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眷戀

53

江夏王固然是血氣方剛,實則顧圖也不過二十郎當歲,兩人撞在一處,竟然真做了個昏天黑地。顧圖甚至覺得自己要被殿下豢養起來了,就在他那一張雕了仙人與周公的大床上,在那柔軟的簾帷之中,他已經三日沒有回邸舍了。

有時候他聽見外廂有訪客來,殿下便會親一親他的眼睛讓他繼續睡,自己披了衣裳出去處理政事。其實他也早已醒了,但就為了這一個小小的親吻而故意閉着眼睛。王府的那些門客舍人,朝廷的那些士庶大臣,他們知不知道這數日間殿下做了多少荒唐?

然而自己今日是要操練的,到底不能再耽誤下去了。赤裸着身體去撈床邊掉落的衣袍,衣袍底下還罩着一冊春秋,啊,是了,昨夜殿下說要給他講春秋來着,結果才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就講了大半個時辰。

王景臣曾說過,殿下幼年時,在諸王之中,樣樣都是出類拔萃,而最擅長的正是春秋經義。顧圖望着殿下那認真的下颌角心猿意馬,殿下就掐住了他的腰逼令他不得不聽,問他:“知道為什麽要寫元年春嗎?”

他呆住。“因為是元年,是春天,所以寫元年春呗。”

殿下嗤笑。“都似你這樣讀書,春秋經就不會有傳了。”

顧圖不滿,就去啃他那白皙的頸子。然而殿下卻動真格地要他聽講,拿簡冊往他額頭上一拍,險些沒拍出血印子來,登時令他委屈得咬了牙哼哼。

“元年是隐公元年,正月是周王正月。”殿下說,“春秋不書隐公即位,因為隐公其實只是攝政。”

顧圖怔住。“隐公為什麽只能攝政?”

“因為他母親出身低賤。”

江夏王說這話時很自然,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聯想到他自己。但顧圖卻為他感到難過,脫口而出道:“漢人便是論嫡庶這點不好,若在匈奴,那就但憑本事,單于老弱之時,人人皆可取而代之。”

江夏王又笑他:“所以匈奴是蠻夷啊,不講禮義。”

顧圖道:“殿下若那麽講禮義,何以要同我上床呢?”

這話讓江夏王驚住了,睜大那一雙鹿似的柔軟眼睛,又想笑,又笑不出地望他。

顧圖撅着嘴,自己把書冊往後翻,沒料到魯隐公在位很短,這一卷很快就翻完了。他指着書簡,啧啧稱奇:“這魯隐公倒是賢德,自己都已安排好地方養老,可他弟弟卻一定要殺了他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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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王不言語了。

顧圖其實不相信殿下是那麽大公無私的人。他行事乖張放肆,手底下私親的故吏門生無可計數,頂撞起太皇太後也從來無所顧忌。也是因為他這過于明顯的态度,朝野早已暗自分出了派系,這些事情,顧圖不相信殿下會懵懵懂懂。

他有時也想發問,但殿下似乎不願意同他分享。這或許是因為他還只初出茅廬,或許是因為他到底是個蠻人。既然是蠻人,就應該畫好自己的界限,不要輕易地踏出來。

不過昨晚上的顧圖還并未想到這麽多。因為江夏王最後還是放棄了諄諄教誨,書冊都扔到了一旁,旋即被長衣蓋住,剎那的風将燈火都撲滅了,兩人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摩挲和親吻,很快顧圖也就忘記了魯隐公是誰。

54

江夏王從外頭回來時,顧圖已經穿好了衣裳。一身利落的箭袖軍衣,還是托人從蠻夷邸送來的。兩個大男人沒什麽好避忌,人人都知道他得寵,夜夜與江夏王“抵足談心”,只不知道他還要做下面的那個罷了。

江夏王好像心情不錯,還過來給他整了整衣帶,問他:“孤送你的那把劍呢?”

顧圖摸了摸後腦勺,“擱在軍營了。”總不至于佩劍來上床吧。

江夏王笑道:“去軍營裏,好好表現,馮正勳三朝老将,手底下可是半壁江山。”

顧圖內心一動。

江夏王更貼近他一些,攥着他的衣衽,低低地道:“南軍裏有一批胡騎,你知不知道?只是胡騎骁悍,這麽多年,只聽馮老将軍的話。你若有本事,孤将那胡騎給你統領,你敢不敢?”

