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本是同根生
神龍往窗外看了一眼,皺着小臉,為難的說:“天黑了。”
穆懷淵心想,神龍殿下不像是個喜歡說廢話的人,但“天黑了”是什麽意思?難道這是宮中暗語?可他當初作為輔宰,留在宮內值夜,從沒聽過類似的話。
宮女失笑,柔聲哄着神龍,“二殿下乖,娘娘也在承弘殿等着殿下過去呢。”
“母後也在?母後同意就不會用‘天黑了還到處亂跑,讓我為你憂心’教訓我了。”神龍立刻丢開賬本,蹦蹦跳跳的随着宮女走了。
他一離開,顧念也不好繼續算賬,匆匆錄下算完的數據,就将賬本放回桌案上,規規矩矩的回到自己位置坐好。
樊素已經趴在桌上打起小呼嚕,整天之乎者也的課程就是對他精力最大的消耗。周戎雖然出身文臣之家,可早年的慘禍也讓周家子孫都奔着武職去了,反而對文化課程放松不少,二殿下一離開屋子,他也松開毛筆,悄悄從懷裏掏出兵書閱讀。
樊素像只聞到骨肉香味兒的狼崽子,周戎剛看上兵書,他就驚醒了。
發覺周戎在讀什麽後,樊素大大咧咧的說:“天下兵書總共就那麽多,誰都看過,光看了沒用,別翻來覆去的讀啦。你要是日後想考武生,不如好好鍛煉拳腳兵器,趁早讓家裏求個恩旨,給你塞去軍營裏歷練。”
只看長相就知道樊素不是精明人,他的表現也一直很符合幾個伴讀對他智商上限的猜測,周戎沒想到會驟然聽到樊素如此有見地的發言,趕忙詢問,“周家無人走武舉,我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還請阿兄指點。”
樊素一把将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他與年齡不相符的碩大肌肉塊,得意的說:“文臣嘴巴厲害,可軍營裏不一樣啊,你想說也得能不被打趴下吧?拳頭硬才是有用處的。”
顧念和沈瑜看了樊素強壯的手臂,都露出隐晦的羨慕眼神,只有衛遣不以為然的撇過頭。
樊素不傻,看到衛遣舉動沉下臉,但他并沒有找衛遣的麻煩,自顧自趴回桌上不吭聲了。
周戎小聲訓斥:“樊家阿兄好心好意指點我,你做什麽怪。”
“你家裏遭了兵禍,讓你們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不是把自己丢到戰場上賣命的,我看你才是作怪。”衛遣擰着周戎的耳朵把他臉按到書上,不客氣的教訓,“功課做完了麽?就跟人胡咧咧。”
樊素奔着餘蔭的路子,等待補缺;周家全都是文臣,周戎肯定不能走和樊素一樣的路子,武舉一樣有文化考試,他被衛遣教訓了一通,習慣性對衛遣低頭,回去溫書做功課。
書房裏一時安靜下來。
穆懷淵似乎超脫于“伴讀”的群體,對于伴讀之間隐約存在的競争視而不見。
他正品味着神龍剛剛的短短幾句話,去拆解神龍的行為模式。
那句“天黑了”原來是“天黑不便出門,要不我們別去了,免得引來母後責備”的意思。
神龍殿下果然從小就是個對危險很敏感的孩子。
三殿下與神龍殿下一母同胞,自小身體柔弱,時時都有喪命的危機。這種孩子最是打不得、罵不得,連碰一下都害怕對方突然倒下,要自己跟着擔責任。父母寵愛順從之下難免給他養出驕縱的性子。如今神龍殿下得了老師的青眼,要親自為他授課。若三殿下願意,完全可以帶上太醫一道過來學習,偏偏他鬧出了讨要兄長老師的事情。
哪怕沒有上輩子對三殿下的惡劣印象,穆懷淵也知道三殿下此舉不安好心。
神龍殿下今晚踏進承弘殿,勢必要面對一場鴻門宴,他借崔皇後之威想要推脫不去理所應當,只可惜三殿下到底也是崔皇後親生的孩兒,與其他皇子皇女身份不同,到了最後還是不得不走這一趟。
穆懷淵很想跟上看看神龍殿下如何應對,但皇室的家族內務他不便插手,若是跟去實在太顯眼了,穆懷淵只好遺憾的留在承慶殿的書房裏,看着當年朝堂上與他争長道短的同僚們稚嫩的互別苗頭。
真是無趣。
內宮規矩嚴苛,天黑落鎖,今日卻有別于以往,一路往承弘殿去的路上燈火通明。
神龍坐在車內,從頭到尾沒多問過一句,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将要面臨多麽艱難的選擇,駕車的內侍忍不住憐憫的往車廂裏看了一眼,随即扭開頭。
神龍一路被內侍引進門,到了床前看到一個形銷骨立的孩童,這個弟弟也有十歲了,可瞧着卻是一副顴骨突出、發如結穗的可憐相。
——他的弟弟,劉興業。
泰興帝和崔皇後圍坐在床前,崔皇後正握緊了小兒子的手顏面低泣,顯然對他的固執毫無辦法。
“父皇、母後。”神龍問候過了,好奇的走上前,對興業笑着說,“我之前随母後來的好幾次,弟弟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弟弟今天沒睡麽?”
