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也

說到這裏,謝若荷還上下打量了一下程野秋,滿意地颔首:“你随我,模樣兒生的好,不愁找不到雙修的對象。”

程野秋只覺得有些臊得慌:“娘,這哪是雙修,這分明不是采補?”

謝若荷不以為然地道:“你若是想,自然可以不動他們的根基,只是效率上便低了許多。比方你剛才那個師兄,我瞧他應已到了養神期,以你練氣期的境界,便是真的采補到飽,也傷不着他的元氣。”

程野秋擰了擰眉。

他倒是猜到謝若荷是怎麽殺掉父親、突破到練氣期的了。

“你若是良心上過不去,便順水推舟。”謝若荷從果盤中撚起一枚葡萄咬在嘴裏,語氣中帶了些辛酸,“你如今還好,将來出去歷練了便會知曉,像程壁一樣的畜生多若牛毛,他們得知你的體質,只會想着法兒把你變做他們的爐鼎……既是他們先動了壞心,你又何妨不利用他們?”

程野秋臉色稍微變幻了一下。

謝若荷看出程野秋的掙紮,臉色忽然溫和了些:“你能猶豫,娘很是高興。”

程野秋不懂:“為什麽?”

謝若荷愛憐地拍了拍程野秋的手:“心思柔軟,是因為不知人心險惡,自然是因為尚未品嘗人世冷暖。可見你這些年沒受多少苦……你不曉得,我幾次夢到你出事,都把我吓醒了。還夢到過你被什麽人囚禁,日日割你的血、拆你的骨,把你折磨致死……”

說到這裏,謝若荷擦了擦眼睛,“我怕死了。還好、還好……”

程野秋心頭劇震,怔怔地看着謝若荷。

老實說,因為兒時謝若荷一直在勸他忍耐、從不肯為他出頭,自個兒只專心在藥房搗鼓,程野秋和謝若荷親近、卻很難親昵起來。

直到如今,他才真切感受到謝若荷對他的愛。

程野秋忽然不太敢想,前一世他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小洞天內,謝若荷後來去尋他,尋到哪裏去了?又遭遇了什麽?

程野秋緩緩吐了口氣,忽然前傾,輕輕擁抱住謝若荷:“謝謝你,娘。”

他不是那個沒有嘗過人情冷暖的孩子。相反,謝若荷擔心的那些,他都已經嘗盡了。

正因為嘗盡了,他這一世才更要讓自己強大起來,遠離那些肮髒、痛苦的經歷。

可是這就面臨了一個艱難的抉擇……謝若荷教給他的這套名為雙修、實為采補的法門,他要不要用?

……

程野秋和謝若荷母子重逢,聊了好久,直到日落西盡。

青樓雖是謝若荷的産業,但她不在這裏住,倒是在山上的舊宅——也就是當年遠山程氏的府上,并不招下人,只用符紙做成紙仆,要他們負責灑掃。

程野秋将謝若荷送到家門口,望着一片蕭瑟的程府,眼神有些怔忡。

兒時的程府就是令人壓抑、無比想逃離的囚籠,如今不過數年,這裏已經破敗得燕雀鳥糞滿屋檐、石橋綠瓦盡青苔。

宋酒塵從上空落下來,站到程野秋身邊,含笑道:“程師弟。”

程野秋回過神:“宋師兄。”

宋酒塵指了指懸浮在半空中的畫舫:“我想着你今夜和伯母定然要暢談,将畫舫帶到了這裏。若有什麽需要的,盡可從畫舫中拿。”

謝若荷客氣地道:“您這、這怎麽使得……”

“我與程師弟乃是至交好友。”宋酒塵笑道,“您只把我當晚輩就好,不然倒是折我的壽。”

謝若荷回頭看了程野秋一眼。

程野秋知道謝若荷的意思,可惜前世之事他不想叫謝若荷知道,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看到宋酒塵,程野秋想起被自己遺忘的問題:宋酒塵幫他找到母親,又親自帶他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夜裏謝若荷睡下後,程野秋推開門,獨自漫步在昔日的程氏大宅中。

過去那些趾高氣揚的下人、滿臉冷漠的主母、任性嚣張的弟弟,如今都已不知道去了哪裏。

程野秋來到過去他的睡房——一間偏僻在最角落的、比馬廄大不了多少的小獨屋前面,怔怔不語。

“這裏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嗎?”

