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蝴蝶

◎ “我要是死在戰場上,顧淵,你功不可沒。”◎

赫連笙回到院中的時候, 安寧正在院中指揮着小厮打掃落葉。

赫連笙一進門,他立刻就抛下了一群人,颠颠兒地跑過來, 擦了把頭上的汗。

“殿下回來了。”他笑得有些傻氣, “殿下要不等會兒再進去?小子們現在在掃地, 灰大。”

赫連笙依言停下了腳步,然後,輕飄飄地看了對方一眼。

安寧被這一眼看得頭皮發緊, 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露出了一個谄媚的笑:

“殿下為什麽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奴才……”

“安寧。”赫連笙慢慢地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四年了。”安寧脫口而出。

顯然是爛熟于心。

赫連笙沖他笑了笑,語氣很和善:“所以,這四年裏, 我有教過你, 有人上門,你可以瞞着我把人趕出去麽?”

安寧的臉色“唰”地變白了:

“殿,殿下……”

“顧淵什麽時候來過?”赫連笙淡淡地道,“說的什麽?”

安寧跟了赫連笙四年, 最知自家主子脾性。

平日裏,他散漫又随性, 也從未擺過主子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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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提是,沒有人觸到他的逆鱗。

眼下,赫連笙的樣子, 顯然是真的生氣了。

他再不敢欺瞞, 颠三倒四又一五一十地把之前顧淵上門拜訪的事說了個幹淨。

赫連笙安靜地聽着, 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那日溫泉一事之後, 顧淵當夜便來找過他。

只是不巧, 那個時候赫連笙已經歇下了。

“那一日,他在殿外不顧那麽多人還在,硬要纏着殿下。”安寧小聲道,“一看就是對殿下不懷好意。”

赫連笙揉了揉太陽穴:“……還有呢,他有沒有問你什麽?”

安寧躊躇了一下。

“他問了奴才元夕公子和元瀾公子的事情。”他小聲道,“奴才也不知道他是想做什麽,所以并未透露太多。”

他将說過的話老老實實地說了一遍,赫連笙沉默了一瞬,便懂了。

“……知道了。”他揉了揉太陽穴,“你下去吧。”

“殿下不怪奴才麽?”安寧眼巴巴地看着他。

“下次不要這樣了。”赫連笙知道他也是一片好意,沒有過多地苛責他,“不管誰來,都記得問過我一聲。”

安寧應聲,不再在他跟前招他煩,小心地退了下去。

赫連笙垂了眼,想起了剛剛跟顧淵的對話。

“你對他們,不是真心喜歡,對不對?”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在某個瞬間,赫連笙覺得很荒唐。

荒唐到他甚至想伸出手,掀開面前人那張俊秀的臉龐,看看裏面是不是還裝着顧淵的靈魂。

顧淵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個心高氣傲、即便和他成了親也不願收受他任何東西的顧淵,現如今,怎麽會低聲下氣地站在他面前,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

“如果我說是呢?”他道。

顧淵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看上去搖搖欲墜,就像是馬上要倒下。

他勉力地笑了笑:“那也沒關系,我……”

“我在你眼裏。”赫連笙打斷了他的話,“就是這樣的人是麽?”

顧淵驀然動了動唇。

“元夕和元瀾是我舅舅給的人。”赫連笙看着他,冷冷地道,“他們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在府中,跟安寧他們是一樣的。聽懂了麽?”

顧淵不可置信地擡起了眼。

赫連笙已經煩燥地別過了頭。跟顧淵解釋這一句,已經打亂了他原先所有的計劃。

這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他見不得顧淵現在的這副樣子。

或許是因為他曾經把顧淵看作是天上的月亮,而對方卻在他面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

也或許,他只是單純地覺得煩燥。

說完這句話,他就要離開。

剛剛被他的話弄得怔在原地的顧淵霎時回過了神。

他想起了赫連笙的話。

“我不是把你當成那樣的人。”他急急地脫口而出,“我去過你的院子……”

所以。

赫連笙想。

顧淵之所以會相信他的話,是因為他曾經來找過他。

從安寧只言片語的敘述中,他大約只能得到季氏兄弟确是跟了他許久,當初也确是作為男寵的身份被送到他府上。

這樣一來,顧淵就算再不願意相信,也必須得相信。

他揉了揉太陽穴。

事情弄明白了,他卻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

因為顧淵的最後一句話。

“對不起。”他輕聲道。

“為什麽說對不起。”

