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發表 (1)
客廳裏不像之前那樣燈火通明, 大概是許珝躺着覺得刺眼都給關上了,只留了盞沙發邊的落地燈。
昏暗的暖黃色光暈均勻地灑在許珝的小毛毯上,顯得他尤為脆弱。
祁硯旌面色不太好, 抹了把許珝額頭的冷汗,擔憂道:“怎麽還在痛, 請醫生過來?還是直接去醫院?”
許珝能清晰感受到胃部的鈍痛在漸漸消散,只是身體使不上力, “不用吧……”他小聲道:“就是一點點痛,剛才吐了一回,現在好很多了。”
祁硯旌眉心一擰,“還吐了?”
“……”許珝喉頭滾了滾, 眨眨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圓。
被這種天真無辜的表情看着, 祁硯旌也沒轍, 只能耐下性子拍拍許珝腰:“說吧,為什麽會胃痛。”
許珝眼睛一亮正要開口,腰間的力道加大,祁硯旌語氣帶了點威懾:“跑步岔氣這種借口不用搬出來了, 少說兩個字你還好受點。”
“……”
這人怎麽什麽都能猜到, 不如去改行算命還當什麽演員啊。
許珝快速思索,還是決定老實交代:“白天喝了口礦泉水。”
祁硯旌若有所思:“一口?”
“……”許珝被直擊要害, 不情不願坦白:“一瓶。”
祁硯旌短時間沒說出話來,不可置信地氣笑了,很重地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很行啊許珝,我花那麽大工夫給你養胃, 天天盯着你吃飯, 你就是這麽對自己的?”
他力氣有點大, 許珝沒留神, 被掐得輕呼出聲,不由地咬了咬嘴唇:“你就不能輕點嗎?”
祁硯旌毫不留情:“那你倒是長記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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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腰上的力道讓許珝有點煩躁,瞪着祁硯旌:“你再使勁小心我——我不答應你了,別忘了你現在是在追我。”
祁硯旌聞言不由眉梢一挑,唇角彎了起來,“是嗎?”卸下力道在許珝被掐的地方按揉起來,“那我确實怕了。”
他臉上的笑平和到堪稱溫柔,一點都看不出“怕”,顯然是把許珝放在掌心裏逗。
眼見着吵不贏了,許珝又不甘心,思索片刻垂下眼。客廳光線暗,他長長的睫毛一垂,光影足夠掩蓋眼裏所有的小心思,只留下脆弱無助的模樣。
“其實不是因為這個,”他聲音軟下來,從祁硯旌懷裏離開縮回沙發上,“你力氣太大了,扯得我胃疼……”
祁硯旌游刃有餘的神情凝滞了一瞬,想起許珝難受的時候總是彎腰掐着腰,說明确實能牽扯到胃部,而他手大許珝腰又細得可憐,力氣大了可能真的會讓他不舒服。
這個完全沒設想到的理由讓祁硯旌有短暫的無措,“我……對不起。”
祁硯旌聲線還是平靜,卻半點沒有了逗弄許珝的意味,正經起來,“是我沒考慮到,又難受了嗎?”
許珝睫毛顫了顫,如果現在光線明亮,祁硯旌或許還能看見他得逞的眸光,可現在他滿眼只能看到許珝的長睫毛在委屈地顫抖。
祁硯旌被許珝這副一言不發獨自委屈的模樣攪得心慌意亂,“很難受嗎?對不起寶貝,我錯了。”
一連串擔憂的道歉哄得許珝滿意了些,但還是不立刻開口,又繼續吊了他幾秒。
直到感覺這人馬上就要忍不住抱他沖去醫院了,才緩緩移了移,額頭抵到祁硯旌肩頭:“還好,沒事了,你以後要輕一點。”
祁硯旌再次落到他後背的手輕得像掉了根羽毛,心有餘悸連連抱着:“好,我以後再也不使勁了,怎麽樣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許珝在他胸前輕輕勾起嘴角:“真的不用,慢慢不疼了,明天的戲很重要,去睡覺養精神吧。”
電影只剩下最後兩場戲,從明天晚上開始大概要拍完整個上半夜,第二天黎明天剛亮直接拍最後一場然後全組殺青。
現在要是去醫院晃一圈,肯定會耽誤全劇組,不論祁硯旌怎麽說,許珝絕對不願意自己拖後腿。
看他狀态确實還好,祁硯旌也不再勉強,扶上許珝的肩,“那我抱你去床上?”
