他的名字,又或者沒說出他在凡間的具體地點,他大概能猜出發生了什麽。
重綿磨磨蹭蹭地在床上翻了下身,又對着天花板,吝啬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見她一副躲閃的神态,他更加确定了。
容吟的年紀在修真界不算大,稱得上年輕,但他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比重綿大了幾十倍不說,閱歷博識高了不只一星半點,她這點小小演技在他面前,就像吞吞吐吐地撒謊,再明顯不過。
這會兒他也不故意作出那副冷淡神情了,反而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發。
重綿身體一下子僵了,偏過頭看他,他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輕輕道:“告訴我。”
屋外吹來一陣風,屬于他的冬日杉林與藥香混雜的氣息撲向她。
容吟繼續低聲:“別擔心,我不會怪你。”
周身氣質柔和,像是水一樣,完全沒有當年身為劍修的壓迫感。
可能是他身上清潤的氣息,又可能是在混元鏡中受到的沖擊過大。
她忽然閉上眼睛,抑制住鼻子突如其來的酸意。
腦子裏閃過紛纭畫面,讓人喪失任何理性的思考。
她不想隐瞞了,聲音低落:“我看到你三百年前的過去。”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屋子安靜,微風吹動竹簾的聲響,咔噠咔噠敲擊窗框。
她有些緊張地擡眸看他。
生怕他生氣。
卻見他神色如常,好像聽見她剛才說了一件極其尋常的事,尋常到她只是闖進他屋子這般沒有任何意外。
這人其實已經猜到了,等她道出,便是連吃驚的表情也不露半分。
重綿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他的情緒。
旋即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臉色,好似有人要追殺她般嚴重。
他笑了一下:“看完覺得太沉重了?”
重綿想過很多,想到他的反應,該是如何?
萬萬沒預料,他用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提起過去。
這讓她更難受了。
心一下子掉進谷底,他漫不經心的笑,讓她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
接着,眼睛睜得很大,肩膀顫抖,并且抖得越來越厲害。
他笑容微斂,只道出一個字:“你……”
接下來,哭聲響徹雲霄,震耳欲聾,窗外栖息的莺鳥唰地一下驚動飛遠了。
這一聲也讓他徹底怔住。
重綿哭得特別大聲,從看到混元鏡的過去起,一股憋悶悲傷的心情久久纏繞心頭。
這時候,可能有個人陪在身邊,終于控制不住情緒,盡數發洩出來。
小姑娘的眼睛哭得紅腫,鼻頭也泛起紅色,眼眶充滿眼淚,稍微一動,就有一滴滴閃亮的淚珠滾落,看上去可憐極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哭得這麽凄慘,若是旁人在場,還以為容吟怎麽欺負她了。
容吟靜靜看着,不知怎的,表情竟顯出一絲無措。
淡定如他,這樣的無措太少見。
這幾日,自她受傷後,卻頻頻出現。
重綿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眼前模糊,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片刻後,一只雪白衣袖從眼皮底下伸過來,她下意識握着袖子擦了擦奔湧而出的眼淚。
那只袖子順着她的動作擦拭,漸漸的,變成了他主動。
她任由他擦,只顧落淚,一滴滴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砸到他的手背上。
容吟感受到淚水的溫度,灼得他的手滾燙,那麽炙熱,連他的心也開始慢慢熱起來。
這股熱烈的情緒,緩慢自心底滋長,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
重綿知道自己失控了,努力打起精神,耳邊聽到他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他緩聲道:“都過去了。”
下一句,補充:“沒事的。”
他越表現得沒事,她的心情反而更差了,惡狠狠道:“他們都是壞蛋!”
他為她這孩子氣的話笑了,應聲道:“嗯,是壞蛋。”
她又罵了好幾聲,像在發洩,他靜靜看着她,沒有阻止。
像是想到什麽,她抿緊了唇問:“為什麽不聯系我?”
突然的問話,令他稍微一怔,轉眼明白她在問什麽。
他輕聲道:“若我活着,你便要擔驚受怕許久。若我死了,你聽見我的聲音,到我死去,無能為力的感覺也是另一種打擊。”
這時候他還在為別人考慮。
重綿淚掉得更洶湧了。
她搖頭,說:“但你知道嗎?凡間有很多人死去,他們的親朋好友最難受的是,沒有見到最後一面,聽見他的道別。”
容吟靜靜聽她說,輕輕地嗯了一聲。
重綿說:“不要這樣,以後……”
似乎覺得不吉利,她連忙呸了一聲:“沒有以後!”
