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蝴蝶(二合一)

◎是他活該。◎

顧淵看着他, 身形晃了一晃。

“今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赫連笙垂了眼眸,“還有, 十一在的事情, 麻煩你保密。他的身份不能被外人知道。”

他其實還想說些什麽, 但是顧淵臉上的神色實在是太過于可怕。

那是一種無限接近于死寂的絕望。

赫連笙看着他的眼睛,準備好的話,突然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只是把要交代的事匆匆地交代了一下, 就扯了扯抱了臂站在一旁的竹十一,示意他趕緊走。

對方瞥了他一眼,赫連笙從他的視線中讀出了他的意思:

“心軟。”

……心軟就心軟吧。

赫連笙想。

今日的事已經超出了他的預計範圍內,他現在不知道怎麽的,心特別慌, 根本不敢看顧淵的神色, 只想回去。

就在這時,他被竹十一拉住了手。

赫連笙渾身一僵。

“他還在看。”

竹十一倒是很平靜,平鋪直敘。

大概意思是,都到這了, 做戲要做全套。

赫連笙:“……”

他咬了咬牙,任由竹十一牽住了他, 皮膚相觸的溫度滾燙。

而在他的身後,顧淵站在原地,背後是一輪銀白的月光。

他就這樣站着。

不知過了多久, 等到赫連笙和竹十一兩個人走遠, 他才驀然捂住了悶痛的心口, 噴出了一口紅豔的鮮血。

幾乎是走回營地的剎那, 赫連笙就放開了竹十一的手。

竹十一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 垂了眼眸。

兩人一起回了帳中,竹十一把信交給赫連笙,赫連笙低頭快速地看了一遍,然後收了起來。

“沒什麽事。”他低聲道,“舅舅讓我拉着點荊将軍,他說話直,然後讓我保護好自己。”

竹十一颔首。

“那我走了。”他道。

赫連笙看着他,頓了一頓。

“抱歉。”他輕聲道,“……今天把你牽扯進來。”

雖然是竹十一要求的,但是他終究還是利用了竹十一。

赫連笙很難得有這麽懊惱的時候。

要不是事發突然……

竹十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你會跟他道歉麽?”他問。

赫連笙一愣:

“……什麽?”

“你跟顧淵。”竹十一看着他,“你要是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你會跟他這麽道歉麽?”

他的眼睛很幹淨,是一種非黑即白之下養出的純粹。

赫連笙每次看着他這樣的眼神,總有種被他洞穿的錯覺。

但很多時候,他知道,竹十一其實很多東西都不太懂。

他只是很直接。

就像他殺人一樣幹脆利落。

“……不會。”

片刻後,他還是回答了竹十一的問題。

他跟顧淵。

最開始的時候是他死纏爛打,單方面的靠近。再後來……

他們也曾經有過一段親密無間的生活。

那段時間,他們好像真的就像成了親的夫妻一樣,柴米油鹽醬醋茶,過着自己的日子。

所以,赫連笙會說顧淵演技好。

顧淵的演技若是不好,也不會把他騙得那麽團團轉。

在那個時候,他以為顧淵是他會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他過早地把顧淵納入了自己的領地,毫無防備又全心全意,以至于後來,一切真相大白,他們争吵、撕扯、彼此傷害,這個習慣也始終改不過來。

別說道歉。

這些日子以來,光他對顧淵的冷嘲熱諷,就不知道有多少次。

他頓了頓,覺得竹十一這個問題好像本身會讓人誤會。

“我跟你無仇無怨的。”他有些不自然地道,“牽連到了你,自然要道歉。”

竹十一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嗯”了一聲。

“早點休息。”

他道。

說罷,他就轉身離開了帳子。

第二日,赫連笙早早地便到了營帳之中。

只是奇怪的是,他卻沒有看到顧淵。

“顧大人身體不适。”一個小兵道,“今日上午的議事,便缺席了。”

“殿下倒是很關心我們顧大人。”一旁的趙春貴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顧大人有舊疾,想是昨夜初來該地,受了涼或是吹了風,舊疾又犯了。”

赫連笙垂了眼眸。

少頃,他把那句“我一會兒去看看他”咽了回去。

“這樣。”他道。

說話間,荊池、烏岑和赫連霄便已進了帳。

隋西跟梁楚剛打過幾場仗,現下,雙方都處于暫時修養生息的狀态。

兩軍營地隔了座大安山,山間只有一道極小的峽谷,确實如荊池所說,有了天然的屏障,比視野開闊的宗延關更好守。

但是顯然,梁楚的時間要比隋西更為急迫。

這幾日,烏岑和荊池一直在磨合新舊的兵馬,外加商讨戰術。

而顧淵,赫連笙只見了他一面。

顧淵依舊是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臉色蒼白得快跟他的衣服顏色融為一體,一邊咳嗽,一邊坐在了帳中。

他第五次咳嗽的時候,赫連笙終于忍不住開了口:“顧大人。”

帳中靜了下來。

“身體不舒服的話。”他道,“可以在帳中休養好了再過來。”