許珝輕輕點了點頭。
祁硯旌很小心地合着毛毯把許珝抱起來,不知不覺間許珝的嬌氣屬性在他心裏又上升了一大截,到了碰都碰不得的階段。
許珝被祁硯旌極致溫柔地抱上床,陷進柔軟的被窩,舒服得不行,看向祁硯旌時眼裏也含着笑:“想喝熱水。”
祁硯旌從剛才就一直處于繳械投降的狀态,現在更是有求必應,“好,等我一下。”
看着祁硯旌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許珝縮進被子裏興奮地翻騰兩下,扯到餘痛未消的胃又趕緊老實躺着,只用被子緊緊捂住微紅的臉頰。
他心跳的砰砰的,感嘆原來祁硯旌這麽好駕馭!
果然軟的就是比硬的好使啊。
許珝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真切的體會到“撒嬌”的巨大威力。
祁硯旌在客廳焦急地等待飲水機燒水,捏着玻璃杯轉啊轉。
忽然他停了下來,後知後覺感受到了一絲不對勁,腦中開始走馬燈一樣回放許珝的狀态。
許珝剛才……柔軟嬌氣得不可思議?
而縱觀他兩只手都數不完的生病史,他真正特別難受的時候從來都是不吭聲的,那剛才那副模樣只能有一個解釋——裝的。
為什麽裝?當然是怕被自己教育。
祁硯旌不由地發笑,許珝真是……太會示弱了。
而那種刻意到有些做作的示弱,大概只有自己這種色令智昏的蠢蛋才會被騙得團團轉,連大聲說話都怕吓着他,更別說教育了。
“滴——”飲水機指示燈亮了亮,水燒好了。
祁硯旌仔細地兌了杯溫水端進房間。
許珝享受了半分鐘皇後待遇,被祁硯旌抱着喂水,用紙巾輕柔地擦嘴,再小心翼翼地塞進被窩。
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和祁硯旌說晚安,琢磨着只要多用用撒嬌技能,以後在祁硯旌面前還不橫着走。
美好設想還沒打下第一個标點,臉頰忽然被捏住,是祁硯旌那種熟悉的想教育他的力道。
許珝刷的睜開眼,臉頰被捏住話都說不清:“你、你幹嘛……”
祁硯旌臉上還是慣常溫柔的笑,仔細體會卻變了味道,“你自己知道。”
許珝一愣,腦內靈光一閃驟然反應過來,眼睛睜得更圓,他總不會……這麽快就穿幫了吧?
明天有戲,祁硯旌到底還是留了力氣,沒給許珝臉上留下印子。
他在許珝眼珠子滴溜轉思考話術的時候俯下身,将許珝整個人都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之下,湊到他耳邊留下一句話。
許珝瞳孔狠狠一震,滿眼不可置信。
祁硯旌說完就直起了身,沒多作停留,恢複到正人君子的模樣,拍拍許珝的頭:“睡吧,晚上有不舒服就叫我或者打電話,我一直開機。”
他替許珝關掉小臺燈,拿起床頭的玻璃杯轉身離開,輕輕帶上房門。
許珝卻還回不過神,一直盯着黑乎乎的門框,耳邊回蕩着祁硯旌的話:
“我還沒追到你所以只捏捏臉,以後你要是再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我不保證會在哪個地方下手。”
許珝哀嚎一聲縮進被窩,手捏着被子狠狠捂住臉,從耳根紅透到了脖子。
半晌,黑漆漆的房間裏,床上米白色的棉被團子傳出一聲悶悶的怒吼:“禽獸!”
