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貍奴

◎他必須得做點什麽,不能讓他不要他。◎

因着顧淵的病, 屋內原本就聚集了不少仆從。

他這一醒,一旁的侍女小厮統統圍了上來。

“少爺,您好點了麽?需要什麽, 奴婢們幫您去取。”

“……讓開。”顧淵頭腦還有些暈沉, 高燒讓他面前全是昏花的重影。

他的呼吸急促, 幾乎快要喘不過來氣,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

赫連笙不要他了。

……他不要他了,他必須得做點什麽, 不能讓他不要他。

他忽得擡起了眼,看向了身邊有些眼熟的侍女。

“笛子呢。”他啞聲道,聲音有些顫抖。

侍女怔在了原地,懷疑自己聽錯了:“少爺,奴婢聽不懂您在說什麽?”

“我說……”顧淵深吸了一口氣, 扶住了床沿, 聲音啞得像是在粗糙的紙上磨過,“之前我給你的那支笛子,你扔到哪裏去了?”

他問得實在是太過突兀,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但是顧淵臉上的表情又太倉皇和認真。阿福捅了捅那個還在發愣的侍女, 着急地催促:

“愣着幹什麽!趕緊想啊!”

“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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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侍女漲紅了臉,手足無措。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過于緊張的情況下容易急中生智。

她迎着顧淵小心翼翼有帶着些期待的目光, 結結巴巴地開口:

“是……是少爺之前在書房給我的那支笛子嗎?我沒扔掉。”

顧淵瞳孔一縮。

小侍女費力地回想:“我……我好像帶回家,給我爹娘了。”

他們這種下人,主子們不在意或者随手送給他們的東西, 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

那支玉笛看着很漂亮, 雖然工藝粗糙, 但是玉料是上乘的玉料。

她便沒有扔。

“主子讓你扔的東西, 你怎麽敢私自帶回家裏!”阿福一怔, 随即氣得罵道,“你是忘了府裏的規矩麽?”

顧府有明文的規定,若是賞的東西,轉買貼補家用都可。但若是要扔掉或銷毀的東西,那偷偷藏起來,便等同于偷。

這主要是為了防止府裏的一些私密之物流入外面。

這一句訓斥出來,小姑娘就被罵得眼淚打轉,嗫嚅着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顧淵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

“阿福……別罵她。”

“少爺。”阿福一怔,趕緊看向了顧淵。

顧淵的臉色實在是有些難看。那是一種被疾病侵蝕了的病弱。

但是他的目光裏仍然飽含期待。

他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費勁地喘了口氣:

“……确定嗎?”

“确定的!”小姑娘趕緊點頭,然後有些猶豫,“但我不确定,我爹娘有沒有把它當掉……”

“那就快去問問啊!”

阿福看出了這根笛子對顧淵的重要性,這會兒也顧不上罵人了,催促道。

小姑娘趕緊應聲就要往外跑。

“我跟你去。”

顧淵踉跄着站起了身,卻一陣頭暈目眩。

阿福趕緊扶住了他。

“少爺,您還是先休息休息……”

顧淵按住了他的袖子,打斷了他的話。

一路上,顧淵踉跄地走着,阿福在他耳邊憂心忡忡地說着話,他一句都聽不見,滿腦子來來回回,都是大婚之日的赫連笙。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很沒有意義,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只要一想到,赫連笙當初是以怎樣的心情給他做的這根笛子,後來他又是以怎樣漫不經心的态度讓侍女把它丢掉,他就幾乎喘不過氣。

明明……

新婚之夜,在赫連笙之于他,只是一個陌生人的時候,他都沒有把這根笛子丢掉。

是他。

……他仗着赫連笙對他乖順對他予取予求,對他越來越肆無忌憚。

柳黎說得對。

縱使當初,他誤會赫連笙,柳黎才是始作俑者。但是抛卻那個誤會,抛卻錯綜複雜的北殷,他依舊無顏面對赫連笙。

他對陌生人知道以禮相待,對待梁楚知道家國大義,對待下人知道寬容,對待顧亭月……不,哪怕是對待柳黎,他都維持着十足的耐心。

但是面對赫連笙,他給了他什麽呢?