明明是施恩,話卻說得像挑釁。顧圖咧嘴一笑,“這有何不敢?我正愁手底沒有兵呢。”

江夏王贊許地拍拍他的胳膊,“大丈夫固當如此。”

一個小孩子,來同他說大丈夫的道理了,好像要用這虛空裏的大餅綁住他似的。但是江夏王躊躇滿志,顧圖看着也覺得高興。

顧圖去了城外的長豐營,數日後,馮老将軍便果然莅臨了。

55

凜凜的原野上,寒風拂過衰草,已是入秋了,長空澄澈,回蕩着兵士的吶喊聲。見到馮老将軍來,操演更加不敢怠慢,全都鉚足了勁兒,倒讓顧圖省事兒了。

大司馬大将軍馮正勳,臉孔板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他曾經最得昭文皇帝信任,南征北戰功勳無算,偏又剛直不阿,親兒子曾經犯跸不敬,是被他親手綁到了廷尉去的。如此鐵血,便是京中望族也都要讓他三分。

然而他卻好像很賞識顧圖,每回來城外時,總要與顧圖說上幾句話。

“南軍、北軍的這些将士,出身城邑,身嬌體貴,到底是靠不住的。”站在一棵枝幹虬曲的大樹下,俯瞰着旌旗獵獵的演武場,馮正勳像閑話家常一般,說出了令人震驚的話,“以老夫的經驗,從叛亂當地的塢堡募來的民兵,往往還更骁勇。”

顧圖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揣測不到馮老将軍的意圖。

馮正勳看他一眼,寬慰他一般道:“不過,胡騎總是最好的。胡人作戰沒有牽累,不顧生死,最為好用。”

這話讓顧圖聽來不太舒服,但他知道對方說得理所當然,是因為把他也放在了自己這邊。他雖然血脈上是胡人,但已經跻身于漢人的上流,與胡騎營中的普通士卒自然是雲泥懸隔。

他低下頭道:“是。”

馮正勳瞥他,爽朗地笑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江夏王殿下已同老夫談過,要将胡騎交給你統領。但老夫也回了話,你的軍功到底不多,又蒙殿下的恩蔭,朝中人都難免不服。如今四方多難,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也正是寒人子弟大展宏圖的好機會,你不當錯過了。”

顧圖聽着,內心漸漸松動,像被馮老将軍催出了一股子沸騰的熱血來,連忙表态:“将軍讓我去哪裏,我便去哪裏,一定打個頭功回來!”

馮老将軍笑了笑,望向遠方,青空雲霭蔓延無邊際,他的目光也像沒了着落。“顧将軍可知道,如今朝廷最大的患難在何處?”

顧圖一怔。大腦飛快地思考,給出一個不甚肯定的答案:“在……北邊?”

馮老将軍點點頭,“不錯。近年來諸王紛争,連西昌侯都耐不住要跳出來,看似是王室構難,禍從內起;但諸王所依仗的,也都是地方的軍旅,背後坐鎮的實是那些割據一方的豪強……其中老夫最擔憂的,便是北方諸郡。從右北平、上黨直到酒泉、張掖,地鄰胡虜,民風剽悍,動辄苞茅不貢,派過去的守丞長吏要麽鎮不住他們,被殺被害,要麽就擁兵自重,另成一國。也許如今還看不出來,但若是……”馮正勳沉沉地嘆口氣,“若是中原有事,便不知那邊……”

北邊。

那地方,已很鄰近大漠草原了。顧圖不知自己該不該攬下這門生意,甚至,他懷疑,馮正勳之所以說這些話,就是為了試探敲打他。

“老夫想,你本是胡人,北方諸郡應當也親近你。”馮正勳轉頭看向他,“所以向江夏王提議,給你派個都督北部諸軍事,做朝廷的特使,教化他們,也算是為我們鎮住北面的江山。”

56

馮正勳說得直接,顧圖卻呆住了。

半晌,他喃喃:“……殿下如何說?”

“殿下說,都看你的意思。”馮正勳想了想,“不過殿下向老夫再三保證,你是忠心耿耿的——不然,将北方諸郡交給你,豈不相當于割地給了匈奴?”

顧圖覺得窩心,轉頭去看遠處秋空上飛過的雁行。匈奴諸部早已衰落,單于王庭都離邊塞十萬八千裏了,入貢之外,全沒有南下的興趣;他就算想割地,也不知道割給誰啊。不過這話,他是沒法解釋給一個漢人聽的。

這是殿下為他規劃好的前程。

只是明明前幾個晚上,殿下還同他撒嬌,說要他永遠陪着自己的。

他低下頭,腳尖碾過了枯草的尖兒,“末将但憑殿下和将軍您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馮正勳笑道:“說這麽正經的話,你當行大禮才對。”

顧圖頓了頓,便當真朝着對方将衣擺一掀,筆直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行了行了。”馮正勳伸手去扶他起來,“是殿下賞識你,老夫不過順水推舟。何況老夫……”一雙渾濁老眼盯緊他,半晌,移開目光,“老夫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了,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兒女,老夫也不知,還能再幫他看顧幾時。”

“将軍何以說這種話……”顧圖急切反駁,馮正勳卻擡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嚴肅地道:“你要記住,你的主子是江夏王,不是別人,明白了嗎?”

顧圖冷靜下來,秋風拂過兩人鐵甲之下的衣角,獵獵作響,像即刻就要有暴風雨了。演武場上,也該收兵了。

“末将明白。”他冷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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