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蝴蝶(二合一)

◎“顧淵,你真是夠瘋的。”◎

這是梁楚大勝以來, 氣氛最為凝肅的一天。

軍帳裏站了好幾個面容凝重的軍醫,有梁楚的,也有北殷的。他們站在一起小聲地交談着, 時不時地在紙上寫下藥材的名字。

帳子的另一側, 躺在床上的人閉着眼睛, 看上去幾乎沒什麽生氣。

他的身上換了幹淨的袍子,身上的繃帶卻還在不斷地滲血。

那件帶血的白衫就放在旁邊,眼下, 上面的血漬已經完全幹涸,看着頗有些觸目驚心。

“還好。”赫連霄低聲道,“走之前,荊将軍喂了他一顆北殷的秘藥。”

北殷一族擅異聞秘術,奇珍靈藥也不少, 這種藥來自于巫, 珍貴稀少,一共也就幾顆,荊池帶在身上,原是保自己命用的。

卻沒成想, 最終卻救了顧淵一命。

赫連笙動了動唇,輕聲開了口:“多謝荊将軍。”

“殿下跟我客氣什麽。”

饒是荊池見慣了生死, 顧淵剛送來的時候,他也着實因為對方身上的傷痕吃了一驚。

聽到赫連笙這麽開口,他大手一揮, 十分爽快,

“雖然一開始老夫看這小子挺不順眼的, 但是沒想到他還挺有骨氣的。”荊池咂了咂嘴, “不錯。比朝廷那幫吃幹飯的強多了。欸……”

他愣了愣, 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味兒:“殿下你謝我作什……”

“荊将軍。”赫連霄趕緊打斷了他。

“剛剛遇到烏将軍,他說他那邊還有些事情,需要讨論一下。”赫連霄一面給赫連笙使了個臉色,一面拉着荊池往外走,“趁着晚飯前,我們先過去罷。”

不多時,荊池和赫連霄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帳外。

赫連笙收回目光,繼續看着床上的人。

因為照顧病人,房間內的交談聲音不算很大,大夫們的竊竊私語傳到他的耳朵裏,就是不成句的“危險”、“看造化”以及各種藥材的名稱。

他閉了閉眼,垂下眼眸,看到了顧淵垂在床側的,蒼白的手指。

他伸手,碰了一碰,觸到了一手冰涼。

這讓赫連笙想到了從前。

那是獨孤雅跟老皇帝賭氣出走之時,他一個人在偌大的宮中,成為了一個短暫失寵的皇子。

到了晚上,巨大而空曠的宮殿就沒有了人,他赤着腳踩在冰涼的地上,只能看到從敞着的窗外落下來的一輪月光。

那個時候,他以為他被所有人丢棄了。

後來獨孤雅嘴上不說,心底也很後悔把他一個人放在宮裏。

他安慰對方沒事,那些帶着孤寂和涼意的晚上卻從未在他的記憶裏離開過。

後來,他跟顧淵成親,有一段時間,很喜歡拽着他一起睡。

只是單純地睡覺。

說來可笑,他們明明是正兒八經拜過堂的,真正有夫妻之實,只有顧淵醉酒那一次。

顧淵大約是出于愧疚,而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那種冷冰冰地被粗暴占有的感覺。

現在想來,其實那個時候,他就隐約地意識到了顧淵的反常。

所以,他就拖着顧淵純睡覺。

他們躺在一張床上,顧淵總是有些僵硬,他卻全然不在意,只是把自己塞到對方的懷裏。

顧淵的心跳是快的,懷裏是溫暖的,指尖也帶着暖意。

不像現在。

“我上輩子。”赫連笙輕聲道,“是欠了你的吧。”

要不然,怎麽他用死間接報複了顧淵一回,顧淵也硬是要用同樣的方式報複回來。

可是,他有第二條命,但是顧淵沒有。

屏風後的大夫們終于讨論完了,有人進來,看見他,眼中稍有詫異。

“五殿下和幾位将軍在議事,沒有空閑。”赫連笙輕聲道,“有什麽話跟我說就好。”

大夫恍然。

随即,他擦了把額上的汗:“是這樣的殿下,臣等剛剛替顧大人把了脈,也大致看了看傷勢。雖說……都是些皮肉外傷,沒有傷着心肺。但是大人本身患有舊疾,身體底子原本就不是太好,所以怕是會昏迷一陣子。”

赫連笙擡起眼,看着他。

他長得好,眼下帶着面具,那雙眼看着也格外惑人。

被推出來的大夫晃了下神,聽到了他輕飄飄的聲音。

“昏迷一陣子?”