程野秋沒有回頭,只沉默不語。

宋酒塵走到他身邊,側頭看了程野秋一眼,忽然開口道:“我不是有心偷聽的,但是……”

程野秋擡頭看了宋酒塵一眼,沒有任何意外。

養神境的修士靈識可覆蓋百裏千裏,宋酒塵又未遠行,自然将他和謝若荷之間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正因如此,他和謝若荷母子交談過程中,從未明确提過“天星骨”二字。

适合做爐鼎體質的人太多了,并不是每一個都像天星骨一樣能叫人趨之若鹜。因為只有天星骨可以随着不斷的凝練溫養,效果愈好。傳聞中被培養到元嬰境的天星骨整個人煉丹,甚至能讓卡在成仙門口最後一步的大能直接踏破虛空。

見程野秋沒有生氣,宋酒塵歉意地笑了笑,保證道:“我會為程師弟保密的,你不用擔心。若你有什麽往事想要一吐,也盡可找我。”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光灑在宋酒塵英俊的臉上,為他籠上一層溫柔的光。

程野秋看着宋酒塵的表情,心中忽然微微一動,慢慢點點頭。

“從記事的時候就住在這裏。”程野秋走進房間,看着牆上挂着的已經破爛的蓑衣鬥笠,“遠山程氏的家傳功法是純陽之質,因此程家的女兒哪怕天分再好也不被看重,甚至會被當作和其他家族和親的工具……我一個天資極好的姑姑便因拒絕嫁給其他家族的纨绔子弟被硬生生打斷腿,強行嫁了過去,後來聽說在路上自刎死了。

“自家女兒如此,遑論嫁過來的妻妾。我娘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妾,被主母、也就是他的正房夫人看不上。尤其是娘先她一步生下了子嗣,愈發讓她警惕,裏裏外外地讓人欺辱我們。我的父親隔三差五就親自照看我,哪怕嫡子出生之後也沒有更上心,讓她愈發敵視我們。”

他摘下那個鬥笠吹了吹灰,臉上流露出一抹苦笑,“可惜她哪裏知道,我那所謂的父親親自照看我,只是為了時時檢查我這顆未來的靈丹妙藥生長得如何、什麽時候可以入藥。”

宋酒塵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只低聲道:“竟有這種人。”

程野秋繼續道:“自我有記憶開始,差不多每隔七天,他都會親自來割我的血,當着我的面直接飲下去;為了讓我的血更‘敦厚’,他強迫我天天服用藥草和亂七八糟的丹藥。那些藥草的味道,我至今想起來依然覺得惡心。”

宋酒塵的身影漸漸宛如凝固了一般。

“我的那個弟弟,嫉妒父親對我的關注,凡是我有的,他必要搶,哪怕搶不到也要毀了;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拿我折辱取樂。下人們自然都聽主母的,不幫着欺淩已算好。”

宋酒塵好像從石化中恢複過來,低聲道:“他們現在……”

“都死了。”程野秋的聲音中并無怨恨和解脫,只有一絲悲傷,“弟弟就死在了我的面前。”

宋酒塵一怔。

“起因是我那個弟弟見父親又一次格外‘關照’我,懷恨在心,偷偷來聽父親和娘說話;剛巧不巧,那時候的父親因為卡着突破的關隘,打算折我一根肋骨煉丹,我娘苦苦哀求,他心意已決,還放言‘早晚都要把他整個煉成丹藥的,現在不過一根肋骨’,恰好就被弟弟聽了去。”

“他……”

程野秋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第二天就把我拽到後門,狠狠地打了我一頓,幾乎要把我打死,瘋狂罵我是個喪門星——等打完我,又在我懷裏塞了一包銀子,叫我滾,永遠不要再回來。”

宋酒塵怔住。

“可惜,我的父親當時已經築基,我哪裏跑得掉?被抓回來之後問是誰幫我跑的,抓到了我的弟弟。在得知弟弟知曉了他打算将我煉成丹藥之事後……”程野秋聲音驟然低沉,“直接打死了他的親生兒子。”

“主母當即便瘋了,不幾日便死了。而父親打死嫡子的原因竟然僅僅是不想讓我的體質被外人知曉。”程野秋轉頭看向了宋酒塵,“那時我才明白,這個人到底有多麽自私和冷漠,骨肉血脈,于他都只是修煉途中的踏腳石。”

宋酒塵臉上浮現出一股奇妙的悲傷,還有悲傷背後難以抑制的痛苦。

月光照着宋酒塵微微顫抖的手,讓程野秋微妙地感覺宋酒塵似乎已經摘下了那面永遠戴在臉上的面具。

他內心忽然閃過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程野秋向宋酒塵走了兩步,聲音變得飄忽:“宋師兄,自那之後,我就很害怕,我曾經敬仰、信賴他,覺得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能依靠的人,但他并沒有把我當作他的親人,甚至沒有把我當作一個人。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為了修煉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嗎?我做錯了什麽要被他囚禁、被他抽血剔骨?”

宋酒塵的肩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周圍的靈力随着宋酒塵的情緒不停波動,激成風,吹動了地上的灰塵。

但宋酒塵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

他忽然上前一步,輕輕攬住程野秋,嗓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有些沙啞:“放心,程師弟,以後有我在,便是舍了我這條命,也不會教任何人敢再對你做出這種事。”

字字铿锵有聲、如金玉擲地。

程野秋由着宋酒塵抱着他,感受着宋酒塵愈發收緊的臂彎,幽深目光越過宋酒塵的肩膀,看向了背後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

竟然讓他猜對了。

宋酒塵……也是重生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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