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是夜,大雨滂沱,低調的黑色轎車飛馳在空曠的內環高速上。

許珝是被雨聲吵醒的。

感官失靈,大腦一片混沌,是睜眼後的第一感覺。

車內彌漫着幽微冷冽的木調暗香,相當陌生。這種味道從未出現于許珝的車裏、屋裏,或是任何熟悉的地方。

雨絲拍打車窗的聲音逐漸清晰,急促而下。車速應該很快,坐在裏面卻不太能感覺出來,運行平穩,連震動都很輕微。

這一點再次讓許珝确認,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身下這輛車,比公司配給他的破保姆車高檔了不知道多少倍。

綁架?

這個念頭騰起的瞬間,牽動心髒也顫了顫,下一秒卻又歸于平靜。

許珝扯了扯唇角,他只是個早就過氣的小明星,誰會開豪車來綁架他?

想撕票威脅都沒地方要錢。

許珝渾身無力,擡起左手嘗試着活動一下,瞬間被劇烈的刺痛逼得悶哼出聲。

他身體一偏頭撞在車窗上,人卻像毫無知覺一般只擡起右手緊緊按住左肩,張開嘴大口喘息。

疼痛來得過于洶湧,從鎖骨到肩膀仿佛被紮了無數根鋼針,深深嵌進骨頭縫裏,一刻不停地想要撬開他的骨頭,以至于整條手臂都又酸又麻。

許珝甚至無法控制指尖的顫抖。

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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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了嗎?

這種痛許珝只有曾經拍戲摔傷腿時感受過,但那也是很久遠的事了。

那時候他剛出道,演的第一部 戲就為他摘下桂冠,風光無限。

當時所有人都說他有天賦又肯努力,以後一定前途無量,他差一點也這麽以為了。

直到後面很多年,他再也沒能接到一部戲。

頭腦昏沉,許珝卻發現自己竟然不讨厭這種疼痛,畢竟曾經他連接觸疼痛的資格都沒有。

許珝指尖在左肩上不停摩挲,感到掌心一片濕濡,好像是一副絲絨手套。

他什麽時候買的手套?

他明明從來不戴這玩意兒。

許珝頭痛地摘了下來,沒了手套的阻隔,他很容易摸到了身上的衣服,一件薄薄的綢質襯衣,浸透水後顯出異樣的柔軟濕冷。

似乎……不是他衣櫃裏有的。

雨勢絲毫未減,噼裏啪啦拍打車窗,隔着玻璃穿進許珝耳朵裏時,又只剩下悶悶的聲響。

是淋雨了嗎?

許珝混混沌沌地想。

“醒了?”

低沉的男聲将許珝的思緒拉了回來。

說話人的聲線和緩平穩,聲量不大,在車內低調的暗香中顯得隐隐約約,卻又格外有分量。兩個字說得不疾不徐,尾音還帶了些輕微的、漫不經心的上揚。

完全陌生。

是許珝貧瘠的社交圈裏從未出現過的聲音。

“醒了嗎?!呼——我的天爺啊,許哥你終于醒了!”

沒等許珝想明白怎麽回事,前座方向又傳出另一個男孩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那個活潑開朗得多。似乎對他醒過來這件事感到無比開心,甚至有些如釋重負。

“你還好嗎?有哪兒難受嗎?”

“這是遇着什麽事兒了?”

“你都不知道剛祁哥把弄出來的時候給我吓得夠嗆,暈得不省人事我怎麽喊都喊不醒……”

年輕男生嘴叭叭不停,疊聲地跟許珝說話。

許珝頭還有些暈,好半天才覺出不對勁——他能聽到周圍的聲音,眼前卻始終一片黑暗。

許珝心猛的一沉。

他看不見了?!

未知的恐懼席卷全身,一瞬間許珝連肩膀的痛都感受不到了。

他撐着身體坐直,伸手四處摸索,急需攥住些什麽好讓心裏踏實點。

觸手是光滑筆挺的西裝面料,應該是剛才那個話少到有些高冷的男人。

但許珝此刻什麽都顧不上了。

莫名其妙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出現在別人車上,又莫名其妙看不見了,一切都詭異得讓人無所适從。

而面前這個男人,雖然話少,雖然冷漠,卻是離他最近的人。

許珝心跳飛快,大腦充血一樣覺得世界天旋地轉,只能緊緊扯住男人的衣服。

一張嘴聲音驚慌顫抖。

“我……我怎麽看不見?”