大夫回過神,趕緊應了一聲。

“是。”他道,“這些日子,臣等會用上好的藥材替顧大人吊着,等傷勢恢複些後,再看看情況。至于顧大人能不能醒過來……就要看機緣了。”

秘藥救人一命,也只是吊了一口氣。

隋西到底還是把怨氣發洩到了顧淵身上,只是礙于最後的和談結果,才給顧淵留了一口氣。

赫連笙沉默了一瞬。

在某個瞬間,面前的老軍醫看出了他眼中的茫然和無措。

他像是沒有理解對方的話一般,只是垂着眼眸,看着床沿雕刻的花紋,一句話也沒有說。

過了片刻,他才開了口:“你們有幾成把握……他能醒過來?”

軍醫遲疑了一瞬:“五成。”

對半開的概率。

……還好。

他想。

還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開了口:

“知道了。”

“辛苦。”他道。

“殿下客氣了。”老暗暗松了口氣,與其他人一起帶着藥箱退了出去。

赫連笙收回目光,繼續在床沿坐着。

屋子裏一片安靜,只有起伏的呼吸聲。

那是暫時的,

顧淵還活着的證明。

竹十一抱着掙紮的小貓崽進帳子的時候,赫連笙已經睡着了。

睡也沒好好睡。

他就坐在窗邊的一個小馬紮上,側臉枕在手肘上,墨色的長發蓋住了大半,從背後看,蜷縮成了一團,像是什麽被遺棄了的、可憐的小動物。

竹十一垂了眼。

幸好赫連霄吩咐了外人不能進來,還派了人守着。

他冷淡地想。

他愣神的功夫,小貓崽已經掙脫了一點,就要從他懷裏下去。

它長得大了一些,自認為自己已經有了和人類抗衡的本事,誰料爪子剛剛踩住抱着它的手臂,準備跳下去,就被無情地拎着後頸丢回了懷裏。

它委屈地“喵”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叫醒了趴在床沿睡覺的赫連笙。

他驀然睜開眼,看到了窗外已經黑透的天色。

“困了就回去睡。”竹十一道。

赫連笙抿了抿唇。

他揉了揉眼睛,先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确認他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之後,才收回了視線。

“還好。”他輕聲道。

竹十一頓了頓。

“随便你。”他道,然後把小貓崽塞給它,“我喂東西,它不肯吃。”

赫連笙怔了怔。

片刻後,他接過來,小心地把貓崽子抱在懷裏。

“……那我一會兒自己來喂。”他道,“謝謝。”

竹十一看着他。

赫連笙不是困,這還沒到睡覺的時間。

他是被耗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為着救回顧淵的事情殚精竭慮,一刻也沒有停過,精神一直是緊繃着的。

眼下,他嘴上跟竹十一說着話,眼神卻依然是有些渙散的,語氣也很輕,說的那幾句話,全憑本能反應。

他本能裏,覺得竹十一還是要客氣地說“謝謝”的人。

竹十一深吸了一口氣,心底最後的一點念頭也打消。

“去睡覺。”他道。

赫連笙看着他,愣愣的。

“人我幫你看着。”他道,“他一天醒不過來,你就要守他一天嗎?”

“喂了貓就去睡。”他越過赫連笙,然後頓了頓,“你跟他之間還什麽都沒有解決,你也不想他還沒醒,你就累倒吧?”