像強權統治下只敢在被窩裏畫圈圈詛咒的可憐老百姓。
·
于是許珝做了整夜被四處揉捏的夢,醒來都還心有餘悸。
他下床洗漱一番,打開房門,祁硯旌正坐在餐桌邊頭發有點濕,看起來是晨跑之後回來洗過澡了。桌上擺着一碗稀粥和兩個小籠包,祁硯旌沒動,應該是給他準備的。
許珝拿了劇本走過去坐下,看了祁硯旌一眼:“你不吃嗎?”
祁硯旌指尖在手機屏上點着,聞言擡眸:“我吃過了,這些是聽到你起床的動靜才從保溫袋裏拿出來的,你試試應該還很熱乎。”
見祁硯旌沒再把昨晚的事繼續拿出來說,許珝松了口氣,難得想通過撒嬌得點好處都被光速識破,确實有點丢人。
碟子裏的小籠包小巧精致,許珝夾起來咬了一口,牛肉餡的,溫度合适口感也好,但他今天沒什麽食欲,吃了兩口胃裏就抵得慌,便放下包子一邊看劇本一邊小口喝粥。
最後幾場戲明天就殺青,即便已經背得滾瓜爛熟,許珝依舊把劇本分鏡翻來覆去地看,想争取一鼓作氣拍完別再耽擱時間。
祁硯旌看他吃東西看得糟心,敲敲桌面:“專心吃飯。”
“哦,好。”許珝應道,包子粥各來了一小口,不一會兒動作又慢下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劇本上。
眼瞧着飯要涼了許珝粥沒喝到一小半,丁點大的包子都沒吃完,祁硯旌不得不強硬地收掉他的劇本,再把他臉扳回來:“先吃東西,吃完再看。”
好端端擺在眼前的劇本嗖地不見了,許珝懵了一瞬擡頭看祁硯旌,那人神情非常嚴肅,甚至有點兇。
許珝按了按胃,小聲道:“可我有點飽了。”
祁硯旌太陽突突跳了兩下,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飽了?”他把粥碗端到許珝面前,“你自己看看才吃了多少!”
這種程度快要趕上許珝厭食症最嚴重的時候了。
瓷碗放回大理石桌面時砰的響聲,吓得許珝抖了抖。
祁硯旌因為許珝永遠不愛吃飯而止不住惱怒,這點沒收住的怒意落到許珝眼裏,就是大清早吃個飯都要被罵。
許珝眼眶倏而紅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兇我!”
是他不想吃東西嗎?
吃不下他也很煩躁,他也不想攤上這個破身體,可又有什麽辦法?
總是難受還要被罵,積壓的委屈突然找到發洩口一時有點收不住,許珝低下頭拼命忍眼淚。
他眼圈一紅,吓得祁硯旌什麽怒意都沒了,只剩下慌張。
許珝慣常的委屈撒嬌祁硯旌很受用,但真委屈起來,祁硯旌卻有些手足無措。
“許珝?”他摟住許珝的肩低頭看他的臉:“對不起……我……”
祁硯旌很懊惱,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麽就沒忍住要兇許珝,他放緩語氣:“對不起,我不該兇你,以後不會了。”
“難過了嗎?都是我不好,不哭不哭。”
許珝的委屈來得快去得也快,那股勁過了以後,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一點,好歹也是成年人,怎麽跟小孩兒一樣只會用哭來解決問題。
祁硯旌已經很好了,這次本來也是他自己不好好吃飯,換成別人誰受得了他這麽矯情,也就祁硯旌還好聲好氣地哄他。
許珝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咽回去:“你不嫌棄我嗎?我太麻煩了……”
“怎麽會……”祁硯旌百味雜陳把許珝抱進懷裏,不帶任何暧昧的情緒,只是單純的鼓勵安慰:“你很棒了,換我肯定忍不了這麽多,吃不下東西多難受啊,是我太心急了。明明醫生說過你慢慢調理能養回來,我總想你能快點好,一下沒收住情緒,對不起寶貝。”
許珝搖頭,從他懷裏直起身,抹了抹眼睛:“我再吃一點。”
“好,”祁硯旌摸摸他的胃,“還痛不痛?”
