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短夜
12
顧圖抱胸站在房門邊,看侍女小僮們進進出出地伺候,他竟不知貴人連洗漱就寝都有這麽麻煩的。
然而在這間隙中,他還偶爾聽得江夏王的咳嗽聲。難不成是因入了夜,以至于着了涼?啊,蠻夷邸中倒有大漠貂皮做的氍毹,都堆在庫房裏落灰了,下次可以拾掇一件來,送給江夏王。
他此刻的心情,也不知是讨好恩主的多些,還是照顧小孩的多些。待衆人都散了,裏頭只點了一盞幽暗籠在銅雁肚裏的燈,顧圖歪着身子望了一眼,“殿下?”
“嗯。”簾帷影影綽綽,江夏王當真似已躺下。
這漫長的一日可總算是折騰夠了,顧圖輕手輕腳地去拉上房門,還未關嚴實,卻聽見江夏王開了口:“外頭冷不冷?”
顧圖望了一眼廊下石階上蒙的輕霜,“不冷。”他道。
“給孤講個故事來聽聽。”江夏王又道。
這是什麽意思?自己剛說了不冷的,這會卻不得不走入房中來,将門合上了,才問:“殿下想聽什麽?”
江夏王似是想了想。在這空隙裏,顧圖便聽見虛浮不安穩的呼吸聲,在那大床頂的金博山之間盤繞。
“專諸刺王僚,你會不會講?”
“什麽?”
江夏王又是一聲嗤笑。顧圖不耐地掏了掏耳朵。
“那便講講你聽過的吧。草原上、匈奴人自己的故事,總有一些吧?”
“……小時候聽過一點兒,蠻夷邸中養我長大的傅母是匈奴人……也可能是月氏人。”顧圖的肩膀放松下來,盤腿坐在了地上,好像把這奢麗的寝閣當作自己的氈房一般。他開始信口胡謅,“說是很久以前,有一個匈奴小夥子以養馬為生,他能幫各大王帳中的馬養得膘肥體壯的,自己卻買不起。他辛辛苦苦攢了好幾年的錢,才買得了一頭小馬駒,愛不釋手,他早上要陪小馬駒跑到大漠的盡頭去看日出,晚上要帶小馬駒去綠洲的深處飲泉水。小馬駒一天天兒地長大了,卻也被別人給瞧上了,他惹不起的人——于是那小馬駒就被人牽走啦。”
“嗯?”江夏王罕見地沒有打斷他,卻只是疑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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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圖硬着頭皮往下編,“小夥子覺得……覺得屈辱,于是他發奮圖強,當上了谷蠡王、大将軍,跟随單于南征那個北戰……結果有一次,受重傷被困在了山谷裏,身邊只有四五個親兵,食水斷絕,餓得頭暈眼花。這時候,就像幻覺一般,眼前竟出現了那匹小馬駒的影子,小夥子一個激動,就蹬了上去……小馬駒竟還很聽他的話,載着他往山谷外飛奔。谷外已沒了敵人,卻是一片芬芳的綠洲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金黃的麥子,還有一片片樹林和水塘。他還……還見到了自己分別已久的爹媽,就站在結實的瓦房前,望着他,像在等他回家。”
顧圖終于編不下去了。
可是江夏王卻似乎很在意,“然後呢?”
