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得意
16
出宮的馬車上,一時無人說話。
是江夏王嘲諷地說了句:“往後便是大将軍了,今日不該讓你随車步行的。”便欽點了顧圖上車入席。
臨走之前,顧圖到車邊等候,太皇太後還拉着江夏王說了一會兒話。料峭春風裏飄過點話根,像是“萬幸有晚書在,不然孤兒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以及“胡兒在朝中沒有根基,好用便要多用”雲雲。然而直到上了車,顧圖眼前卻還是方才江夏王吃櫻桃的那一幕。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夏王冷哼了一聲:“怎麽,高興得找不着北了?”
顧圖恍然回神,才想起自己忘了謝恩,“不,啊,是,謝謝殿下給我機會,我……我萬死不足以報答殿下之萬一!”
江夏王冷笑,“書沒讀幾本,酸話倒是很會說。”
顧圖直覺江夏王此刻心情很糟,又不明白為何,撓了撓頭,道:“我……我是誠心的。”
江夏王冷冷看他一眼,“知道骊姬和叔帶是誰麽?”
顧圖一愣,答不上來,又遭了江夏王的譏笑:“還沒學到《春秋》?”
學是學到了,學不好而已。殿下今日既煩心,顧圖便不想再頂撞他,只道:“《春秋》太難了。”
江夏王稀奇地朝他湊過去,“那,哪一部容易,你說說?”
顧圖不由得往後縮了下身子,“詩、《詩》容易。”
江夏王的眸光稍稍沉落下來,慢慢地吟出:“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顧圖福至心靈地發問:“這寫的就是叔帶嗎?”
江夏王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是鄭國的共叔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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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圖撇了嘴。
“孤看你這蠻子,《春秋》學得很好嘛。”江夏王卻閉了眼睛,開始找他的茬,“‘太皇太後、皇上和江夏王殿下’——一個都不落下。”
原來是在批評他表态的姿勢不對啊。顧圖觑了觑對方冷若冰霜的臉色,讨好地道:“殿下拔臣于陋巷之中,自然是臣第一位的大恩人。那只是當着太皇太後的面兒上……”
江夏王輕輕地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顧圖終于松出一口氣。他雖感覺殿下與太皇太後相處還算融洽,但這種兩邊受氣的黴頭還是少觸碰為妙,橫豎自己是個實心眼的,不如就跟定了江夏王,還省事兒一些。
像是被他的話語安慰到,對面少年的臉色終于緩和下來,“太皇太後喜歡你,你也要聰明着些。”
“啊……”顧圖笑了,“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給您丢臉。”
江夏王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但也不再冷言冷語地考教他了,車內一時安靜下來。顧圖從昨日到此刻,經歷了不少事端,睡得不好,身上酸疼,但最難的是自己揣了滿懷的疑問卻無處發出,心跳也愈來愈急躁。
打仗吃苦他不怕,總比讀書來得容易,只是兵權燙手,一定要時時刻刻掂量分寸才行。但他既有了江夏王做靠山,又怎會去投靠旁人呢?江夏王若懷疑他,他也只能把心挖出來給他瞧罷了。這麽一想,便忍不住野心躁動,他側過身子,小心地将車簾卷上一些,見到洛陽城中嬌花軟柳,俱被春風吹得袅袅娜娜,獻媚一般都向他迎了上來;有店家在叫賣糖人兒,游人仕女穿梭在巷弄間,将新出的布料往自己身上比劃,幾個婦人在街角閑閑地碎語;街上的店招嘩啦啦地作響,旗亭上的官兵也抱着戈矛無事可做,旗亭後頭便是馬市,幾匹圈在欄中的駿馬不安地蹬着蹄,鼻子裏發出嗚嗚的悶聲……
他看着這一切,只覺都那麽新奇、又那麽美麗。他心情暢快地笑起來,回頭想跟江夏王分享,卻見後者皺着眉頭,正別過身子,以帕捂嘴低低地咳嗽着。
顧圖忙将車簾拉下,問:“殿下?”
江夏王沒有接話,也并不看他。
大約是真着涼了。顧圖想了想,傾身過去,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江夏王咳嗽的時候,容色蒼白,只雙眸裏牽出血絲,讓顧圖看了莫名地心疼。手底下感受到殿下的軀幹并不弱小,甚至頗為精實,只是當真很瘦,背脊仿佛連着心跳,随着他一下下輕輕的拍哄而緩慢地震動。
馬車終于穩穩當當地停下,車仆在簾外道:“殿下,蠻夷邸到了。”
顧圖一怔,“蠻夷邸?殿下不先回府……”
“孤先送你。”江夏王仍拿手帕掩着嘴,語氣卻不容置疑。
到都到了,顧圖也只能認了。他頗留戀地收回了手,叮囑了一句:“殿下回府添件衣裳,留心身體。”也便利落地下了車。
蠻夷邸的人哪裏見過江夏王那尊貴奢靡的雲母車,一時間全都探出頭來看熱鬧,待見車上下來的人是顧圖,又不由得都驚掉了下巴。當先的便是龜茲國的小王子魏晃,震驚得好像不認識顧圖了,顧圖笑着捶了一下他胸口:“看什麽看,進去了進去了。”
魏晃連忙一把挽住他胳膊将他往裏頭帶,一邊壓低聲音:“怎麽回事,老哥你又要升官了?”
顧圖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點了點,“你這叫鼠目寸光,今日太皇太後和江夏王兩位老人家金口玉言,點了我去平叛,讓我帶兵呢!”
魏晃挢舌不下,忍不住又回頭去看門外大道上那馬車。
馬車上那被人撩起的車簾卻突然放下,懸着的珠玉猛地一陣晃蕩,叫魏晃終究沒看清車上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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