許珝喝了一口粥,“不痛,就是抵得慌。”
“沒關系,”祁硯旌在他胃部輕輕按揉,“我們慢慢來,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要太勉強。”
許珝點頭,一口一口努力咀嚼,最後吃掉一半出了一腦門汗。
祁硯旌給他擦擦汗,鼓勵地笑笑:“真棒,走,去洗把臉。”
許珝起身,一起往洗手間走,“我想洗個澡,晚上沒法洗。”
這天的戲會從晚上直接拍到第二天一早,大家都沒時間回酒店,現在不洗就得等到明天殺青後了,許珝受不了。
“好,我在外面等你,洗完直接去片場。”
許珝收了衣服進浴室關門,祁硯旌對着磨砂玻璃門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到自己房間,撥通随行醫生的電話。
他們這次外出拍戲不用吊威亞,也沒有危險的打戲,跟着的随行醫生只給許珝看過一次膝蓋,要不是有許珝,醫生真就成了擺設。
祁硯旌握着電話站在窗邊,神情凝重。
“骨折過一次,前不久拆的鋼針,之前止痛藥吃多了有點厭食症,養回來了一點,但昨天說胃痛,今天又有些吃不下了……”
“沒有胃病,應該是有點着涼,昨晚吐過一次,之後就不痛了……”
“……半碗粥一個小籠包,吃得挺難受……”
“沒吃藥,他有點過敏體質不敢亂用,但現在看起來精神還行也沒有別的不舒服……”
“好……開過來吧,以防萬一。”
劇組給随行的醫生配了輛房車,改裝成小型醫務室,日常拍攝有稍微危險的戲份都會在片場待命。
今天開車的師傅請了假本來不會到場,祁硯旌不太放心,就算臨時再找一個師傅也要讓人把車開過來,不管怎麽說,明天的最後一場戲是有點危險的。
許珝和祁硯旌到片場去化妝時,老遠就看到改裝的房車停在一邊,穿白大褂的醫生坐在門口跟場務小姐姐聊天。
闫崇平在确認置景,見了兩人跟周圍交代幾句就走了過來,他摸出一包煙,給祁硯旌和許珝一人遞了一支,看着許珝:“學會了嗎?”
許珝從知道有這場戲時就在慢慢學抽煙,一開始老是被嗆,後來祁硯旌教了他幾次勉強會了一點。
但他身體其實不适合吸煙,祁硯旌每次就讓他試一小口,到現在雖然會了,卻完全不像祁硯旌那樣游刃有餘潇灑利落,一不小心還會嗆到。
許珝不太好意思,“會了,但不熟練。”
“沒事。”闫崇平這次難得的好說話。
“你這身體抽煙實在惱火,等下跟着這小子走就行。”他指了指祁硯旌,“這場戲他詞多你詞少,前半段他主戲後半段你主戲,抽煙跟着他學,吸一口就行,之後只拿在手上也不影響。”
他說着拍怕許珝的肩,一本正經:“吸煙有害健康,回去再也別碰了——”看向祁硯旌:“你小子也是,沒事別抽這玩意兒。”
祁硯旌笑起來,沒點的煙夾在指縫,“我本來也不抽,都是為了拍戲才練的,诶我記得當初第一次抽煙,也是你的戲吧,老闫啊你想想你禍害了多少根正苗紅好青年?”
