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生 錯誤一生

當對着朝夕相處了近二十年的丈夫說出“我們離婚”這句話後, 鄭文玉久違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出生在一個多子多女的家庭裏，父母倒是沒有什麽重男輕女的思想，只是生育欲格外旺盛, 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 光生不養。

鄭文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在這個貧窮的大家庭裏幾乎是個透明人。

但家裏最小的妹妹很黏她, 這讓她稍微有了一點點存在感，也讓她覺得自己活着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對于她來說, 妹妹很重要。

即便如此，在十五歲那年, 得到外出機會的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逃離了這個家庭。

鄭文玉已經很多年沒去回想她離家時的情形了，但此時想起, 那天的事卻像刻在她心底裏似的清晰, 回憶裏那個小小的孩子嚎啕大哭追了她一路，但她沒有停下，頭也不回地逃了。

鄭文玉很少去想這件事, 她想這大概就是不後悔的表現吧，是的, 對于逃走一事，她不後悔。

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鄭文玉是在二十四歲那年遇到的蔣建宏，此時她已經在外漂泊了近十年，那是很不容易的十年。二十四歲那年的深夜，她在一家小飯店歇腳, 遇到了正準備下班的蔣建宏，後者看出了她的疲憊，又折返回店裏，送給了她一杯溫熱的牛奶。

或許是惦記那一晚的溫暖, 鄭文玉好幾次光顧這家飯店，一來二去，兩人熟識了起來。

鄭文玉知道蔣建宏妻子亡故，自己還帶着個三歲多的女兒，她還知道那孩子經常在親戚家生活，今天跟這家明天跟那家，這都是因為蔣建宏獨自帶孩分身乏術。

蔣建宏為人和善，和親戚朋友處得非常好，所以有不少親友在他忙的時候願意幫他帶娃。

鄭文玉也是被這個人和善的性格蠱到了，幾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鄭文玉第一次見蔣宜時那孩子還是小小的一團，她有點怕生，但長得冰雪可愛，因此喜歡上這個孩子并不是一件難事。

最開始她并沒有想着要做一個好媽媽，只是覺得自己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就夠了，但随着相處，她還是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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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也是好的，她們之間變得就像真正的母女一般。

小蔣宜很輕易就接受了她這個新媽媽，一來是因為她在幾個月大時就失去了母親，對生母的記憶幾乎沒有，二來因為她經常流轉于各個家庭，看多了別人家的幸福，很是渴望自己也有個媽媽。

總而言之，她們相處得特別融洽。

鄭文玉是在結婚後才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太好，不易懷孕，所以在差不多兩年後才偶然懷上孩子，她非常高興。

可惜小蔣宜不高興，肉眼可見的不高興，她本來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因此卻變得暴躁易怒，經常做一些壞事。

鄭文玉知道她這麽做的原因，大人都知道。她十分喜愛自己的這個繼女，可也并沒有為了她賠上自己的人生的打算，她從來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在懷孕之後，她只是在想，自己可能要多花一點時間陪伴小蔣宜，消除她的不安，讓她接受自己即将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如果她能喜歡上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就更好了，為此她花再多的時間都願意。

可是，她終究沒能等到這一天。

一個夜晚，她突感不适，起床想叫丈夫開車送她去醫院，卻發現本該躺在她身邊的丈夫不在。

她尋着燈光找到了廚房，看到丈夫滿身酒氣地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已經醉醺醺地睡了。

鄭文玉當時就有點懵，她不知道丈夫還有深夜起來喝酒的習慣，詫異不已。

她身子不适，看見丈夫這個樣子有些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就準備回去拿手機約車，然而，就在她轉身的時候，酒醉的丈夫忽然從身後朝她抱了過來，他醉得厲害，而她又沒有防備，所以這一下她沒被抱着，而是被重重推了一把，撞到了牆上。

因為這一推，她肚子裏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最終沒能降臨到這個世上。

事後蔣建宏愧疚不已，他甚至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諒，鄭文玉沒法原諒，表情一天比一天冷。