他很少說這麽多的話,雖然還是往常平靜的語氣,卻多了許多人味兒。

赫連笙怔怔地看着他,少頃,才慢慢地抱緊了懷裏的小貓崽。

他知道竹十一說得有道理。

他回去喂了貓。

小貓崽吃飽喝足,懶洋洋地趴在被子上,赫連笙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入了深重的睡眠。

一晃,便是幾日過去。

顧淵的氣色好了許多,不再是原來那副蒼白如紙根本看不出是否還有氣息的模樣,只是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赫連笙強迫着自己休息、吃飯,表面看上去,幾乎與常人無異。

但是,當他坐在床沿邊上,看着顧淵那張臉的時候,就會走神。

尤其是,大夫委婉地告訴他,顧淵看起來,沒有什麽求生的意志之後。

“你是在報複我麽?”赫連笙輕聲問,聲音已經有些啞,像是自言自語。

“顧淵,我過分了麽?”

他過分了麽?

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給他編織了一場虛妄的、美麗的幻夢,然後在他面前殘忍地把它撕碎。告訴他,他的真心不值一提。

他只是……

把當初對方做的,還給了對方而已。

傷心、失落、難過、嫉妒、求而不得。

這些情緒,他也全都經歷過。

“我不想要你了。”他輕聲道,“這句話是真的。”

他曾經對竹十一說,他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喜歡一個人的能力。

這句話并不是在騙竹十一,而是事實。

他離開顧淵,是真的想把他徹底忘記。

雖然……

他并沒有做到。

在聽到顧淵會來北殷的那個剎那,他的心跳還是無可抑制地出現了波動。他聽到了它在胸腔裏跳動的聲音。

比平時都要快速。

但是……

他不想再難過了。

他已經很累了。

“你為什麽不好好地呆在梁楚。”他閉上眼,“你要是好好地呆在梁楚,我就不用重新遇到你,也不用來到這個鬼地方,你也……”

你也會平平安安。

他們都會平安。

他可能會喜歡上別人,也可能不會,顧淵或許會娶妻生子,若是不會,也能繼續風風光光地做他的顧大人。

赫連笙深吸了一口氣,俯下了身。

他看着面前面容平靜,雙目緊閉的人,輕聲道:“顧淵……你最好給我醒過來。”

“你要是不醒,我就和竹十一回北殷,然後每年都到你的墳前送花,讓你死都不能安生。顧淵,我說到做到。”

他的嘴唇在顫,眼睫也在顫,有什麽東西從他的眼睛裏滾落,落到身下人蒼白的脖頸裏。

但是,沒有再有人伸手,想要給他擦眼淚。

呆了一會兒,竹十一過來換他的班,赫連笙側過臉,沒給他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睛。

他站起身,垂着眼:“那你來吧,我回去喂貓。”

竹十一沒戳穿他,只是道:“你哥叫你。”

赫連笙愣了一下。

“好。”他道。

他進了赫連霄的軍帳,裏面只有他一個人。對方還在桌前看奏報,擡起眼看到他,便站起了身:“小七來了。”

“怎麽樣?”他關心地問。

赫連笙搖了搖頭。

赫連霄在心底裏嘆了口氣。

“五哥找我什麽事?”赫連笙問。

赫連霄頓了一頓。

“趙春貴回京城了。”他道。

赫連笙擡起了眼。

赫連霄緊皺着眉頭,面色也有些不虞。

這幾天,隋西的兵馬已經退到了邊境線之外,邊境也已然有了充分完備的布防。

這便到了班師回朝的時候。

按理說,他們應當是一起回去的。

就連荊池,也要一并先回京城接受封賞。

但是趙春貴卻在這個時候沒有選擇跟大部隊一起,而是領了來時的人馬,提前回了京城,這很難不讓人多想。

“此番與隋西的這場仗。”赫連笙想了想,“朝廷有目共睹,五哥你與烏将軍,皆是有功之臣,就算他再不忌憚,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把你們怎麽樣。”

外部矛盾解決了,內部矛盾就尖銳了起來。

對于赫連瑾會想方設法打壓赫連霄一事,赫連笙并不意外。

若不是實在無人可用,顧淵又借勢推了赫連霄一把,赫連瑾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赫連霄有這個出頭的機會。

現如今,赫連霄立下了赫赫戰功,朝廷又欠了北殷族一個人情。

赫連瑾現下……

怕是已經焦頭爛額。

赫連笙面上沒什麽表情,心下卻已經繃緊了一根弦。

大勝之後必有封賞。

赫連瑾……

真的會甘心給烏岑和赫連霄該有的東西麽?