“啧,你別什麽都賴我,”闫崇平手一揮在他倆面前坐下,手裏夾着一支煙也不點燃:“你那時候多殷勤啊,就是叛逆期到了想自個兒想抽吧,別什麽都賴我的電影。”
許珝聽得有趣,抿着嘴笑起來。
祁硯旌見他笑了心裏舒坦,也多跟闫崇平胡謅幾句:“我那時候才出道多久?嶄新的新人,您闫導名聲響亮讓我抽煙我能表現得不情願?”
“祁老師您這話說得不漂亮,”闫崇平佯裝生氣,“我逼你啦?”
祁硯旌噗嗤一聲笑出來,引得大家都笑起來:“我可沒說。”
許珝很喜歡這種氛圍,像好朋友一起坐下來聊天,沒有一點導演和演員之間的壓力,祁硯旌的存在也讓他很安心。
“是《山嶺》那部片子嗎?”許珝問。
《山嶺》是祁硯旌跟闫崇平合作的第一部 片子,小衆文藝片,在國內票房不高,獎項卻不少,可以說是祁硯旌在電影界立足的裏程碑式的作品,但書裏對這一時期的着墨卻不多,許珝倒是很好奇。
“對,”闫崇平說,“當時他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吧,脾氣比你差多了。”
“是嗎?”許珝笑着看向祁硯旌。
祁硯旌搖頭,頭發被海風吹亂,嘴角噙着笑真有點文藝片男主的樣子,“怎麽這麽天真啊許珝,”他拿煙點了點闫崇平,“別因為他是導演就說什麽都信,他編的,我新人時期可謙遜了。”
“得了吧你,”闫崇平不接招,“他那會兒怕個戲意見可多了,這兒不滿意那兒要改,要不看他說的确實有一些些道理,我早把這家夥踢了。”
許珝興趣被勾了起來,拖着小馬紮往闫崇平那邊挪了挪,“哈哈哈真的嗎,闫導你再給我多說點呗。”
“行啊,”闫崇平也來勁了,“你別看他現在抽煙裝個逼很潇灑的樣子,當初剛學的時候還不如你,手指燙出過疤,就在這兒——”
闫崇平指了指自己食指內側,“就燙這兒的,現在可能都看不出了。我就一直沒想通怎麽會有他這種人,煙燒過來你手不知道往後移嗎?就杵那兒等着被燙,所以他腦袋也不太靈光,現在看着如魚得水都是這些年摸爬滾打練出來的。”
陳年囧事被翻出來,祁硯旌面子有點挂不住:“老闫你可閉嘴了,哪有你說那麽誇張,我當時就是走神沒注意。”
“那你神走得真夠遠的,飛天上找神仙去了嗎?”闫崇平這張嘴一點情面都不留,繼續跟許珝分享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小珝我跟你說,真實情況是,他一愣頭青就擱桌子前坐着,眼睛盯着劇本,手上夾着煙,然後一動不動。煙就在他指頭縫裏燒,他完全沒感覺,我們喊了一聲才回神,煙掉下去還給劇本燙出個洞。”
許珝只要腦補一下,愣頭青祁硯旌傻不拉幾被煙燙手的樣子就笑個不停。
祁硯旌咳了一聲,試圖扭轉自己在許珝心中的形象:“胡編亂造,胡編亂造!”
“嘿你這麽說我就不樂意了,你燙出洞的劇本還在我那兒收着,咱那部片子幕後花絮沒放過不代表我沒有,正好那一段還給錄下來了。”他拍拍許珝的肩,“小珝你感興趣的話,趕明兒殺青了我拷給你。”
許珝眼睛一亮:“好呀!”
祁硯旌:“……闫崇平!”
