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炙手

75

顧圖在路上聽宋宣說起今晨的新鮮事。說是張萬年死了,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了山賊,屍體被野狗咬得七零八碎,拼都拼不回來。

宋宣在馬上啧啧地搖頭,“江夏王殿下,真是心狠手辣。”

顧圖面色平靜,好像并不如何驚訝。他淡淡地道:“他是為了不讓張萬年分走我的兵權。”

宋宣道:“将軍就不怕麽?他們漢人,一貫是權欲熏心,翻臉無情的。依我看,殿下這幾年變本加厲,恐怕将忍不住了——将軍真要為他做嫁衣?”

顧圖望他一眼,手指摩挲過腰間那柄不起眼的佩劍,忽然道:“你知道這精絕寶劍,舉世只有三把麽?”

宋宣一怔。他曾見過這把劍寒光輕綻的模樣,但他不知它的來頭這麽大。

顧圖微微一笑,卻像在對自己說話,“舉世只有三把,其中之一,他送給了我。因為我,本就是他手中最好的劍啊。”

76

太皇太後的風寒愈發嚴重了,永安宮大殿上,她斜倚熏籠,四面都點了火爐,江夏王進來時,簡直懷疑她也在服散。

他将大氅交給下人,撩起衣擺在案邊坐下,笑道:“兒臣給母後請安。母後的身子可好些了?”

張太後笑笑,“這是你明知故問了。”

顧晚書想到什麽似的,微微蹙眉:“啊,今晨兒臣也聽聞了,說表叔他在回京路上遇見了山賊……母後親召,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張太後突然咳嗽起來,一旁的宮婢連忙端茶送水,顧晚書也就微笑地收住了話頭。

“人各有命,強求不來。”半晌,張太後才拍着胸脯緩着氣兒說道,“原本,他若能順利入京,或許能幫上你一些忙的——都是一家人,他總比那胡人靠譜吧。”

顧晚書笑道:“那沒法子,馮老将軍臨終前指明了要顧圖接手他的胡騎營,孤也做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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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後擡起了眼眸望向他。這個孩子到底是已長大,不似過去那樣好騙了,水波流眄的眼底浮出深深淺淺的刺,顯見得也已被權欲所玷污。

生得那樣隽雅,像個永世長生的翩翩仙人,誰知道他其實已病入膏肓?

“老身知道你與那胡人情誼交厚,”張太後慢慢地、語重心長地道,“但他不是一般的胡人啊,他不在編戶,不入民數——他只是在蠻夷邸中歇腳的,匈奴左賢王的侄兒。你應當明白,他總不可能為了你,當真做一個漢人。”

顧晚書不言語了。

也許他早已想過這件事了,自己說得再多,不過往板上釘釘。張太後瞧着他,低聲又道:“其實召你,老身是另有要事。明年是改元之年,單于将入朝元會,老身聽聞那單于已年老體衰,有傳位于左賢王之意,或許元會上,就要奏請皇上給左賢王加封……”

“兒臣明白您的意思。”顧晚書冷笑,“但孤也聽聞,左賢王的侄兒有十好幾個,能輪得上他?若沒有孤的恩情,顧圖不過是個游手好閑的蒼頭,還在給人養馬呢。”

張太後靜了片刻,“也罷,橫豎你更了解他。老身只是好奇,他在那邊塞上守備了四年,難道就不曾往更北邊望過一回?難道就不曾想念過他的父母親?說老身是婦人之仁吧,真能抛下自己父母的人,難道還能有什麽忠義不成?”

“他在洛陽城中長養了二十年,說漢話,用漢物,恐怕早已數典忘祖也說不定。”

張太後笑道:“人總有親疏之別。待單于真的來了,我們再靜觀其變,也無不可。老身還聽聞,他的父親如今在左賢王麾下,封了個什麽……渾邪王?”

這件事,顧晚書其實早有知聞,它就夾在涼州刺史給朝廷的例行奏報裏,匈奴立了個新王、或死了個老王,都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小事。涼州刺史與北部都督平級,奏事互不關礙,但他總不相信顧圖會不知道。

只是他們誰也不會對彼此說起。

顧晚書終于站起身來,“母後既沒有別的事情,孤便先回去了。”

“你以為老身在挑撥你們。”張太後笑着,擺了擺手,“其實老身根本不在乎他,但天下人在乎啊。江夏王,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再進一步說,你交接戎狄,引狼入室,你以為天下人還會奉你為主?”

77

周有叔帶之謀,晉有骊姬之亂。禍自外來,難由內生。

說得這麽明晃晃了,顧晚書猛地回頭,卻見珠簾之中,張太後好整以暇地倚着憑幾,像已篤定自己站在了正義的一方。他忽然冷笑:“孤縱是引狼入室,難道皇上便名正言順了?若沒有孤,這禦座上坐的早已是颍川王。”

張太後臉色微微一變,但到底沒有過于失态。這樣的對話她像是早已演練過了,“你有證據麽?信口雌黃,是要治不道之罪的。”

顧晚書瞧她半晌,輕輕哼笑一聲,拂袖而去。

清冷的秋日,天邊堆積着層層的陰雲,仿佛要落雨了。他的胸口又隐隐痛了起來,但忍住了沒有咳嗽。

宮城南門的黃葉樹下拴了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旁邊等待的人身材魁梧,卻低着頭,像很無聊,拿鐵靴尖去碾地上的落葉。

顧晚書在不遠處停了腳步望過去。風愈發地緊,卻顯得那人愈發地挺拔,像一株枝幹筆直的樹。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遇見他,在北邙山上,隔了影影綽綽的車簾望見他奔馬長嘯,當時顧晚書就明白,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一個被丢在邸舍的胡人,沒有前身後世的牽累,沒有深不可測的心眼,不論顧晚書說什麽,他都相信。

有雨滴落了下來,顧晚書怔忡擡頭,卻見顧圖正朝他走來。

顧圖笑着說:“落雨啦,殿下。怎麽還發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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