因為失去孩子，她的心理出現了一些問題，在面對小孩子時格外容易失控，所以暫時沒法面對小蔣宜。她怕自己吓到自己的這個繼女，于是找了個借口避開了她一段時間。

再後來，她自覺恢複得不錯，回去再見小蔣宜，卻發現她對她的态度有些變了。

這個孩子變得怕她。

原因是——

“這個家裏只會有你一個寶貝，不會再有其他的孩子，我的乖乖，別擔心。”

“我已經讓你媽媽把肚子裏的孩子變沒了，所以你不會有弟弟或者妹妹，我的小甜心，我怎麽忍心讓你傷心呢，你是我的唯一呀~”

“我們最愛你，爸爸最愛你了。”

對于那個孩子的消失，蔣建宏是這樣對小蔣宜解釋的，明明在這之前，他還那樣期待那個孩子的出生，現在卻對孩子撒謊，說是為了她才不要那個孩子的，

這個男人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借口來遮掩他的失誤，順便把自己僞裝成了一個一心心疼女兒的好爸爸。

而小蔣宜，她在聽到自己父親的這番話後，雖然覺得自己的抗争如願達成，卻後知後覺地愧疚了。

是的，弟妹要出生的時候，她抗拒，弟妹因為她消失了，她自責。

所以她害怕看到鄭文玉。

鄭文玉從小蔣宜那裏拼湊出自己丈夫的言行之後深深地震驚了，比她得知丈夫深夜飲酒這件事更震驚，比因為醉酒而造成了事故更難以接受。

她從認識蔣建宏時他就是一個和氣的男人，天生一副笑容，是個善良又勤懇的男人。

但現在她忽然發現她可能并不了解蔣建宏。

又一個深夜，鄭文玉午夜夢回發現丈夫不在，她心裏咯噔一下，找到廚房，果然看到了那個醉醺醺的男人。

男人一看見她就流下了眼淚，他喝醉了，朝她跪着，一遍遍地跟她道歉，說他不是人，害了自己的孩子。

他的愧疚不是假的，鄭文玉承認，在那一刻她被這個男人的眼淚所打動。

然而，男人接下來的道歉讓她汗毛顫栗。

他喊她“靜靜”，那是她已故亡妻的名字。

他抱着她求她原諒，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在那一天，鄭文玉了解到了一些事。原來，小蔣宜的生母之所以離世是因為她當時突發心髒病，結果耽擱了治療窒息死亡。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女人當時求救的對象——她的丈夫——醉死了過去。

蔣建宏一直都有酒瘾。

他因為喝酒誤事失去了妻子，為此他非常內疚，他的內疚是真的，卻因此加重了酒瘾。

然而，鄭文玉聽到的消息卻是，這個男人在妻子病發時連夜将其送醫，甚至因為慌亂而發生了一些小事故，他眉頭上的傷痕就是那時的事故留下的。

這真是一個不幸的故事。

是的，只是故事。

事實卻是，這個男人眉頭上的傷是自己妻子痛苦絕望之下，用指甲深深撓出來的。

他的妻子臨死之前，試圖喊醒這個醉死過去的男人。

喝醉的男人斷斷續續地訴說着自己的罪責，他的歉意不是假的。

鄭文玉聽得毛骨悚然，這個男人最大的問題不是酒瘾，而是他在平日裏将自己僞裝得嚴嚴實實，對外展示着好男人好爸爸的形象，可這都是虛假的。

他非常擅長僞裝，已經入了戲。

那一晚鄭文玉徹夜未眠，第二天她做了一個決定：她得逃離這個男人，必須。

然而，當她準備将這個消息通知給那個男人時，小蔣宜卻從她的卧室裏出來了，她怯生生地偷看她，抿着嘴想叫她又不敢。

鄭文玉因為這個孩子的眼神晃了晃神，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離婚”二字的，她應當有些動搖，卻還是冷硬地提出了離婚二字。

可她的冷硬終究沒有維持到底，當她收拾好東西準備先離開，躲了她好些天的小蔣宜忽然抱住了她的腿，她大概知道她是要離開的，仰着小臉直勾勾地看着她，眼淚汩汩，無聲地請求她不要離開。