赫連笙沉默了一下。

他很清楚,剛剛的那句“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麽”其實是在無理取鬧。

顧淵會把他當成這樣的人,歸根結底,是他引導在先。

換做他是顧淵,根本不會道這個歉。

“我剛剛好像又在找借口,我沒有這個意思。”顧淵頓了頓,聲音很輕,“确實是我誤會了你,對不起,阿笙。”

這個“又”字很突兀。

但赫連笙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還記着當初柳黎的話。

當年,他無法把柳黎的陷害作為自己傷害赫連笙的借口。

如今,也不能。

赫連笙沒有再試圖做任何事情來拒絕顧淵,因為他終于發現了,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相反,因為那一日,他主動對顧淵解釋了季氏兄弟的事,對于來說,似乎成了某種訊號。

他發現,顧淵雖然對他依舊小心翼翼,但明顯膽大了許多。

……就是仗着他不會真的把人套麻袋打一頓。

他咬了咬牙。

大約是看出了他臉上的表情不對,對面的顧淵倉促地收回了目光。

“所以。”獨孤澈開了口,“顧大人、丁大人,今日請二位過來,是為的出兵一事。”

他頓了頓,“若是要北殷的三十萬兵馬,孤不能答應。”

丁佑沖一下子站起了身。

“可是現在源定已經失守。”他有些焦急,“獨孤族長,邊境眼下着實吃緊。若是朝廷另外調派兵力,遠不如北殷直接出兵來得快,這……”

“孤以為。”獨孤澈的眸光一閃,聲音很溫和,“我們是在談條件?”

丁佑沖一下子漲紅了臉:“是……”

“丁大人剛剛只是一時情急。”顧淵開了口,“還望獨孤族長見諒。”

一句話化解了略顯緊張的氛圍,獨孤澈颔首,笑了笑:“無妨。”

顧淵頓了一頓。

“只是眼下。”他看着獨孤澈,慢慢地道,“戰事确實焦灼。”

“北殷與梁楚也算同氣連枝。”他擡起了眼,“不說此刻,戰火蔓延,随時可能危及到北殷。這麽些年過去了,北殷與梁楚的百姓早已是一家人,難道族長,忍心看着百姓生靈塗炭麽?”

獨孤澈默然。

顧淵這話,幾乎戳到了他所有的軟肋。

一來,眼下形勢确實嚴峻。二來,北殷歸順梁楚之後,随着兩地貿易增加,通婚也是常事。

如今的北殷,尤其是邊界之處,不少人都有在梁楚的親戚,若是北殷冷眼旁觀,這些百姓或許也會心寒。

空氣中沉默了一瞬。

片刻後,他緩緩地開了口:“北殷可以出兵。”

這話一出,丁佑沖的精神猛然一振。

顧淵放在桌上的手指也動了一動。

“族長有什麽條件。”他道,“可以盡管提。”

獨孤澈饒有興趣地看着他:“顧大人可以做主麽?”

顧淵垂了眼眸,笑了一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聖上雖然心焦,但是也知北殷不易,早已對臣有過囑托,族長可放心。”

這話便是瞎話了。

這些日子,去往梁楚的鴿子和馬就不知有多少,北殷的地界上,獨孤澈心知肚明,而顧淵也并沒有瞞他的意思。

獨孤瑾是什麽性子,所有人皆知道。

顧淵這番話,是在安獨孤澈的心。

言下之意,是,就算赫連瑾沒有承諾過,他也可以說服對方。

……甚至,已經說服了說不定。

獨孤澈沉默了片刻。

“二十萬。”他道,“并且,北殷派出的兵馬,得我們自己來指揮調動。”

“二十五萬。”顧淵早有準備似的開了口,“後者……”

他頓了頓,“可以,但是,屆時,臣會随行。”

赫連笙猛然擡起了眼。

獨孤澈也有些訝異:“顧大人也要上戰場麽?”

顧淵搖了搖頭。

“只是随行罷了。”他笑道,“這是聖上前些日子的信中囑托的,既是聖上所托,又是為了梁楚百姓,臣自然不應當推辭。”

顧淵的角色,其實就是監軍。

監軍并不用上戰場,說白了,就是因為監督軍務的官吏。

這個職務不大也不小,但是放在顧淵身上,那必然是真的要落實“監” 這個字。

獨孤澈回過了神,便明白了赫連瑾的用意。

有顧淵在,對于北殷來說,既是“人質”,而對于梁楚來說,則是最正大光明的眼線。

有了顧淵,那麽北殷一旦有任何舉動,都要細細思量一番。

這背後,是對顧淵的絕對信任,但同時,也将顧淵推到了龍潭虎穴。

畢竟,雖然很多人已經遺忘了,但是獨孤澈還記得,顧淵的另一個身份。

他曾經跟赫連笙成親。

嚴格來說,顧淵和北殷是有仇的。

……即便是如此,赫連瑾也要讓顧淵來北殷。

獨孤澈神色複雜。

“顧大人确實憂國憂民。”他輕聲道,“是梁楚百姓之幸。”

“那。”顧淵輕輕啓了唇,“族長這是同意了麽?”