他什麽也沒有給他。

赫連笙在他面前永遠是笑着的,永遠是溫軟而乖巧的。

這些東西換來了他的苛刻、冷待還有惡意。

是。

他可以說,那個時候他誤會了赫連笙給顧亭月下藥。

可是報複的方式有很多種,他選擇了最能傷害赫連笙的那一種。

目的是……

他自己的欲/望。

……到最後。

即便是誤會也沒能阻止上他喜歡赫連笙,但是在南羌河畔,他對赫連笙的态度,依然是施舍一般的居高臨下。

因為赫連笙慣着他。

他被包容得太久了,以至于恍惚之中,他真的有一種錯覺。

無論他怎麽對赫連笙,赫連笙他都……

永遠不會離開他。

可是他離開了。

後知後覺的、巨大的恐慌蔓延在顧淵心底,他比冷宮那一日還要不敢面對這個現實,就像那一日,他見到赫連笙的屍體,心口已經先一步變得鈍痛。

他終于從混沌中清醒了過來,擺在他面前的卻是血淋淋的現實。

……他必須做點什麽。

要不然,他覺得自己會立刻被這些情緒折磨得崩潰。

就在這時,面前傳來了小侍女的聲音。

“什麽?當掉了?”她失聲道。

顧淵猛地擡起了眼。

“當給哪家店鋪了?”他開了口,呼吸急促。

夫妻倆是普通的老百姓,哪見過這陣仗,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一個當鋪的名字。

顧淵踉跄了一下,轉身就走。

不多時,他趕到了那家店鋪。老板看見他,非常吃驚:

“顧公子?”

“玉笛是麽?什麽時候典當的?您別急,我來看看……”

他一邊說着,一邊偷眼瞧了瞧魂不守舍的顧淵,心中頗為驚奇。

顧淵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家世好,長得好,又能文能武。

當年他高中,多少高門貴女盼着要嫁給他,他卻轉頭跟皇室結了親。

現下,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驕縱任性的小殿下,顧家又在朝中炙手可熱,他以為他見到顧淵時,對方會春風得意,卻沒想到,對方會是這麽一番倉惶的境況。

“找到了。”他對着賬本,“7號櫃。”

“已經賣出去了。”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抱歉啊顧公子,時間太久了,這根玉笛已經……”

他的話說了一半。

因為他擡起頭,錯愕地看到了顧淵布滿血絲的眼睛。

“賣給誰了?”他輕輕地問。

京城,芙蓉樓。

小倌兒薛嘉剛剛送走了一位腦滿腸肥的客人,拖着疲憊酸痛的身子,坐在鏡子前數着銀票。

“呸。”他嘀咕道,“老色鬼,真摳。”

他們得的銀錢是要上交的,唯獨這些額外開恩賞的,是他們自己的收入。

這老頭兒是他的常客,只可惜出手并不大方,每每花樣還多。總是折騰得他死去活來。

薛嘉心情不佳,将銀票往抽屜裏一甩,就準備起身去廚房要點吃的。

剛剛站起來,他的房門就被推開了。

“誰啊。”

他不耐煩地道,一擡起頭,卻看到了張清冷又蒼白的臉。

他一怔。

作為小倌兒,他也算閱人無數,卻沒見過像面前這樣氣質優異、又俊秀好看的人。

一時之間,他剛剛的氣焰小了幾分。

“公子找誰?”他道。

與此同時,他悄悄看了眼鏡子,調整了一點角度,力圖讓自己變得更為好看一些。

但是他的面前,卻似乎是個瞎子。

對方對他的小動作視若無睹,只是盯着他,嗓音沙啞地開了口:“陳岚,你認識麽?”

薛嘉一怔。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有些耳熟。

少頃,他有些遲疑地開了口:“……記得。”

“陳大人前些日子來得比較勤。”發現這個難得對了他胃口的公子其實是來找人的,他有些失望,興趣缺缺地一邊理着櫃子,一邊開了口,“最近這段日子不怎麽來了,公子有什麽事麽?”

“他送過你一支笛子。”那個人開了口,“你可有印象?”

不知為何,薛嘉從中,聽出了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愣了愣。

“有麽?”他心不在焉地道。

“怎麽沒有!”公子身邊,一個書童模樣的人忍不住開了口,“陳大人親口說了,記得很清楚,說這根笛子送給你,是為了讨你歡心的,怎麽會沒有呢?”

這番話并不客氣,話音落下,顧淵就低聲斥了他一聲“阿福!”。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薛嘉原本就心情不佳,眼下,被這麽部分青紅皂白地質問了一通,火氣也上來了。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他輕嗤,“陳大人都說了,那是讨我歡心的,自然讓我随意處置,關你什麽事?”

“想知道啊。”他頓了頓,嘴角勾了起來,“讓你公子陪我睡一覺呗,睡高興了,我就告訴你。”

“你!”