顧圖愣了片刻,“然後……然後他就回家了。”
沉默。
顧圖凝視着床邊的銅雁燈,燈火芯子的最深處,是寡淡無色的。直到雙眼都望得酸澀,幻影般現出了金色的火花,他才終于受驚般眨了眨眼,又低頭伸手去揉。
“顧圖啊。”簾中的少年卻開了口,聲音平平淡淡的,“你的故事裏,沒有孤啊。”
13
顧圖一貫醒得早,何況王府的堇青石地面硌得他屁股發涼,天還未亮便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昨晚……昨晚是怎的了?自己講完了故事,被評點了幾句,他還來不及反駁,殿下便說要睡了。他想自己到底是笨拙,早知江夏王還有這個喜好,他就應該先跟魏晃多學幾個故事。西域人能歌善舞,說不定還能教他把故事唱出來。
只不曉得會不會吓到江夏王就是了。
他一邊想着,突然被嗆了一下,卻是隔夜的香灰被風吹起,驚了他的鼻子。他連忙過去關上了不知何時被吹開的窗,再掀開香爐蓋子瞧了瞧,內裏機關繁複花紋纏繞,他鬧不懂,還是只能原樣蓋回去。
然而此刻,他所站的地方,卻就在江夏王的床邊了。
意識到這一點,便仿佛動彈不得。他注視着那绫羅的簾,輕飄飄拂起又落下的皺褶裏,好像洩露出江夏王的呼吸。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将那簾帷撩起了一角,便見江夏王規規矩矩地平躺着,蒼白的臉容上眼睫安靜垂落,牙齒卻無意識咬住了嘴唇,以至于咬出了血色。
白日的戾氣都消散去,他此刻只像個孤獨的孩子。
顧圖在床頭蹲了下來,伸手指去輕輕摩擦過江夏王的唇。也不知是做了什麽夢,忍得這麽辛苦,要去咬自己。顧圖想,自己原本一窮二白,如今有了官職和俸祿,便已足夠窮開心的;誰知道江夏王年紀輕輕富有四海,卻還會有這麽多的煩惱?何況性情都是扭曲的,又冷酷無情,又夾槍帶棒,只在偶爾……極偶爾地,會給他抛下一點溫柔的零碎來。
像是呼應顧圖所感,江夏王竟驀然睜開了眼睛,一口利牙咬住了他的手指。
顧圖吃了一驚,想往回縮,江夏王那狹長上挑的眼微微眯起,舌頭卻輕悄悄舔過顧圖的指腹。顧圖渾身一顫,跌坐在自己腿上,江夏王卻湊了過來,将頭埋在他的頸窩裏,像野狼嗅着裝死的旅人一般,嗅着他亂發間的氣味。
大約剛剛睜眼還不太清醒,少年的呼吸也濁重,于無聲中蠢蠢欲動地往顧圖的衣衫內裏侵蝕。顧圖強笑出聲,卻不敢推開他,只覺自己的身子也在發熱,簾帷落在背後,像給他圈出了一個作繭自縛的牢籠。
江夏王修長的手臂撐住了他的肩膀,突然便從床上翻身滾落下來,一手扣住了他兩只手,膝蓋壓住了他的胸膛。
香灰再次飄飛起來,竄進顧圖眼裏,幾乎又要激出他的淚水。朦胧間他看見江夏王像抓犯人一般冷酷地俯視下來,凜然雙眸如神祇,直視着他的反應,而他卻根本不知該作何反應。
“殿、殿下。”他說,“殿下醒了?”想了想補了一句,“殿下,做噩夢了?”
江夏王的目光往下逡巡,深冷的,仿佛帶了鋒刃,能将他的衣裳都剝光。半晌,才道了句:“不合身?”
可不,他昨晚上就想說了,是殿下不讓說啊!顧圖生出了些懼意,努力把身體往衣衫裏縮,奈何縮不進去,胸膛恐怕還要将這綢料都撐破。江夏王靜靜看他出糗,膝蓋卻輕輕往他胸膛上頭蹭,堅硬的膝頭撩撥一般擦過了他的乳尖。
顧圖沒料及,驀然叫了一聲,幾乎不像是他的聲音。江夏王眼中登時燃起了惡趣味的笑意,像個作亂得逞的小屁孩,膝蓋前前後後反反複複,便是磨着那一個點。
俄而江夏王又往後看去,笑得很是惬意,“蠻子,你硬了。”
這、這麽弄他,那不硬才是王八呢!
——該不會,殿下是要報昨晚的一箭之仇吧?
顧圖腹诽着,積蓄了大半的力氣猛一坐起,甩脫了江夏王的鉗制,又立刻夾緊了自己的腿。江夏王歪倒一邊,衣襟半敞目光揶揄,倒像個風流的浪子,又伸腳去戳他,“喂,生氣了?”
我是成熟的大人,我不跟他一般見識。顧圖默念着,避開他的挑釁,默默地穿衣裳。江夏王卻突然又變了臉,聲音也沉了下來,“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顧圖正想大義凜然地駁斥他,卻見房門外弓着一個影子,恭恭敬敬地回話:“殿下,時辰到了,該去給太皇太後請安了。”
原來江夏王那一瞬淩厲起來的眼神,并不是給他的。顧圖莫名地松口氣,江夏王卻已站起身,随手揉了揉頭發,還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起來,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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