許珝也不是非要探究祁硯旌早年的囧事,只是覺得很神奇。
在他的世界觀裏,祁硯旌永遠都是優秀的男主角,他的一生只和一本薄薄的書建立聯系。
縱然當時祁硯旌說過,他有朋友有家人有完整的人生經歷有喜怒哀樂,他不覺自己只是一個片面的人物,也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可以被書裏簡單的框架控制。
但對許珝來說,除了被祁硯旌抱着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以外,很多時候祁硯旌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主角,能力強形象出衆家世顯赫,幾乎沒有瑕疵。
許珝還是第一次從對方好友的角度聽到關于祁硯旌的過去,雖然調侃的成分居多,寥寥數語卻構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形象,沒有那麽完美,卻很鮮活。
大概到這一刻,許珝才真正理解了祁硯旌那晚的話。
是不是書裏的世界有那麽重要嗎?他自以為看過全書很了解祁硯旌,可一本書幾十萬哪怕上百萬字,能寫的又有多少?
書中未曾提及的、字裏行間的空白堆積而成的一分一秒,才拼湊出了真正完整的祁硯旌。
而那些統統都是許珝不曾了解,未曾觸碰的,很重要的時光。
“行了,”闫崇平起身,“來吧,先去試試走位,然後走幾遍戲。”
許珝被化妝師攔住補妝,祁硯旌和闫崇平就先往片場去。
“打個商量,”祁硯旌小聲道,“我那裏字畫酒你随便挑,別把視頻給許珝。”
闫崇平瞥他一眼,“你家小朋友想了解你,你還要攔着?”
祁硯旌擰眉:“那也了解點好的啊,盡看些糗事算什麽,別到時候不答應我了。”
闫崇平聽得連連嘆氣:“你那些輝煌事兒網上應有盡有還需要找?怪不得你都三十了還沒老婆呢,面子都拉不下來談什麽戀愛?”
“硯旌啊,聽過來人一句勸,”闫崇平語重心長,“人活着不可能只有好事,你覺得丢人的往事,在你愛人眼裏也很寶貴。要是他因為一點糗事就不喜歡你,說明他原本就不喜歡你。”
祁硯旌怔了怔。
闫崇平又說:“不管談戀愛的時候再怎麽羅曼蒂克,最後還不是兩個人搭伴過日子。我老婆戀愛那會兒一根睫毛沒刷好都不肯見我,現在在我面前可以一天不洗臉,你別說,我真沒看出和化了妝有什麽區別,可能她技術太差了。”
“所以你想,你會因為許珝吃飯老愛發呆就嫌棄他嗎?我看你喜歡死了,恨不得直接給他喂嘴裏,”他點燃煙,看祁硯旌一眼,“換過來也是一樣的。”
“哪有人能每一刻都完美呢?機器人都還有程序故障呢,何況你那點糗事壓根不算什麽,當成小情趣還差不多。”
闫崇平說完不再看祁硯旌,上前招呼搬東西的場工。
祁硯旌一個人留在原地陷入沉思。
他人生前三十年對談戀愛不感興趣,終于到第三十年的時候有了喜歡的人,所以總覺得一定要用完美的形象和強勢的态度去保護對方,可原來兩個人的相處也需要有進有退嗎?
許珝很會欲進還退,用巧妙的示弱來掌控自己。
他覺得示弱和撒嬌是許珝的特權,脆弱的人把脆弱化成武器來保護自己,是很聰明的做法,他也心甘情願走進許珝的圈套。
可換到自己身上,祁硯旌卻不願意讓自己任何不好的地方被許珝看見,哪怕是抽煙燙傷手指這種事。
現在看來,他對許珝的過去一無所知,許珝也不完全了解他的一切,他們确實還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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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場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天色漸暗,海水撲騰着拍打岸邊卷起浪花,遠處的瞭望塔時不時投下一束光,又在海風裏飄散。
許珝和祁硯旌一起來到海邊的碼頭,面前是翻騰的海水,再上前幾步,能被拍到岸上的浪花沾濕褲腳。
這是整部電影的倒數第二場戲,劇情裏塵埃落定,一切都按照主角程小霧的計劃在走,傷害他們的人被判處死刑即日行刑。
祁硯旌飾演的警官盛陽卻利用各種細節推斷出了事情的真相,只是找不到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行刑的前一天,他找到程小霧,兩人在海邊進行了一番對話。
許珝離開會沾濕褲腳的碼頭邊緣,在後面堆貨的紙箱上坐下,祁硯旌站到他身邊,演員就位燈光就位,場記打板。
夜晚海風纏綿,祁硯旌穿着灰撲撲的夾克插兜站着,街燈清晰地映出他的五官輪廓。而離他一步之遙的許珝,卻完全陷進了陰影裏。
“死者是你叔叔,明天殺害你叔叔的人就要被處決,你好像不是很開心?”祁硯旌像唠嗑似的随意開口。
許珝手裏拿着不知道從哪裏扯來的幾根草,來來去去編着什麽,聞言頭也不擡:“我看上去不高興嗎?”