前座不斷叨叨的男生停了下來,空氣驟然變得極度沉寂。

連聲音都消失了,許珝更加恐慌,開始腦補出一系列恐怖片場景,本能地向男人又挪了挪。

忽然他臉上有點癢,鬓發連接耳朵的地方有摩擦的觸感,像是有人從他臉上取下什麽東西,他睫毛一顫,冷不丁恢複了視力。

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只白皙修長的手,連指甲都修剪得利落幹淨。

這雙手從他臉上毫不留情地薅下一副墨鏡。

許珝眨眨眼:“……”

嗯?

那人指尖勾着鏡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蔓延至腕骨沒入黑西服的袖口裏,露出一小節雪白的襯衫,精致的袖扣反射暗光。

連手都冷得不近人情。

“現在再看看呢?”

許珝循聲擡頭,和男人的目光相撞。

果然,人如其聲,臉長得也很性冷淡,五官硬、輪廓深、嘴唇薄,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

他看向許珝的眼裏無波無瀾,許珝卻敏感的從中察覺出了一丢丢的……嫌棄。

許珝:“……”

該死的墨鏡。

現在是晚上,車裏光線本來就暗,他再戴上這玩意兒,能看見才有鬼了。

但因此就誤以為自己瞎了,确實有點蠢。

許珝低下頭,耳根發燙,心裏卻止不住驚疑。

事情從醒過來起就很不對勁,就像經歷了一場鬼壓床,許珝是用了好一會兒才讓四肢恢複知覺有了力氣。他根本沒辦法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戴着墨鏡,也完全沒有戴過墨鏡的這段記憶。

事實上,他家裏已經很多年沒出現過這種行頭了。他早就過氣,出門甚至不用任何裝扮,也不會有人認出他。

“三年不見,你還是那麽幽默啊,許哥。”

副駕駛的男生扭過頭沖他笑:“不過就是別再讓咱祁哥給你當老師了,再來一次可吃不消啊,哈哈哈……哈、哈——不、不好笑嗎?”

男生把自己逗樂了,後座兩人卻毫無反應。

他老板冷漠就算了,本來也不愛笑。

但許珝也不笑,甚至一臉茫然,手還死死攥着他老板的衣袖,原本平整的面料已經被扯出褶皺。

或許是許珝驚疑的神色太過明顯,男生也愣了一下:“那個,許哥,你真沒事吧?”他遞過瓶礦泉水:“喝點水壓壓驚?”

“剛你暈後臺了,身邊又沒人跟着,咱哥就先給你撈了出來,但聯系不上你經紀人,只能先送你去醫院,待會兒你助理就在地下停車場接你。”

他說着頓了頓,臉上染了些歉意:“咱只能送你到那兒,畢竟這節骨眼兒接觸多了讓狗仔拍到,對你對我都不好,你說是吧?”

許珝怔怔地盯着男生,明明他說的每一個字許珝都懂,連在一起卻聽不明白了。

什麽節骨眼,發生了什麽?

他從來沒見過這兩人,為什麽他們卻好像對自己很熟悉?

無數疑問堵在心頭,許珝卻問不出半個字。

他接過男生遞來的水,卻沒有擰開,即便兩人看起來沒有惡意,但事情詭異成這樣,許珝實在不敢喝。

他垂眸沉默着,一字未答。

不一會兒,男生咳了聲:“許、許哥?”