赫連霄怔了一怔,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旁人不知,他算是知道這二人的關系的,赫連笙會開口說這一句,實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無妨。”顧淵停頓了一下。

話音落下,他就又悶咳了一聲。

這一回,他反應極快,直接拿手帕掩住了唇。

但是赫連笙還是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血色。

他皺了皺眉。

“抱歉。”顧淵站起了身,“我回去休息一下。”

“左右也沒什麽事,你去吧。”荊池見狀,還是沒忍住開了口,“年紀輕輕的,怎麽就把身體搞壞了。”

他身體康健,對于顧淵的身體狀況很是不理解。

在他看來,顧淵這樣的人,就是心眼太多,負累太重,平白無故給自己找負擔。

顧淵知道他是好心,沖他笑了笑,站起了身。

赫連笙抿了抿唇,也跟了出去。

他的任務,就是協調北殷和梁楚的關系。

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他便私下找了赫連霄和烏岑聊過,讓梁楚方面作了讓步,把主将的位置讓給了荊池。

也正是因此,所有的兵馬統一聽了荊池調配,這些日子以來,兩軍的融合才卓有成效,避免了雖然處于同一陣營,但是依舊異心的局面。

最初的信任橋梁搭建,兩軍主帥都不是不講理的人,趙春貴又因為顧淵在沒了先前的威勢,軍中便風平浪靜了許多。

眼下,将領商讨戰術,他呆不呆在這,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

他跟在顧淵的身後,顧淵大約是身體太過不舒服,并沒有聽到身後的動靜。

赫連笙眼睜睜地看着他俯下身,然後吐出了一口鮮血。

他的腦海中“嗡”地一聲,跨步上了前。

顧淵看到他,立刻偏過了臉,擦掉了嘴角的一絲血痕。

“阿笙。”他有些倉促地道。

赫連笙被氣笑了。

“你躲什麽。”他道,“你躲起來了,你吐血這件事就沒發生過了?”

顧淵垂了眼眸。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沒事。”

“我……休息休息就好了。”他別開眼。

“大夫看過了麽?”赫連笙頓了頓,道,“是因為什麽?”

顧淵的眼睫顫了顫。

“看過了。”他道,“就是之前……太累了,傷了心肺。”

赫連笙:“……”

他扯了扯嘴角,“給赫連瑾這麽賣命,也不知道他最後給你多少好處。”

這話帶了諷刺,顧淵怔了一怔,卻沒生氣。

他只是笑了一笑,目光帶着無奈和縱容。

赫連笙不知怎麽的,被這樣的目光刺痛了,立時就別開了眼。

就在這時,他才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

他抿了抿唇,有些後悔。

“身體不好就好好休息,軍中缺了你照樣可以正常運行。”他硬梆梆地道,“……我也不需要你拿命給我換一些有的沒的東西。”

說罷,他就轉過身離開。

他的身後,顧淵怔了怔,随即目光黯淡了下來。

……是了。

他有些自嘲地想。

赫連笙既然打算和竹十一在一起,那麽日後必然是會呆在北殷的。

他在北殷有新的身份,有親人,也有……

喜歡的人。

确實不需要他在跟前礙眼。

想到這,他閉了閉眼,熟悉的疼痛湧上來,他卻并不想回去帳中拿藥。

他只是任由疼痛泛濫,攪得他的五髒六腑都在隐隐作祟。

恍惚間,他想到了冷月居的赫連笙。

那個時候……

他的阿笙也是這麽痛麽?

他在等他,可是他并沒有趕回來。

所以,現在,赫連笙不等他了。

是他活該。

他想。

想到這,他低低地笑出了聲,然後閉上了眼。

他從未這樣絕望。

接下來的幾天裏,赫連笙沒有再來找過顧淵。

顧淵明知道這再正常不過,赫連笙會關心他那一句,已經是他心地善良仁至義盡。

再怎麽說,他們曾經是那樣的關系,就算是不讓竹十一誤會,他總要跟他避險。

但是他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

赫連笙在帳中正經說話的樣子,面具下面露出的漂亮的弧度。

赫連笙在外面跟巡邏的士兵談笑的樣子。

他總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上他,無論男女。

還有……

他跟竹十一在一起的時候。

顧淵并不是要刻意去注意這些,但是因為他格外關注赫連笙,所以,他不自覺地就看到竹十一進了赫連笙的帳子。

月明星稀的晚上。

他看着亮着光的帳子,僵立在那裏,手中僅僅地握着一樣東西。

那是一對舊鈴铛。

最開始的時候,這對鈴铛是挂在赫連笙腳踝上的。

那一日,鈴铛聲在他耳旁響得清脆,他聽得心顫,便把它摘了下來。

彼時,赫連笙眼中已經沒了焦距,一雙異瞳霧蒙蒙地看着他,眼角還殘留了淚痕。

過後,他十分爽快。

“送你了。”他道。

“就這麽送我麽?”顧淵怔了一怔,“你不是說,是你母妃打給你的。”

“……你摘了就是你的。”赫連笙的臉有點紅,“我不想戴了。”