她哭得小臉通紅。

鄭文玉忽然就想起了她十五歲離家時的那個妹妹，那個哭着追了她一路的妹妹。

她很少去想那個妹妹，她想那大概是因為她從不後……

不後悔？

不，不是的，只是因為她當初只想着只身逃離，慚愧得不敢去回想。

大概是因為剛剛失去了孩子，她越發的感性。

或許是因為妹妹的記憶湧上心頭，也或許是失去孩子後的移情，鄭文玉最終沒能像她第一次那樣逃離成功，她被困在了這個家裏。

盡管她留下來了，卻再也無法笑出來。

既然無法繼續展示溫柔，那就做自己所能做的吧，把孩子培養成才。

教導自己的繼女成人成才，這是她自己給自己定下的目标。但有時她會着急，覺得這個過程太過漫長，為此會失去耐性，不受控制地發脾氣。

而她的每一次失控都會讓她這個繼女變得越來越怕她，最終，對方完全偏離了她的預想。

她變得恨她。

一晃十幾年，鄭文玉想起當初，她被自己的繼女的眼淚所迷惑，沒能清晰地認知到一點，認知到那樣狀态的自己根本不适合做一名母親。

她以為自己留下來是對那個孩子好，但那其實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擅自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其實那孩子當時還很小，也許很快就能忘記她，重新開始，而不是被她這樣糟糕地教導這麽多年。

而她當初留下來是因為愛嗎？是因為深愛着自己的繼女嗎？

不，其實那也是模糊的。

那種感情也許只是對抛棄信賴自己的妹妹的一種心理補償，以及失去孩子後的移情。

時隔多年，她已無法分清。

但有一點她可以确定——她不适合成為一名母親。

得結束了。

***

蔣宜沒想到自己會突然收到來自自己後媽的萬字短信，在這條短信裏，她的後媽明确告訴她自己已經做好了離婚的打算，而且不會再改變主意，給她發信息主要是想告訴她一些事。

關于她的父親蔣建宏的事。

鄭文玉在短信裏一一列舉蔣建宏的“罪狀”，但不是為了分家産，只是想給她這個繼女提個醒。

【不要過分相信你的父親。】

鄭文玉多次在信息裏這樣提到。

初看這密密麻麻的“罪狀”，蔣宜驚得差點跌坐到了地上。

她的生母，鄭文玉那個未出生的孩子，還有其他種種，鄭文玉稱這些為“蔣建宏的謊言”。

這份萬字短信，大部分都是關于蔣建宏的，每一條都觸目驚心。

蔣宜幾乎都要罵鄭文玉不安好心了，但……仔細回想起來，有些事的确十分奇怪。

回想起來，鄭文玉以前不是沒提醒過她，但她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她在沒有遇到鄭文玉之前就跟父親相依為命，她看到過很多次父親為了生活奔波疲倦的表情，她看到那個男人為了逗她開心有多努力，她對父親的依賴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所以，她很不習慣去質疑她的父親。

【不要過分相信你的父親。】

【我要跟你父親離婚了。】

蔣宜的腦袋空白一片，她想了很多很多，但都是混亂的，腦子仿佛已經壞掉，失去了反應。

吱呀——

寝室老舊木門打開的聲音響起，她終于有所反應。

她緩緩擡起頭，看到了自己的朋友。

在那一刻，她高築的心防突然間破開了一道口子，失言很久的她忽然就想跟人傾訴。

“安笛——”

她說她的後媽要跟她爸離婚了。

她說，“我爸可能……”

她啞了聲音，“……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無法接受這一點，她的聲音帶了哭腔。

她站起來，“我要回家。”

她得去找她爸确認。

然後還要想一想，她到底該如何面對她的後媽。

六歲以前，她深愛着她的後媽，六歲以後，因為那個孩子的未能降臨，一切都變了。

六歲以前，鄭文玉會将她抱在懷裏給她講故事，六歲以後，鄭文玉從來不會這麽做，只會将她摁在課桌前學習學習，如果她的成績太差，她會當着她的面摔打東西，有好幾次甚至差點拿巴掌招呼她。

這都是因為那個孩子沒能出生。

蔣宜一度十分自責，但另一方面她又貪心地希望她的後媽能夠繼續愛着她。

結果她覺得沒有得到，所以擅自惱羞成怒了，與自己後媽的關系越來越差。

但現在，她卻得知，悲劇的源頭似乎不是她，而是……

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