他還在思索,赫連霄卻開了口。

“我知道。”他道,“我也無意與他争什麽。”

他頓了頓,低聲道,“我只是看不過去。我們,也算他的兄弟。”

赫連笙笑了笑。

“五哥。”他輕飄飄地道,“在皇家,哪有父子、兄弟一說。”

“話不能這麽說。”赫連霄忍不住反駁,“若是當時是你繼位,你肯定不會……”

話說了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然閉上了嘴。

空氣裏一時寂靜。

片刻後,還是赫連笙笑了一聲,開了口:“五哥這話,可不要給四哥聽見了。”

他換回了以前的稱呼,語氣很輕松,赫連霄原本是無心之言,這會兒見他自己把話圓了過去,也松了口氣。

“我倒不是擔心我自己。”他道,“我是擔心你。”

赫連笙愣了一愣。

“趙春貴這幾日。”赫連霄道,“一直在暗中打聽你的事。包括你是什麽時候被雲玥公主收為的義子,跟獨孤氏的關系又如何。”

赫連笙默然。

“還挺聰明。”他道。

他藏得很好,跟顧淵交集也不多,除了之前顧淵被抓時,有一瞬間的失态。

但是一般人,就算想到他和顧淵有私情,一時都不會想到死而複生這件事上。

當年,他可是在冷月居死透了。

赫連霄緊皺着眉:“他不會對你善罷甘休。”

“那就不會吧。”赫連笙平靜地道,“我也不想躲躲藏藏一輩子。”

只要他一日是隋钰,他就一日不能摘下面具。北殷雖遠,但終究還是屬于梁楚,他永遠不能脫離赫連瑾的掌控。

早晚的事。

他安慰了赫連霄幾句,便出了軍帳。

回去吃了個飯,短暫地休息了一下,他替下了竹十一,重新坐在了顧淵的床沿。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時候,顧淵說,讓他跟他回去,他說,他有能力護着他。

也不知道……

這個人是想怎麽護着他。

“不會是又想把我關在顧府藏起來吧。”他笑了一笑,輕聲道,“顧淵,你真是夠瘋的。”

那個時候,他就該看出來的。

顧淵若真的只有他表現出來的溫潤君子的樣子,也不會把他藏在顧府的密室裏,一藏就是那麽久。更不會把自己賣給赫連瑾,甘願當他的走狗,以此來給他報仇。

這個人的骨子裏,藏着誰也察覺不到的偏執。

即便是如此……

赫連笙想。

即便是如此,之後,顧淵也沒有再以此來逼迫他做任何事。

“要是那個花燈節。”他輕聲道,“我沒遇到你多好。”

事到如今,他遇到顧淵,可以說是他的不幸。但顧淵遇到他,好像也沒幸運到哪裏去。

赫連笙垂着眸,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沒有注意到說完這句話,躺着的人的睫毛就輕顫了一下。

他正沉浸在自己有些混亂的思緒當中。

片刻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閉了閉眼,開了口。

“你快點醒吧。”他低聲道,“你要是快點醒過來,我就……”

他抿了抿唇,別開了眼,“……我就考慮考慮,跟你回去。”

他想通了。

左右,顧淵這一回,也算他欠了對方一個人情。

他做不到再對顧淵冷眼相對,也……

放不下他。

如果,顧淵真的能醒過來,他願意給他一個機會。

至于之後怎麽樣……

可以再說。

他胡思亂想着,沒有注意到垂在床邊的手指輕輕地顫了一顫。

過了片刻,那只手像是終于恢複了些力氣,有些費勁地擡了起來。

赫連笙正起身打算去給顧淵換一塊毛巾,突然被抓住了手。

他的眼睫猛然一顫,僵在了原地。

他聽到了一個喑啞的不像話的聲音。

“阿笙。”

那個聲音小聲叫着他的名字,然後喘了口氣,有些吃力地道,

“……別走。”

作者有話說:

顧大人:掌握了一些卡點醒來的技巧(。

就是說,應該快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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