從興業出生起,泰興帝就知道這個兒子活不長。為了避免日常傷心,他很少過來探望,作為家長,遠不如崔皇後對孩子負責。因此,他也不清楚二子來看三子的頻率到底如何。
聽了神龍的話,泰興帝納悶的問崔皇後,“興業身子骨弱,神龍又不方便,總帶着他亂走什麽。”
崔皇後一頓,被丈夫氣得哭不下去了,“我哪能總帶着神龍過來,耽誤他功課。不同時候過來走動走動罷了。興業是神龍親弟弟,他擔心興業有哪兒不對。”
泰興帝被妻子訓得擡不起頭,心裏不由自主想,二子不同時段跑過來幾次興業都躺着睡着不起來,想要神龍的老師了,倒很舍得醒着浪費精神對崔皇後歪纏。
長子在世的時候,泰興帝看神龍哪兒哪兒都不順眼;現在長子沒了,神龍成了實際意義上的“嫡長子”,泰興帝再看比神龍聰明的三子興業,克制不住的又想起祿王與自己争儲的舊怨,瞧着本就不親密的三子更加冷淡。
當弟弟的,總是什麽都想跟兄長争奪,不安好心。
身子骨那麽弱,不堪大用,非要典籍這等傳奇人物做老師,簡直是是耽誤皇朝延續的正事。
不懂事!
興業不必僞裝,已經是重病纏身的模樣,他根本不管神龍說了什麽,直接伸出嶙峋的手掌拉扯住神龍衣袖,苦苦哀求,“弟弟此生只有一個夢想,能成為姑祖父的弟子,請二哥成全。”
神龍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點頭,“太好了,興業以後每天跟我們一起讀書!”
崔皇後知道成為“典籍弟子”,有典籍在朝堂上保駕護航,對神龍有多大的幫助,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神龍是癡兒,很是弱勢;興業活不了幾年,一樣弱勢;她誰都不舍得委屈。興業對她哭求想得到跟随典籍學習的機會,崔皇後被幼子悲傷的淚眼迷惑,還以為他的“成為典籍弟子”是要親口跟神龍說清楚再一起讀書,現在回過味兒來,發現小兒子居然跟借着病痛跟自己耍心眼,心裏難受得緊。
“都怪我身體虛弱,跟不上兄長的課程……”興業捂住嘴,虛弱的咳嗽幾聲,但他氣弱聲低,連胸膛震動都有氣無力的,讓人擔心他會不會下一刻就斷氣了。
神龍為難的看着興業,十分苦惱的說:“可姑祖父平日繁忙,除了上課時候不會進宮的啊。”
神龍眼睛突然一亮,轉向泰興帝,興奮的扯着他衣袖問,“父皇,姑祖父以後要在後宮定居了嗎?”
泰興帝在神龍頭頂拍了一巴掌,“胡說什麽。你姑祖父方便在後宮長時間待着麽?三日一課,巳時到午時兩個時辰,他下課立刻回去公主府與你姑祖母在一塊。山西發現了一座坍塌的大墓,裏頭出來了幾部古人的書簡,你姑祖父正忙着謄抄編纂,哪有那麽多功夫耗費你身上。”
神龍抓着泰興帝的手撒嬌,“可是弟弟不能固定時間上課啊,父皇你求求姑祖父。讓他住在宮裏随侍嘛。”
神龍搖晃着泰興帝手臂,完全沒發現泰興帝和崔皇後的臉已經完全沉下來了。
泰興帝指了孟開,把神龍交到他手上吩咐,“夜深了,送太子回去歇息,別耽誤太子明日課程。”
把神龍送走,泰興帝直接發怒的教訓起三子,“典籍是你姑祖父,輩分之高連朕都要供着,你嘴上說只求能做他的弟子,心裏卻把典籍當成內侍之流看待。你以為典籍是誰?能任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既然身子骨弱,就好好修養,不要再耗費心血去想不該想的了。”
臨走前,泰興帝深深的看了崔皇後一眼,沒去崔皇後的鳳栖殿,而是直接找了一群新晉得寵的小妃嫔入侍。
崔皇後坐在床前,始終握着三皇子的手。
興業抹着眼淚說,“母後,是我身體太弱,讓你們為難了。”
這一回,崔皇後沒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安慰他,而是有一種全新的目光看着興業。
過了好一陣,她發出一聲低柔的笑聲,伸手揉了揉小兒子的頭發,不帶任何情緒的看着他反問,“興業,你知道我今日還能把你父皇攏在身邊,每個月要應付多少裝病派人叫你父皇離開的嫔妃麽?借着‘病’對人讨要不該伸手的,是我最厭惡的行徑。”
興業頓時白了臉。
他被崔皇後按回床鋪中,掖好被角叮囑,“好好養病,別在其他地方花心思了。”
作者有話要說:
興業:我弱我有理,你們都得讓着我!
神龍:論裝病,你不如我專業啊。
謝謝鳗魚露露的地雷,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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