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啪啪啪
他們……見過?
神龍眼神迷茫,顯然對穆懷淵打招呼的話感到不解。
泰興帝比兒子還好奇。
他強忍着恐懼擡起頭,可看了穆懷淵一眼就敗退了,匆匆別開視線,“你何時見過神龍的?”
穆懷淵臉上笑容頓失,恢複了清冷的模樣,“回禀陛下,七年前,陛下巡幸天下,行至豫州暫停了十日以欣賞太湖風光。老師、師母恰攜我游歷天下、走親訪友,在太湖邊結廬而居。偶然碰上大殿下、二殿下乘輕舟游湖。”
“太湖,那不是……”
泰興帝臉上頓時失去笑意,懷疑的目光落在穆懷淵身上,漸漸凝出幾分殺意。
穆懷淵絲毫不懼,“是,正是二殿下落水的那一回。我在岸邊垂釣,聽到湖面傳來吵嚷聲,躲去林中,看到兩名衣着華麗的小公子發生争執,個頭高挑的那個大叫一聲‘待我登基,必不會學父皇婦人之仁,立即要你性命’随即将個矮的推入湖中。小公子不通水性,身上羅衫沁水,在湖面上亂撲騰往輕舟靠近。大公子操起船槳,把小公子拍進水底。沒幾息的功夫,小公子就不見了蹤影。”
“遇上的又是這等龌龊事情,我悄悄褪了遮日頭的蓑衣潛入水中,抓着已經昏過去的小公子游到下游。觀小公子衣着佩飾,我猜出他出身皇室。我乃罪臣之子,對皇家而言身份可疑,只好将小公子交給一個捕魚為生的老者,讓老者對尋來的人說是他打漁時候撈上來的,不要透露我的存在。”
泰興帝聽了穆懷淵所言,已然面無人色。
他呆坐在原位,半晌不能動彈。
七年前太湖之行,是泰興帝唯一一次巡幸天下,彰顯天威。偏偏在游太湖的時候,長子、次子一同落水,陪着保護的內侍都說忙着尋找大殿下,一轉眼的功夫二殿下就不見了蹤影,回宮請罪。等到他派兵順流而下尋找次子,神龍已經被個衣着破爛、神色驚慌的漁民撿到。他額頭破了好大一塊,鮮血直流。
随聖駕出行的太醫用了幾天幾夜的功夫才把頭破後高熱不退的次子救回來,卻不想神龍把游湖時候發生的一切都忘了,從此靈秀變成了笨拙,心智再沒成長過。永遠停在八歲那年。
泰興帝自己經歷過被“才德兼備”的弟弟擠兌得無處落腳的窘境,在兒子們年少時,每每看到神龍聰慧非凡,總是分外心疼因此消沉的嫡長子麟德。他對麟德嘉獎恩賜不斷,對次子神龍視而不見,以此鞏固麟德地位,防止宮中朝堂有人因為遲遲不立太子而慢待的麟德。
宮中任誰身份地位再高,不得聖寵便是原罪。
一切果然如同泰興帝所願,嫡長子麟德地位穩固,有沒有太子的名號都被人捧在掌心,反而是次子身邊寥落,少有人親近。
但泰興帝只是不想讓神龍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免得他觊觎東宮職位,萬萬沒想過長子竟然會做出謀害同胞弟弟這等喪心病狂的惡事!
“假的、一定是假的!麟德寬厚仁慈,怎麽會、會把神龍推下水,還用船槳拍傷了他!太湖水深、暗流湍急,定是神龍自己不小心落水,被水流沖得撞上了湖底巨石!”
泰興帝驚慌失措的給已經亡故的長子尋找理由,可從他發抖的雙手,任誰都看得出泰興帝說出的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典籍冷聲道:“陛下,二殿下落水時穿的是一件紅色薄羅長衫,懷淵扯着他衣領把人拉回來的時候撕壞了料子,指縫間帶回幾根絲線。他回到草廬後對我說了實話,我把那幾根絲線收起來,待訪友結束,與公主一同回到洛陽面見皇後娘娘時,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娘娘,也晉上了那幾根紅羅絲線以做證據。”
這個總是溫吞優柔的中年男人終于承受不住真相,掩面大哭。
神龍落水醒來後沒多久,崔皇後對向來寄予重望的長子突然态度冷淡,日常也不再圍着體弱多病的三子轉,而是把關懷更多的給了神龍,時時為二子擔憂。
泰興帝當初看到崔皇後的行為,還以為她因為長子不曾照顧好神龍,以至意外發生而責怪長子,不曾想,其中竟然還隐藏着這麽一段可怕的真相。
“是朕的錯嗎?上天讓神龍受傷癡傻、麟德落馬而亡,全是在懲罰朕啊!”