祁硯旌點頭,“不止不高興,甚至相當低落。”
許珝手頓了頓,依舊不擡頭,祁硯旌也不在意。
他轉身向前走了兩步,站到碼頭邊緣,海面近在咫尺。
“調查這麽多天,我有一點小小的想法,我說,你聽,說得不好你別見笑。”
許珝沒有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說起來。
“兇器是一把瑞士軍刀,兩年前一波旅游團來玩,走的時候批發了這種刀當紀念品,于是整個碼頭只剩下一把,後兩年也沒有店家再進貨。最後那把兩個月前被便宜賣給了杜華強,也就是本案的兇手,刀遺落在案發現場,成了定案的關鍵性證據。”
“杜華強三個月前來到碼頭上打工,和你叔叔經常發生口角,所有人都知道他倆關系不好。”
他背對着許珝,許珝看了眼他挺拔的脊背,又緩緩垂下頭。
“你說會不會有這麽一個人,和杜華強跟你叔叔都有仇。從杜華強到碼頭不久就開始策劃,先接近流浪的小乞丐,因為他為自己安的家裏碼頭很近,可以清楚看到那兩人的工作日常,而不被人注意。”
“徹底了解兩人之間的矛盾後,只需要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稍加挑撥,兩個都暴脾氣很容易打起來。”
“案發當晚杜華強喝了酒,那個人想辦法得到了杜華強一直帶在身上的瑞士軍刀。他知道杜華強喜歡小男孩,也纏上了碼頭上的某個小男孩,所以故意放了少兒頻道,在杜華強離開後下班。他住的地方需要通過倉庫後的小巷,從窗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進來的每一個人,也能看到氣沖沖找杜華強打架的,你的叔叔。”
他扭頭看向許珝,海風把他衣角吹得翻飛不止。
“杜華強身強體壯,你叔叔雖然一身肥肉卻不能打,腿還因為事故瘸了一條,完全不是杜華強的對手。——把人揍個半死再殺掉很費時間,只補刀卻很快。從家裏出來,殺人,再随便找家飯店診所買個東西,不在場證明就無堅不摧了。你覺得呢?”
許珝手上的東西已經編好了,是只兔子,被他輕輕放到身邊。
他擡頭回視祁硯旌,扯出一抹笑:“怎麽會有這種人呢,你們警官想象力就是豐富。”
祁硯旌來到許珝面前,“你叔叔十五年前坐過牢,罪名是故意傷人,被判了六年。侵害男童不能被判處強奸罪,只能以故意傷人論處。——而杜華強,到碼頭不久,就傷害了和你相依為命的弟弟程小霜。”
他深深地看着許珝,“六年,确實太短了,你都還來不及長大。”
許珝回以平靜如深潭的目光:“你想說那個人是我嗎?”
