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時睦州沒有聽見過司栗這樣悲恸的哭聲, 鎖緊的眉頭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緒。
他不知該怎麽辦,只得用手臂攬住她的腰肢,将人輕緩地擁在懷裏。
這是兩人意義上第一次認真的擁抱。
司栗的眼淚氤氲在他的毛衣上, 腰間的那股強勢,讓她更加貼合着他的胸膛。
因為家庭原因, 她從小缺乏父愛, 從沒有感受過那種山一般可靠踏實的愛憐。
就在這時, 在投入時睦州懷裏的這一刻, 聞着他衣服上好聞味道的這一刻,司栗感受到了。
安全感, 這是任何朋友,家人, 甚至她自己都無法給予給她的安全感。
感受着他穩定的心跳,司栗逐漸冷靜下來,抽泣聲逐漸縮小。
老師和師母給足了他們空間, 這陣子沒有任何進來打攪的跡象。
司栗在他懷裏,用臉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服,有些像小貓般的慵懶貪戀。
“哭夠了?”他話裏含着笑意。
她帶着鼻音緩緩回:“嗯。”
“抱夠了?”
司栗不撒手, 環着他的腰,“沒有。”
“司栗,明面上耍無賴可不好。”他無奈, 将人松開,哄着:“老師師母還等着吃餃子呢。”
“好吧。”司栗放開他,趕緊低頭擦幹眼睛, 然後給時睦州戴好圍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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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子煮好時, 司栗在幫着時睦州端盤子, 這時候史忠仁老師走了進來, 幫着他們把餃子往餐桌端。
史老師為了方便幹活挽起了袖子,就那麽一個瞬間,司栗瞥見了他右手手臂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已經有些淡色,映照着傷口度過的時間。
她微微一愣,趕緊恢複平常,笑着把餃子端給他。
師母需要靜養,時睦州和司栗就沒有久留,九點鐘從老師家裏出來。
時睦州不知從哪個朋友那兒借了一輛商務車,司栗開門爬上副駕駛坐好,她安全帶的時候,試探着問了一句:“時睦州,老師身體一直好嗎?”
他不太熟悉這臺車,在中央媒體臺看了半天,最後點了點屏幕,知道她在想什麽:“想問老師的手傷?”
“啊。”司栗沒想到他這麽聰明,一眼就看破自己,“對……要是不方便我就不問了,沒事。”
“沒什麽不能說的。”他啓動車子,将那段經歷講述給她。
……
時睦州從本科開始的輔導教授就是史忠仁。
所有學生上了大學都馬不停蹄地去享受自由又豐富的大學生活。
只有他在外人眼裏過得單調又無味。
教室,圖書館,自習室,宿舍,實驗室。
他只出現在這幾個地方,每天幾點一線,眼裏只有書和實驗,其餘的一概不理。
最開始還有幾個女生對他芳心暗許,明着追他,最後也都紛紛吃了癟,在他身上讨不到一個眼神。
最後只能放棄,即便他帥得一塌糊塗,可是實在過于無趣。
除了要學醫的那一個單薄的理由之外,其實他對學習也沒什麽興趣,不過照這樣說,他應該也對睡覺,吃飯也沒有興致。
所以總體看下來,學習知識是唯一他想幹的事。
時睦州用七年的時間讀完了本碩博三個學位的功課,在這七年之間,是老師一家改變了他。