“陛下,不必自責。此事與陛下何幹?陛下無錯。”典籍看着泰興帝哭嚎的悲慘樣子,低聲安慰,主動為泰興帝纾解心中抑郁,“陛下只想将皇位傳給皇後親子,而二殿下已然落下病根,三殿□□弱恐會影響壽數。除了大殿下,陛下根本毫無選擇。皇後也是明白這個道理,才警告我不準将此事透露出去。若非麟德殿下驟亡,陛下不得不推神龍上臺,我此生也不會将這個秘密說與陛下知道,否則便是在陛下和麟德殿下父子之間紮下一根刺,離間天下骨肉。”
“但如今……唉,陛下憑着一腔真情選了二殿下,但二殿下比起大殿下定是多有不如的。我怕您對二殿下多有責備,才把真相告訴陛下,請陛下對二殿下多一點耐心和寬容。”
泰興帝得知多面前的往事,整個人精氣神都散了。
他目光呆滞的看着面前三人,緩慢的擡手,揮了揮,示意他們離開,自己失魂落魄的起身,從前殿到後殿幾步路走得踉踉跄跄,似乎随時能會摔倒。
泰興帝人剛一消失在大書房,後殿已然傳來悲恸的哭聲。
“老師真心以為隐瞞真相是當時最好的辦法?”穆懷淵問出多年前便藏在心中的疑問。
“我只是随口安慰陛下罷了。祿王欲殺陛下,我認為陛下這些年供着祿王是養虎為患,輪到麟德欲殺幼弟,我一樣覺得這種兒子生了不如早早捶死,留着他就是個禍害。若真等他繼位,陛下子嗣定然被禍害得十不存一!幸虧蒼天有眼,讓他去太廟祭祀前在路上跌死了。”典籍不客氣的嘲諷。
他手指往天上一伸,“哦,應該說是大周的列祖列宗保佑。”
典籍想起祿王和已死的大皇子麟德,對天翻了個白眼,緩過情緒才重新挂起笑容,好聲好氣的對一直緊挨着弟子不放的二殿下招呼,“神龍過來,姑祖父帶你回鳳栖宮。”
神龍點點頭,拉着穆懷淵走到典籍身邊,一手牽住一人,率先往回走。
“神龍為何不叫車?我六十歲的人啦,徒步走去鳳栖宮要累壞的。”典籍笑得開懷,故意逗神龍。
典籍同樣為了二殿下的遭遇可惜,但他在家族中地位崇高、仕林間名聲顯赫,哪怕在親兒子面前都得維持嚴父的架子,從來沒有哪個孩子敢親親熱熱的牽着典籍走路。所以,即使神龍已經十三歲了,可只要一想到神龍是個癡兒,始終如同七八歲時天真可愛,典籍就打心眼裏疼惜。
“鄉間老翁六十歲還能挑水、耕種,身體硬朗。姑祖父成天到晚坐着不動,才虛弱的。我帶你走路,變壯實。”神龍邊說邊用力點頭,自己肯定了自己的說法。
“唉,好吧,神龍為我着想,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典籍不想拂了神龍的好意,深吸一口氣準備雙腳了。
神龍眨眨眼睛,繼續說:“姑祖父想不想神龍好好寫字?”
“一手好字對你只有好處,我當然想。”
“神龍每天寫二十張大字,姑祖父繞着寝房走二十圈。”不等典籍回答,神龍已經自說自話的做好決定,“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唉?你這孩子怎麽這樣,跟誰學的。”典籍傻眼了。
他搖搖頭,自我安慰,“罷了,就聽你的。你可得好好寫字,不能白讓我個老頭子每天走二十圈。”
穆懷淵眼中笑意盈然。
他安安靜靜的被神龍牽着走,從頭到尾不打斷一老一小的表演。
……
回到鳳栖宮,紫荊、綠蘿緊張的上上下下給神龍檢查一番,又仔細看過神龍臉色,判斷二殿下沒惹泰興帝生氣才松了口氣,趕忙上茶點,服侍典籍、穆懷淵二人。
“請典驸馬稍等,娘娘去了承弘殿探望三殿下。奴婢派人通傳。”春茶上前解釋。
“不急。”典籍好脾氣的對春茶伸手,“把二殿下的功課拿來我瞧瞧。”
春茶立刻照着日子奉上神龍抄寫經典的功課,典籍一張張看過去,忽然眉頭一皺,在神龍背上拍了一巴掌,“好你小子,你每日功課就要做二十張,偏拿來哄我,看我以後不天天收拾你。”
“啊?”神龍驚訝的長開嫩紅的嘴唇。
典籍得意的仰起頭,捋着颌下胡須,故意拖長了聲音吓唬人,“這天下人,論為師之能誰比得上老夫。殿下是天底下最需要人教導的學生,老夫是天底下最會教導學生的老師,合該你落到我座下啊。唉,以後的日子啊,我坐着講課、你站着聽,我拿着戒尺考教,你說不上來,我對‘啪啪啪’的打你掌心。想一想,真是通體舒暢啊。”
“老師逗殿下呢。”穆懷淵輕輕巧巧的擡了神龍下巴一把,幫他阖上嘴,貼心的強調,“功課有不會的地方,來尋師兄,師兄能将他人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唔,殿下的難一點。”
他視線掃過神龍的狗爬字,笑意從眼角眉梢散出來。
指尖搔到癢處,神龍轉頭看向穆懷淵,臉上一紅,縮起脖子,小聲嘟哝,“巧言令色,壞人。”
作者有話要說:
想歪的都去面壁思過吧,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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