祁硯旌搖頭:“我只是很抱歉,作為警察沒能保護你們不受到傷害,也沒能阻止那個人,再一次傷害自己。”
許珝眸光有很輕的震動,旋即深深地垂下頭。他從兜裏摸出一包煙和打火機,給了祁硯旌一根,自己則把煙喊在嘴裏,只是海邊風太大,火好幾次都點不燃。
眼瞧着再這麽下去闫崇平要喊卡了,祁硯旌伸出手攏在許珝面前,“點吧。”
有祁硯旌的手掌擋風,許珝很快點燃了煙,“謝了。”
祁硯旌在許珝面前蹲下,把自己的煙頭和他的相接,星火碰撞也燃了起來。
許珝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把他五官顯得朦胧。
他吸過這一口不再繼續了,目光漫無目的地眺望黑沉沉的海面。
祁硯旌以為他會解釋,哪怕是訴說,可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一直到手裏的香煙即将燃盡,他的視線才從遠去的潮水中收回,落在祁硯旌臉上。
許珝眼眶微紅,平靜眼眸下是望不到底的絕望和痛苦。
“我只是在想……”他嗓音微啞,“小霜才十歲。”
“他讀書本來就比別人晚,六年,他甚至還沒上高中。只要想到這個我就……”
我就不得不殺了他。
我不想要他和我一樣永遠活在陰影之下。
話到這裏說不下去了,也不能再說下去。
他再一次把目光從祁硯旌臉上移開,投向茫茫的海面,好像只有那裏才是可以擁抱他的、沒有惡意的世界。
“卡——!”
“很好,快回來休息一下!”
闫崇平拿着擴音器在遠處大喊,張暢飛快抱了羽絨服來給許珝披上。
許珝在寒風裏坐太久全身都僵了,在祁硯旌的攙扶下才能勉強站起來活動手腳。
“還好嗎?”祁硯旌出戲很快,略含了些擔憂地看着許珝。
許珝後期換了演法,沒再熟練的使用技巧,而是徹底代入,将自己完全當做角色本人,這種方式相當消耗心力,入戲難出戲更難。
他反複深呼吸好幾下,努力調整半晌,一直到回到休息棚裏才勉強緩過來一些,沖祁硯旌笑笑:“沒關系了。”
兩人短暫休息了會兒,後半夜又将那場戲換了好幾個機位來拍,結束時已經快到淩晨四點。
緊跟的最後一場是許珝單人的戲,需要在黎明天光微亮的時候拍,現在的時間大家如果回酒店,可能連洗個澡都來不及就又要趕回片場,索性不折騰。
場工就地搭了個帳篷,讓許珝在裏面休息一會兒,等下直接開拍。
許珝縮在帳篷裏抱着熱水袋身體也暖不過來,一個勁發抖,一秒鐘也沒能睡着。
天沒亮的時候,他換了件雪白的襯衫,套着羽絨服又站到了昨晚那個碼頭邊準備開拍。
這場戲簡單粗暴就是跳海。
闫崇平在講走位的時候對于要不要真跳有些猶豫,按拍攝效果當然真跳會好得多,但許珝身體可能受不了。
“沒關系,跳吧。”許珝凍了一晚上嘴唇都是紫的,縮在祁硯旌身邊發抖,為了等下不哈出白氣,嘴裏還含了冰塊。
闫崇平神情嚴肅:“你要确定你身體能不能承受,對我們來說再好的電影也不如演員本人重要。”
許珝想了想,說:“我記得最開始看到這段戲的分鏡,就有主角在海面上慢慢消失的畫面……”
他嘴裏含着冰,一字一句說得很慢:“我當時就覺得這一段很震撼,去掉太可惜了,反正今天醫生房車都來了,出事也能救。”
“許珝。”祁硯旌蹙眉看着他,不喜歡聽到這種不吉利的話。
許珝寬慰地沖他笑笑。
在這些方面,許珝和祁硯旌其實很像,都對電影的畫面拍攝效果有極致的追求,為了達到滿意的程度,可以完全不考慮自身。
“聽他的吧。”祁硯旌對闫崇平說。
闫崇平想也知道拗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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