原本他和史老師還只是學校裏的交際,後來不知在哪知道他是時科中的兒子,史老師打聽了他家裏這些年的所有事情,最後決定不僅僅授予他知識。
時睦州還記得他第一次被史老師帶到家裏的場景。
那時候時間晚了,食堂只剩下一些半涼不熱的剩飯,但他還是買了下來為了飽腹。
時睦州還沒吃,史忠仁路過食堂看見了坐在窗邊的他,史忠仁敲了敲玻璃,示意他跟自己走。
就這樣,他被老師帶回了家,第一次吃上了師母做的飯菜。
老師一家對他的照顧和熱情還不同于司栗那樣連點方法都沒有的橫沖直撞,師母的溫柔,老師的和藹,潤物細無聲。
再發現的時候,時睦州已經對老師一家産生了莫名的依賴。
他不知道那種感情是什麽。
後來才明白,或許那就是對家人的渴望。
已經被自己掩埋的感情,留在過去的司栗對自己曾經的熱情,她交給過自己的那些人情世故。
時睦州學着将這些反饋給老師一家。
史老師的兒子一直在國外留學,然後現在在國外的研究所工作,常年都無法回國看看他們。
時睦州了解到這些,學着一點點照顧和關心他們。
他不會花言巧語,也不會幹活,最開始的時候只能在老師看電視的時候坐在他身邊喝茶,陪着。在師母做飯的時候,杵在一邊遞東西。
他和老師一家的關系從簡單的師生變成了家人,後來随着其他學生也來吃飯,和老師探讨學術,老師原本冷清空檔的家變得熱熱鬧鬧的。
時睦州七年讀完本碩博,一年去國外留學。
留學回來正式在北城仁華醫院入職,他的手術經驗還很少,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坐普通門診,或者跟着史老師查房,輔助手術。
他記得很深,入職的前一天晚上,史老師帶着他在小區的花園裏聊了很久。
“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國內,你都學了不少了。”他問時睦州,“你覺得患者們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麽?”
時睦州不暇思索,“最有效最快的治療。”
史忠仁低下頭笑了笑,“不全是。”
“醫生要做的事情遠遠不只是把患者身體上的病治好。”
時睦州愣了愣。
史忠仁認真的告訴他,“一個合格的醫生,不僅要治病,更要醫心。病人一旦信任你了,本來三分的痛,它可能就變成一分。”
“人生的選擇權在自己手裏,但是疾病的治療權應該是醫生與病人共同的一個選擇。只有你們的心聚在一塊兒了,這個病對人的折磨才會被降到最小。”
這是時睦州正式成為醫生前,史忠仁給他上的最後一課。
之後在北城的工作生活,他都盡量向他的老師看齊,在診斷的同時最大限度地照顧考慮患者的心情,多分出一點自己心裏的溫暖,和他們交換信任。
可就是這樣對病人如家人,将患者的心情放在第一位,專業素養和能力都在國內盛譽的史忠仁,卻被自己最信任的患者傷害。
也是與那天司栗為自己擋刀相似的情節,一位患者的術後恢複很差,并且根據病情來說并不适合再次手術治療,雖然史忠仁已經竭盡全力挽留住患者僅剩的那一點視力,可他們仍舊将怨恨和悲哀發洩在他的身上。
時睦州忘不掉那個下午,那個到處有血的走廊。
幹淨的地板上斑斑血跡,驚叫聲伴着回音連連。
行兇的人舉着菜刀揮向史忠仁的時候,他就在隔壁診室。
聽到尖叫聲,他立刻出來,就見着史忠仁手臂淌血,他攔住老師想要保護他,卻被史忠仁推開,行兇者還在追着他。
史忠仁對他喊:“睦州!快!去叫人!!”