他總是這麽慷慨大方,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自己也能大大方方地給那個人。

但是,他不喜歡他了。

夜裏的風很冷,顧淵的喉口傳來癢意,他想離開,但是卻死活挪不動腳步。

過了許久,竹十一自帳中入了夜色,擡眼看到了他,怔了一怔。

顧淵倉皇地轉過了眼。

“顧大人。”竹十一平靜地道。

“我來還東西。”他輕聲道。

“殿下在帳中。”竹十一頓了頓,“你把東西給我吧。”

他向顧淵伸出了手。

顧淵喉嚨發緊,将鈴铛攥緊了掌心。

兩人僵持在那裏。

片刻後,竹十一收回了手。

“不想給就不給了。”他平靜地道,“他也不缺什麽東西。”

顧淵眼睫一顫。

竹十一頓了頓,覺得與他也沒什麽好說的,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顧淵突然低低地開了口。

“他喜歡吃甜的,能吃辣但是特別辣的會受不了。胃不好,但是總不喜歡吃藥。得盯着他,親眼看他吃下去。”

竹十一停下了腳步。

顧淵閉了閉眼,繼續道:“他脾氣有點任性,但并不是不講道理,跟你生氣的時候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想讓你哄哄他。你不要跟他計較。”

“還有……”他低聲道,“太妃娘娘在慈恩寺過得很好,只是有些想念他,他嘴上不說,應該也是想她的。若是有空,你帶他回去看看。”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他很好。”

“不要再傷他的心,他會……難過。”

竹十一看着他,沉默了一瞬。

“會傷他的心的。”他平靜地道,“只有你。”

顧淵的眼睫驟然一顫。

“是。”片刻後,他吐出了一口氣,笑了笑,“你說得對。”

會讓赫連笙傷心的,只有他。

他早該知道。

“幫我把這樣東西給他。”他伸出手,把鈴铛交給了竹十一。

“告訴他……”

“算了。”他笑了笑,“什麽都不用說。”

竹十一回到了帳中。

剛剛心血來潮和竹十一比劃了幾招,這會兒累得癱在床上的赫連笙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竹十一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桌上。

“顧淵讓我給你的。”他道。

赫連笙怔了怔,視線落到了一旁的鈴铛上。

然後,他沉默了一瞬。

“他有說什麽麽?”他問。

“沒有。”竹十一頓了頓,開了口。

赫連笙擡起眼。

“沒有。”竹十一平靜地重複了一遍,“你要不相信,自己去問。”

這話帶了些隐約的委屈。

赫含#哥#兒#整#理#連笙失笑。

“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他盯着鈴铛端詳了一會兒,想了想,“算了,估計他就是想起來了還給我。”

竹十一停頓了一下。

“你覺得他喜歡你麽?”他道。

赫連笙放在桌上把玩着鈴铛的手指顫了一顫。

“喜歡吧。”片刻後,他道,“可能。”

他一開始也懷疑過這件事。

但是後來,顧淵瘋成那樣,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那就是顧淵精神不正常。顧淵的精神顯然很正常。

赫連笙想。

“不過。”他頓了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可能很早。”竹十一道。

赫連笙有些詫異地看向了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會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你們剛剛……”他試探性地道,“聊了什麽麽?”

竹十一別開了眼,拒絕回答他這個問題。

赫連笙看出了他的态度,沒有追問。

“是嗎。”片刻後,他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那他挺能藏的。”

他頓了頓,“不過,他既然很早就開始喜歡我,那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呢?”

“可能是他沒意識到。”竹十一看着桌子上的那對鈴铛。

赫連笙撥弄着鈴铛的手又停了一下。

他終于察覺出了有哪裏不對勁。

片刻後,他失笑。

“竹十一,你在替他說話麽?”他道。

他想說你不是喜歡我麽,但是臨了,他想了想,這話又被他咽了回去。

竹十一是真的喜歡他,這樣的話頗有些借機調笑的意思,不合适。

最終,他換了一句更為隐晦的措辭。

“我以為。”他道,“你很讨厭他。”

“我讨厭他。”竹十一肯定了他這句話。

他讨厭他。

剛開始看到赫連笙的時候,赫連笙只是一只路都走不穩的小貓咪。

他的眼睛是澄澈幹淨的,卻藏着很平靜的難過。

他不該露出那樣的神情。

他想。

自此,他開始讨厭顧淵。

他以為顧淵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哪怕連深情,也是僞裝。

但是他眼中看到的種種告訴他,這并不完全是事實。

至少在剛剛,他看到了顧淵眼中的絕望。

其實,以北殷和梁楚現在的關系,若是顧淵要利用權勢強留住赫連笙,要比四年前容易得多,但是他并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對赫連笙承諾過,他不會再逼他了。

他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在帳篷外守了一晚上,卻連進來跟赫連笙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赫連笙告訴他,不要再來找他了。

他以為……

赫連笙是恨着顧淵的。

事實也的确如此。

但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若是真的放下了——

是連恨都沒有的。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有轉機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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