許珝擡頭。

男生欲言又止,小心指了指:“……手。”

許珝順着他的視線往下,就看到自己雖然一只手拿着水,另一只卻還死命揪着身邊男人的衣袖,高檔的面料已經快擰巴成老抹布。

他盯着抹布……哦不,高檔西裝的衣袖看了眼,又看看衣袖的主人,驀然松手:“抱、抱歉。”

男人雖然還是一言不發面色沉靜,但嘴唇已經微微抿了起來,氣場更加冷硬。

許珝毫不懷疑,如果他再不松手,這人估計要直接把他拍出車外。

“沒事許哥你別緊張,咱哥就是看着有點兇,其實心腸可好了。”

男生笑呵呵,其實他也才知道自己老板心腸這麽好,大晚上幹這麽助人為樂的事,親自帶許珝去醫院。

只是這許珝……男生咳了聲:

“話說許哥你什麽時候考的演員證?我們竟然都不知道,這都要評級了才肯放出消息,瞞得夠好的呀,你是沒看見剛後臺那些人,見你的表情跟見了鬼一樣。”

演員……證?

評級?

許珝捏着水瓶的手指無意識收緊。

這些玩意兒不是他們娛樂圈裏有的啊——倒是,和睡前看的那本小說很像。

和他們那兒想出名接到戲必須靠資本捧不同,書裏的娛樂圈所有演員演戲前必須先考資格證,持證上崗,每年還要接受職稱評級,後續的資源片酬全部和最終等級挂鈎。

随着等級的上升,片酬明明白白公開透明,實力越強片酬越高,而最高等級的S級演員們,片酬欄裏沒有數字,只用低調的黑體字寫着——無上限。

書裏是這麽形容的:這是一個可以光明正大追名逐利,而不被世人诟病庸俗,反将其奉若神明的世界。——只要你能為電影界帶來曠世絕倫的精彩表演。

許珝心跳驟然加速。

“許哥,唉……你,”男生看許珝臉色一變,身體都晃了晃,趕緊寬慰:“你真的不用太緊張哈,雖然你和咱祁老師是有那麽點過節,但你得相信咱哥的為人,他給你們評級絕對是公開公平公正的,你只用好好準備初評就行……”

“許哥?許……怎麽了這是?”

後座兩人挨得很近,許珝即便沒再揪着他老板的衣袖,也還是縮在一邊,神色張惶,像小動物在無意識汲取溫暖。

男生不禁懵圈,許珝向來脾氣很怪,出了名的目中無人誰都不放在眼裏,三年前剛出道不久,就敢用驚天動地的爛演技逼自己老板給他當老師,野得震撼娛樂圈。

幸好他老板在圈裏混了這麽多年,還算沉穩,當天下午就召開記者會宣布永不收徒,好歹把這匹野馬攔住了。

只是現在……

許珝蒼白着臉微微發抖依偎在他老板身側的樣子,哪還有半點張揚,活脫脫一柔弱大美人。

男生眼珠子轉了轉,改路線了?

他輕咳一聲,向老板使了使眼色詢問怎麽辦。

男人高大的身形隐在後座的暗色裏,他離許珝更近,一開始就将許珝的茫然慌亂盡收眼底。

他微微往後靠向椅背,十指交握搭在大腿上,是個很随性自在的姿勢。他目光落在許珝臉上,對前座的助理說:

“先去醫院。”

許珝對兩人的交流毫無反應,一雙眼睛只看着面前男人的左胸膛,那裏的黑西服上別着一枚胸針——擁有寶藍色羽毛的鳥兒拼命振翅,企圖接近眼前暗金色的太陽。

飛鳥逐日,書裏“演研所”圖标。

許珝大腦驟然充血到眩暈。

“演研所”,全稱“國家演員職業考核研究所”,是書裏所有演員脫胎換骨成為人人口中的表演藝術家、取得最高名利的必經之地,每一年的評級都在這裏舉行。

“祁……”

許珝一頓,抖着嗓子念出書裏一個名字:“祁硯旌?”

“咳咳——!”剛開了瓶水還沒咽下去的小助理被這三個字驚得猛咳起來。

除了剛出道那會兒,他已經好多年沒聽見有人當着本尊的面,有頭有尾地念完祁硯旌的大名了。

多少人嘴裏殷勤喊着“祁老師祁老師”,臉上還得賠着笑。

就連當年那麽虎的許珝逼祁硯旌收徒時,也好好地叫了句“祁老師”。

所以他哪裏柔弱了?分明還是虎得一如既往啊!