他低頭,看着自己顫抖的雙手,盡是猩紅溫熱的鮮血。
耳邊嗡地一聲,整個世界變靜止。
其他醫生和路過的患者前赴後繼,制止住了已經瘋狂的行兇者。
桄榔一聲,刀刃掉在地面上,發出短暫又尖銳的聲響。
他視為家人的老師正在搶救,而他卻無法陪在身邊。
于是那個下午,唯一完美繼承史忠仁手術能力,并且對這個病例情況了如指掌的他,不得不吞下所有憤怒和悲傷,替老師完成原本是他的手術。
就是聰聰先天性青光眼的手術。
史忠仁遭受多處刀傷,最嚴重的就是右手臂的傷,直接破壞了他右手臂的神經,從今往後只要擡動,右手就會止不住的顫抖。
恢複得好的話,正常生活是不會受太大影響的,但是。
主治醫生的一聲嘆息,直接為這位優秀教授的手術生涯切斷了生命線。
那個對眼科,對醫療事業一片赤忱,兢兢業業幾十年的史老師,最後卻落了個這樣的結局。
無數曾經被他拯救過的患者和身邊被他溫暖過的醫生們聽聞都忍不住落淚憤恨。
随着史醫生回家修養,那抹些許蒼老卻堅毅的背影消失在醫院。
那個被人誇贊和追捧的,溫暖又溫柔的時睦州也永遠死去。
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時睦州丢失了自己對這項事業的初心,治病看診成了單純的掙錢活口的工作。
他或許有些偏執,用一個殘暴的患者否認了一群善良的患者。
可是每次看到黯然神傷的老師和他那一身傷的時候,他無法再對這些陌生人施與任何溫柔。
可是,随着自己公事公辦,用冷漠面對所有人和事後,他忽然在某一個瞬間意識到。
現在的自己,跟當年自己痛恨的父母,沒有半點區別。
他明明發誓,自己絕對不能成為像他們那樣冷漠的人。
可是他如今又是什麽樣子呢。
于是那些原本只是難眠的夜晚,徹底成為兩方思想不斷撕扯他神經的深淵。
無論試過多少藥物都沒用,他睡不着。
因為他想不通,找不到困惑的出口,所以他自我折磨着,煎熬着。
“就這樣。”時睦州結束了回憶,看向坐在副駕駛緊緊攥着安全帶憋淚的司栗,抽了張紙遞給她,“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史老師的經歷和他的自我折磨讓司栗心裏麻木成一團,她沒想到這幾年,表面成功光鮮亮麗的時睦州竟然經歷了這麽多。
司栗将她那雙淚灼灼的眼睛轉向他,有些不懂:“嗯?”
“直到那天看見你給候診的患者們一個個遞熱水,遞豆漿。”他輕輕勾唇,眼裏淡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老師很像的一股勁。”
“不是。”司栗搖搖頭,她不是這樣認為的,她緩緩伸出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你早就找到自己想選的那個答案了。”
“你只不過用我的行動在勸說你自己,再次振作起來,再次選擇走上和老師一樣的路。”
時睦州盯着前方的眸光動了動,抿着的唇線冷不防地顫了下。
略過半晌,他笑了,承認道:“都有。”
不管是被她無私又溫暖的實際行動感動到,還是在身邊人影響下,加上自己思考多年得出的結論也罷。
這些所有,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車子是自動擋,時睦州趁這個時候,右手一翻,将她的手握在手裏,指腹輕柔地摩挲着她的手。
司栗心頭一跳,耳朵有些發熱,她将自己剛剛想到的告訴他:“我曾經看過一個醫生的紀錄片,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醫生,他說過一段話。”
“我眼中的先鋒,身上都有一種特別的溫度,這種溫度叫做希望。”
“先鋒的精神就是始終以最大的善意對待人性和生活。即使經受無數次打擊,仍然能夠站起來,微笑着告訴生活,放馬過來。”
司栗眼底發酸,她揉着諸多情緒,真心地鼓勵他:“時睦州,你和老師都是勇敢的先鋒。”
“你盡管放肆地去給予愛,我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不僅僅是我,其他的醫務工作者,其他的患者,大家都會保護你。”
紅燈亮起。
車子停下。
時睦州緊緊地握着她手,偏過頭來看向她。
那雙從來寡淡漠然的眼眸,此刻如翻湧的波濤般。
風起潮湧,濃烈炙熱。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
“司栗。”
“嗯?”
“我們在一起吧。”
作者有話說:
【零點一更就是第二更沒寫完,什麽時候寫完什麽時候發】
本章引用:
陶勇:“我眼中的先鋒,身上都有一種特別的溫度,這種溫度叫做希望。先鋒的精神就是始終以最大的善意對待人性和生活。即使經受無數次打擊,仍然能夠站起來,微笑着告訴生活,放馬過來。”
·
廖建春:“病人一旦信任你了,本來三分的痛,它可能就變成一分。人生的選擇權在自己手裏,但是疾病的治療權應該是醫生與病人共同的一個選擇。”
【致敬所有伫立在這片戰場上的所有,勇敢的,無畏的,溫暖的,善良的醫護工作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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