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明月

◎那是比看陌生人還要冷漠的一眼。◎

這場春雨下得很急。

豆大的雨珠打在屋檐上,在檐下連成一片連綿的雨幕。

小太監小宮女們急匆匆地走着,不時瞟一眼跪在陰沉雨幕裏的那個身影,卻無人敢說話。

“轟隆”一聲,又是一道驚雷。

冰涼的雨水順着臉頰滑下來的時候,赫連笙用手撐了下地。

跟着來的是毓王府的侍女。小丫頭急得眼眶通紅,卻只能在廊前幹等——

赫連笙讓她別跟着跪,語氣很強硬,她無論如何也不敢違抗。

“桑公公!”她小聲哭道,“這麽大的雨,殿下的身體又不算太好,不能一直這麽跪着啊!您能進去再禀報聖上一聲麽!”

桑桂沉默了一瞬。

“已經禀報過了。”他輕輕嘆了口氣,“聖上的意思很明顯了,毓王殿下應當也知曉,只是……”

他不願意接受。

一邊心意已決,一邊不肯低頭,那麽結果就是僵持。

只能看……

聖上會不會心軟了。

他拍了拍紅了眼圈的小丫頭,擡起眼,看向了雨幕中跪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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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笙的意識還算清醒。

跪着淋雨的滋味着實不好受,他沒東西遮擋,只好閉着眼睛想事情打發時間。

然後,他就想到了顧淵。

這個時間,他應該依舊在書房吧。

這些日子他其實不怎麽會去打擾顧淵,主要是赫連衡說的距離産生美。

他對于一個還沒娶親的人說的話半信半疑,但是這麽做了之後,顧淵确實對他的态度軟化了許多。

至少……

他偶爾去書房找借口陪他的時候,面對他拙劣的借口,他只會露出些許無奈的神色,卻沒有真的趕他。

他從前從未覺得跟着太傅學習是多麽有意思的事情,如今卻很感謝那個糟老頭子。

因為他,他才聽得懂顧淵在說什麽,還能和他就這件事聊上兩句。

顧淵總是會驚訝:“殿下竟也懂這些麽?”

說完又自知失言。

赫連笙覺得他難得的窘迫的樣子特別可愛,總是會湊上去問他:

“所以,行舟哥哥,我在你眼裏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他驚訝于自己會問出這樣的話。

宮裏的人總是拜高踩低的。

獨孤雅走的那幾年,他學會了無視來自各種各樣人的冷眼,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他曾經以為,他再也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直到他遇到了顧淵。

“顧淵,這一回,我可為你徹底把老頭兒得罪了……”

他低笑了一聲。

“你要怎麽報答我啊。”

除了漫天的雨聲,沒有人回答他。

雨聲漸歇,東方泛起魚肚皮似的白色時,赫連笙已經有些意識模糊了。

他的手撐在地上,勉強靠着最後一口氣支撐着。

一直到他覺得眼前的磚都有些模糊的時候,裏面終于傳來了一個聲音。

“讓他滾進來!”

赫連笙嘴角勾了勾,被一旁的侍女扶起來,走進了殿門。

沒人知道赫連笙是怎麽說服皇帝的。

太陽升起的時候,金龍殿內,威嚴的帝王揉了揉額頭,疲憊地嘆了口氣:

“桑桂,傳旨吧。”

老太監怔愣了一瞬,随即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臺下的人。

赫連笙的臉色和唇色都是頗有些吓人的蒼白。

聽到這話,終于吐出一口氣,跪在了地上:

“謝父皇。”

聲音裏已經帶上些嘶啞。

“不用謝朕。”階上的人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看你自己吧。”

“為了個男人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說出去朕都嫌丢人。”

赫連笙只當沒聽見,笑了笑,輕聲道:“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皇帝默然不語。

少頃,他道:“還不滾出去。”

赫連笙應聲,卻沒動。

“父皇也要保重龍體。”他道。

他聞到了空氣裏濃郁的藥味兒。

皇帝最近在吃藥。

這話從赫連笙嘴裏說出來,恭順乖巧得讓原本還在咳嗽的皇帝都開了眼。

他看了眼面前不省心的人,一時間差點被氣笑了,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滾。

赫連笙嘴角一勾,站起了身,突然覺得有些兩眼發黑。

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識。

赫連笙再次醒過來,是在熟悉的房間裏。

獨孤雅頭上随意挽了個簪,一身簡單的衣裙,正在一旁守着他。

他撐起身——

他發現自己頭重腳輕,根本站不起來。

獨孤雅聽到了他的動靜,望了過來,開口就是一聲冷笑:

“出息了。”

“敢跟你父皇那麽叫板了。”她道,“是覺得不管怎麽樣,你娘都能給你兜底是麽?”