容吟笑出聲。
重綿因為哭的太用力,連連打了幾個哭嗝。
她捂住嘴巴,濕潤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目光緩緩往下,盯着他的手半晌:“還疼嗎?”
容吟唇角浮出一個笑:“不疼了。”
重綿狠狠地把臉埋在他寬大的袖子間,模糊的聲音從裏面傳來:“騙子。”
上次為她彈安眠曲,不就疼了一次。
他嗓音帶笑:“何曾騙過你。”
重綿好久不開口,哭到将他袖口浸滿了淚水才停下。
她擡起頭,看他一臉無奈地晃了晃沉甸甸的袖口,道:“今日我終于體會到,姑娘家掉眼淚的厲害之處了。”
她吸了吸鼻子,終于平靜下來:“厲害什麽?”
他笑了笑,良久,也不吭聲。
容吟因靈力潰散時間太長,掉了一個大境界,從悟道期跌回煉虛期,又因手臂受傷,只好關閉藥屋休息。
這段時間,重綿躺在他的卧房,連續躺了好幾日。
他一提讓她回自己屋子休養,她便像是受到折磨般,找了無數個借口,頭疼眼花看不清路,腳酸胳膊疼爬不起床,容吟一靠近打算為她把脈,她便動作飛快地鑽進被褥,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這床賴的,非得十天半個月好不了。
容吟剛開始還信了,後來才明白她是不願去自己屋子。
他畢竟是個男子,對姑娘家的心理一向琢磨不透,擔心她心裏存在一些陰影,挑了個清晨的好日子,坐在床邊,直接問她原因。
她理由充分道:“我喜歡你的床。”
容吟笑:“這算什麽理由。”
他心道,不如前幾個更讓人信服。
可這回,重綿說的是心裏話,她喜歡他被褥的味道,像是小時候媽媽在陽光下曬好的被子,淡淡的清香,溫暖的安全感。
當然還有一個最不能說的秘密,想離他近一點。
重綿半倚在床前。
他起身,打開窗子,收起遮陽的竹簾,燦爛的晨光飛灑下來,照射到她露出的胳膊上。
她撚了撚手指,如同握住了一縷陽光,說道:“外面天氣真好啊。”
然後,自答自問地又說了句:“兩天前我哭了,都怪那時候陰雨綿綿,害得我心裏也跟着陰郁了。”
容吟回眸,逆光看不清表情,他往前幾步,颀長的影子籠罩着她。
“為何突然提起那天?”
重綿的話題轉的太過生硬,他露出一絲不解。
她突然坐起身,盡管發絲微翹,淩亂如麻,可她神情非常正經,用一種近乎于解釋的态度說:“因為天氣等等各種原因,我才會哭的,平時我都很堅強。”
容吟洗耳恭聽:“比如說,還有什麽原因?”
他唇角帶笑,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重綿說不清,好像是看小孩子胡鬧的縱容,還有不管她說什麽他都不會信的意味。他有自己的判斷,因為她前兩天的借口,已經對她喪失了任何的信任。
這問話,更像是要看她能編出什麽稀奇古怪的理由。
重綿郁卒了,再美妙的好天氣都無法掃清心中的煩躁,她不喜歡他這樣看待她,無法理解他待她好,總是把她當小孩子。
明明他對別人,那些才剛入門的小師弟小師妹,都不是這樣。
容吟繼續追問:“嗯?為什麽哭?”
出于一種叛逆心理,她認真地說出了真心話:“因為我把你當成重要的人呀!”
容吟微微一怔,剛要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下一句,她道:“就像我的師父,我的長輩!”
你把我當小孩,我當你師父,無比合理。
還能掩蓋一下內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重綿覺得這兩句話堪稱完美對答,他說不定一高興,就不會再催她回自己屋子了。
卻見他的笑容一頓,卡在了不上不下的弧度。
重綿:“?”
持續了很久,他偏過頭,不鹹不淡地說了句:“等會收拾一下,你該回去了。”
重綿:“?”
怎麽和想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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