獨孤澈默然。

少頃,他開了口:“孤有不同意的理由麽?”

顧淵起身,向他深深地長鞠了一躬。

顧淵出門的時候,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丁佑沖回過頭,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即一愣:

“隋……”

顧淵的腳步一頓。

“丁大人。”顧淵輕聲道,“你先回去罷。”

剛剛談成了事情,丁佑沖也急着趕回去告知朝廷。眼下,見顧淵臉上一副不意外的神色,他便知顧淵心裏有數,識趣地應聲離開。

顧淵擡起眼,看到了那抹紅色走到他的面前,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什麽時候的事?”他輕聲問。

顧淵沉默了一瞬。

“前幾天。”現在,他面對赫連笙,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小心的樣子,“朝廷那邊給我傳了書,我便答應了。”

“你是不是有病!”赫連笙咬着牙,“梁楚是沒人了麽派你一個文官上戰場,還是跟着北殷,你不知道赫連瑾恨不得我們北殷人都死在戰場上,到時候說不定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麽?”

顧淵看着他,張了張口:“阿笙……”

赫連笙閉了閉眼。

“說了。”他冷冷地道,“我是隋钰。不要這麽叫我。”

顧淵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不過,很快,他又打起了精神,安撫赫連笙。

“不會的。”他道,“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你五哥、烏将軍還有北殷的大将麽,我又不上戰場,不會有什麽事的。”

“萬一呢!”

赫連笙看着他,終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就在這時,他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失态。

他不該這麽關心顧淵。

顧淵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他就算死在戰場上,他也不應該有任何反應。

他閉了閉眼。

“随便你。”他輕聲吐出了一句話,然後轉身就走。

他被拉住了衣袖。

“殿下。”顧淵看着他,輕聲道,“您剛剛是在關心臣麽?”

他的聲音還帶着些許不确定,仔細聽,可以聽到裏面隐約的顫抖。

“少自作多情。”赫連笙冷笑了一聲。

然後,他想起了什麽。

“你都要去戰場了。”他轉過身,瞪着顧淵,氣笑了,“這些日子還一直盯着我說些有的沒的,顧淵,你什麽意思?要是我真的答應了你,你到時候又回……”

他實在不想說出那幾個字,咬着牙,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但是顧淵已經聽懂了他的意思。

“我會回來。”他輕聲道。

為了赫連笙這幾句話,他都會拼死活着回來。

不過……

他的眼睫顫了一顫。

這件事,确實是他欠考慮。

巨大的歉疚填滿了他的內心,讓他忽略了赫連笙語氣中不甚脫口而出的“要是我答應了你”。

赫連笙後悔得要命,并且堅定自己沒有那個意思,顯然不會提醒他第二遍。

他依然沒有被這樣的說法安撫到,腦海裏依然徘徊着那個“萬一”。

那邊,顧淵已經檢讨完畢,開了口。

“我……”他輕聲道,“這幾日,我不會再來打擾殿下。”

……還好。

他想。

此時此刻,他竟然開始為赫連笙一直沒有理睬他而感到慶幸。

萬一,他真的沒回來,那麽他希望,赫連笙能在北殷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忘了他也好。

想到這,他抿了抿唇,突然覺得不能再和赫連笙這麽一直呆下去。

“那殿下……”

“我也要随行。”赫連笙突然開了口。

顧淵霍然擡起了眼。

“梁楚要派監軍。”赫連笙平靜地道,“北殷必然也要有,況且,我是北殷最熟悉梁楚的人,我去問舅舅,他一定會同意讓我去。”

“不行!”

顧淵脫口而出。

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阿笙……不,殿下,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他這個态度,反而讓赫連笙平靜了下來。

他看着交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禮顧淵,突然笑了一笑。

這個笑掩在面具下面,只讓顧淵看到了一點漂亮而绮麗的弧度。

“你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他的眼神裏含着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漂亮得不可方物,霎時間讓顧淵的心跳亂了拍。

但是,他的話裏卻含着冰涼而殘忍的惡意。

“顧淵,你忘了。”

“我說過的,你要是敢來找我,我就真的會恨你。”

“你不開心,那最好了。你不讓我去,我就偏要去。”

他看着他,輕聲道:“誰讓你,來北殷找了我呢?”

“我要是死在戰場上,顧淵,你功不可沒。”

作者有話說:

氣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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