阿福從來沒進過青樓楚館,也沒見過這等伶牙俐齒的人,氣得漲紅了臉。

下一秒,他就聽到了顧淵的咳嗽聲。

顧淵今日出來得急,還發着高燒,眼下兩頰還有着紅暈。

跑了幾個地方,他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撐不住,眼下,因為嗓子幹啞,嗆得眼睛都紅了。

一時之間,阿福忙着拍顧淵的背,也顧不上怼人了。

倒是一旁的薛家,看着顧淵這副樣子,興趣大減。

“原來是個痨病鬼。”他嘀咕了一聲,“走了走了,不要打擾我做生意。”

他這還有客人等着呢,這兩人杵在這兒算怎麽回事。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到了裏面白花花的銀子。

“薛……公子是麽?”面前的人還在咳,面色帶着一種病态的蒼白,聲音卻仍舊清晰,帶了幾分急切,“

我的書童不懂事,還請你見諒。”

“這根笛子對我很重要。”他輕聲道,“麻煩你再想一想,這些是酬勞。若是能找到,還會有另外的重謝。”

薛嘉一頓。

面前的銀子屬實不少,讓他也有些動了心。

他接過去,不情不願地道:“……我給你找找。”

“什麽樣的?”

他一天收的禮物也不算少,現在的嫖客都愛附庸風雅,明明是來睡他的,睡之前還總要談些別的。

他不感興趣,每日卻還要陪着硬聊,實在是煩得很。

“什麽樣的?”他邊找邊問。

“一根玉笛。”顧淵快速地道,“上面刻了一個‘淵’字。”

薛嘉的手一頓,想起來了。

“丢了。”他道。

顧淵的身體晃了一晃。

“怎麽會丢了呢!”一旁的書童又叫了起來。

“叫喚什麽!”薛嘉不耐煩地道,“都刻了字了,一看就知道是不知道從哪個美嬌娘那兒順過來的,我才不要別人剩下來的東西。”

“而且那笛子做工粗糙,看着就不像好貨。”他道,“我想想,我給丢夥房,讓他們當棍子使了。”

話音落下,面前的人轉頭就走。

薛嘉怔了怔,跟在了對方的後面。

他能從對方的衣着上看出對方非富即貴,這樣的人,顯然不會流連煙花之地。

只是……

找一支笛子?

既然是對他那麽重要的笛子,當初又為何要将它丢棄呢?

薛嘉不懂。

他懷着好奇,又懷着忿忿的不甘,将銀票揣在懷裏,跟着人一路到了夥房。

夥房向來是煙熏火燎的,尤其是芙蓉樓這樣的煙花之地。

薛嘉一向在前頭,哪來過這樣亂糟糟的地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面前的人卻像是絲毫不嫌髒一般,徑直踉跄地奔了進去。

薛嘉看着他拉着夥計,不住地問着他問題,最終夥計也不耐煩了。

“什麽笛子。”他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這麽久了,誰還記得啊。”

“東西都在這,自個兒翻吧。”

他指了指一旁的一堆髒兮兮的雜物,徑直走了開來。

薛嘉一頓。

只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夥計在胡謅。

那一堆雜物裏有處理剩下的、髒兮兮的菜葉,也有煤灰之類的東西,完全就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即便是放東西,也不會放到這裏。

就連他……

也不想碰。

他還在胡思亂想,擡起頭,卻僵在了原地。

面前的人聽完那個夥計的話,居然……

真的開始翻找起了那堆髒兮兮的雜物。

他的側臉依舊清冷俊秀,身姿挺拔如竹,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是以一個慌亂的、跪着的、饑不擇食的姿态匍匐在那堆雜物面前。

他的臉上還帶着病态的嫣紅,嘴唇幹裂,薛嘉幾乎覺得,他會随時随地暈死過去。

但是他并沒有。

他只是急切地翻着面前的垃圾,像是裏面有着他所有的、生的希望。

薛嘉抿了抿唇。

少頃,他僅剩的一些憐憫還是占據了上風。

他轉身出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根笛子。

他打量着這根玉笛,嘀咕:“感覺也沒什麽特別的啊……”

“喏。”他走到還在頹然地翻着雜物的人面前,将笛子遞給他,“是這根麽?”

面前的人猛然擡起了眼。

他顫着手,接過了那根笛子。

“……是。”

他輕聲道。

他張了張口,聲音幾不可聞:“……謝謝。”

薛嘉剛準備說“不用謝”,就看到一滴眼淚順着對方通紅的眼角滑下來,洇濕了地面。

明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但是薛嘉仍舊覺得,那是他見過,最絕望的眼神。

而與此同時的另一邊,赫連笙赫然擡起了眼。

“你說什麽?”他輕聲道。

“皇帝改主意了。”楚袅袅看着他,有些無措,“說是要将梁王推出午門斬首,以儆效尤,聖旨已經下了,就等……問斬。”

赫連笙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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