赫連笙望着床帳,聲音還有些啞,漫不經心的:“不用您兜底。”

“我闖的禍多了。”他嘴角勾了勾,“您也兜不過來。”

獨孤雅差點被他氣笑,卻想到了什麽,沉默了一瞬。

不過很快,她就恢複了正常,語聲風涼:

“替人家做那麽多,不知道人家領不領情呀。”

赫連笙頓了頓。

“你留宿在宮中。”獨孤雅再給他插一刀,“人家可問都沒問一句。”

赫連笙抿了抿唇。

“我走之前跟府裏說過,可能不回來。”

他道。

說罷,他就因為頭腦實在太暈沉,覺得有些惡心,而倒回枕頭閉上了眼睛。

他皺着眉,忍着那一陣頭暈目眩過去,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獨孤雅已經把藥遞到了他面前。

“把藥喝了。”她道。

赫連笙聞着滿鼻子的苦味兒,沉默了一瞬,還是灌了下去。

然後,他就要下床。

“去哪兒?”獨孤雅涼涼地道,“太醫說你受了風寒,體質又差,不調養個一兩個月好不了。”

她頓了頓,“這兩個月你哪兒都不能去,給我留在玄鶴宮養病。”

赫連笙張了張口。

“就算是自己上趕着也不用這麽每天粘着。”獨孤雅看着他,終于忍不住,恨鐵不成鋼地往他額頭上戳了一記,“知不知道宮裏現在都傳遍了!你娘去翊坤宮請安皇後都拿這事兒笑我,能不能給你娘省點心。”

話是這麽說,她話裏卻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卻多了幾分無奈。

孩子像她。

她一手帶出來的,也只能認。

赫連笙自知理虧,少見得沒有跟她擡杠。

過了一會兒,他小聲道:“……一個半月行不行。”

獨孤雅挑了挑眉。

“下個月會試,半個月之後殿試。”赫連笙輕聲道,“那個時候,就知道結果了。”

他想在第一時間看到顧淵。

赫連笙最後還是在玄鶴宮呆足了一個半月。

倒不是獨孤雅攔着他,是他的身體問題。

他平日裏小病小災幾乎沒有,一病起來,就來勢洶洶。

等到他真正能下地,已經是大半個月。

即便如此,他的膝蓋還是留下了一點後遺症。

放榜的那一天,是一個晴朗明媚的午後,他正在禦花園裏一邊揉隐隐作疼的膝蓋一邊百無聊賴地逗赫連衡的鳥。

小太監一頭就沖了進來,幾乎語無倫次:

“中了,中了!”

“中邪了?”赫連笙沉默了一下,評價,“看你倒确實是挺像的。”

“不是,不是我!”小太監滿臉喜色,“是公子!”

“公子在殿試的時候特別出色,被聖上點為狀元啦!”

赫連笙一怔,随即,眼睛驀然明亮了起來。

“備馬,我要出宮。”他果斷地道。

“可是貴妃娘娘那邊……”

“跟我母妃說一聲,我回頭回來!”

赫連笙急匆匆地豐富了一句,就跑出了宮。

正是四月,京城裏皆是花紅柳綠的春色。

他從宮內坐了馬車出來,看到了面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心下便是一跳:

“這是……”

“狀元郎正在游街呢。”趕車的車夫停下,笑眯眯地道,“殿下,您……”

話音未落,車上的人已經沒了蹤影。

赫連笙的心跳從來沒跳得這麽快過。

他甚至忽略了膝蓋的疼痛,滿腦子就只有想要立刻見到顧淵。

一直到他聽到馬蹄聲,他才停了下來。

說什麽呢。

他想。

求來科舉資格這事,他不會跟顧淵邀功,本來就是他欠顧淵的。

他只是想知道……

顧行舟,這麽久了,你有沒有想我?

為什麽連問都不問一聲?

當然,他知道顧淵一定是在專心準備會試和殿試,他不怪他。

然而……

這一些準備好的話,在他看到顧淵的那個剎那,全都煙消雲散。

看到馬上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時,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句話想也不想的,就那麽脫口而出:

“顧淵,你到底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

他知道他不能着急。

他知道赫連衡和獨孤雅說得都對,要保持距離,不能上趕着。

但是他忍不住。

他看着顧淵,第一次那麽迫切地想從他眼中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

但是……

沒有。

顧淵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比看陌生人還要冷漠的一眼。

然後……

他提了缰繩,調轉了頭,再也沒看赫連笙一眼,徑直離開了他的視線。

作者有話說:

調整一下時間線

考試時間按這章為準,上章已經修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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