小助理拿紙擦着濺到臉上的水漬,眼睛偷偷往後座瞟。

他老板沒什麽反應,雙腿交疊優雅地靠着椅背,微微側頭看着許珝,還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許珝卻好像聽到了什麽極度震驚的事一樣,臉上的血色在這一刻退得一幹二淨。

他臉色本來已經很差了,這麽一來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半幹的頭發濕漉漉黏在臉頰,浸水後的襯衫貼着脊背,看上去單薄又狼狽。

但如此狼狽的場合,竟然也沒有讓他變得難看,反而更有種很難言說的味道。

他望向祁硯旌時,纖細的脖頸彎曲成極為優美的弧度,削尖的下颌下雪白的皮膚随着仰頭的動作一寸寸展現在眼前,像淋雨落難的白天鵝。

助理猛地想起許珝剛出道還沒開始野那會兒,風頭還是很勁的,只用一張臉就把全網迷得七葷八素,儀态氣質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就連當時祁硯旌也曾經私下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過,許珝儀态好,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有纖長柔韌的脖頸。

脖子好看的人,天生就不容易顯得畏畏縮縮小家子氣。

以前他沒在意,現在近距離看到許珝,才覺得他祁哥字字金玉良言,許珝的脖子确實是可以買高價保險的水平。

許珝卻沒工夫在意別人的目光。

從聽到祁硯旌那聲沒什麽情緒的“嗯”開始,他的世界天旋地轉。

“祁硯旌”這三個字他不要太熟悉,就是熬夜看完的那本爽文裏的絕對主角。

全文沒有一點CP線,好像從出生開始就點滿搞事業的技能,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站到了權力的山巅巅上。

在把影帝大滿貫拿遍三輪又被授予終生成就獎後,他搖身一變成了“演研所”最年輕的主考核官,所有演員想在事業上有所發展,就得先過他那一關。

主角光環只用文字都快把許珝的眼睛閃瞎。

許珝頭暈目眩。

他好像穿書了……

他真他媽的穿書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不斷循環播放,甚至激起陣陣耳鳴。

許珝渾身的血液都像在倒流,就連肩膀上被忽略了許久的痛楚都忽然卷土重來。

他反常的樣子讓祁硯旌都不自覺皺起眉,輕輕碰了碰許珝的肩,試探道:“許珝?”

可這一下好像切斷了許珝最後一根緊繃的神經,肩膀的痛驀的異常劇烈,像狂風暴雨席卷而來。

許珝眼前瞬間一暗,捂着左肩悶哼一聲彎下腰。

突如其來的痛呼讓祁硯旌點在他肩上的指尖都顫了顫,片刻又趕緊往下托住他的手肘虛扶一把,力道紳士克制,只堪堪沒讓許珝栽下座椅。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許珝聽到祁硯旌開口:“小高,還有多久到醫院?”

口吻依舊平淡無波瀾。

·

醒來時是在醫院,病房空無一人。

窗外天光初亮,許珝手背紮着吊針,雙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好半天才徹底接受自己穿書的事實。

睡了一覺頭腦清醒不少,許珝總算能好好思考下自己的現狀。

他完全沒有任何原身的記憶,知道的一切只有書裏明明白白寫過的劇情。

祁硯旌叫他許珝,說明書裏應該有個和他同名的角色。

許珝閉上眼,細細回想半晌,才勉強從一部大長篇裏拼湊出屬于自己的劇情。

加起來總共不到一百字吧,他就是個長得非常好但腦子不好,出道不久就各種作妖上趕着想拜祁硯旌為師的草包。

書裏對這段的交代只有寥寥數字,只寫他“自不量力”拜師,但主角看不上他,當即“嚴詞拒絕”了他,壓根不算重要的劇情。

後來這個角色就逐漸銷聲匿跡了,甚至算不上個炮灰,更像是作者寫來水字數的。

但拜師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祁硯旌昨天還好心送他來醫院,是不是說明他已經沒把這點小插曲放心上,他和主角之間也沒有多少感情糾葛?

那他穿來的意義是什麽?

這是本全員搞事業的爽文,難道他也要加入搞事業大軍了?

現實裏沒能實現的抱負,終于要在這個世界實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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