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發表

許珝是真的凍壞了。

祁硯旌抱着他, 感覺到不到他身上任何正常人該有的體溫,大冬天說話竟然也哈不出白氣,漸漸失去意識。

一直候在一邊的醫生快速看了看許珝的情況, 面色不太好,讓趕緊送醫院。

祁硯旌抱着許珝上了改裝成小型醫務室的房車,闫崇平給助理導演交代了幾句也跟上車,車門一關老司機師傅一腳油門, 直接把房車開出跑車效果往醫院沖。

醫生拿體溫槍給許珝測了測額溫, 看到上面的數字時眉頭狠狠皺了起來, 又從醫藥箱裏拿出一支體溫計塞進許珝嘴裏, 頭也不回地沖張暢吩咐:

“快準備幹燥的厚毛毯, 把他身上濕衣服全脫了,熱水袋越多越好!”

祁硯旌已經在給許珝脫衣服, 動作迅速但不慌亂,整個車裏就剩他和醫生還沉得住氣。

闫崇平坐在角落,從祁硯旌和醫生忙碌的身影裏瞟到一眼許珝青白的指尖, 驚得臉都白了,不敢出聲打擾,看見祁硯旌給許珝脫衣服, 立刻自覺地捂住眼睛扭過頭。

許珝意識不太清楚, 呼吸也很微弱,祁硯旌扒掉他身上冰涼濕透的衣服,第一次看見了許珝的身體。

瘦得可憐,鎖骨凹陷肩胛突出, 抱在懷裏薄薄的一片, 原本綢緞一樣瑩白的皮膚呈現出異樣的青白, 鎖骨到肩膀一條長長的疤, 更像把這具身體僅剩的生命力都扼殺殆盡。

祁硯旌鼻尖發酸,接過張暢遞來的新毛毯把許珝牢牢裹起來,不忍心再看。

醫生掐着時間從許珝嘴裏抽出體溫計,神情凝重:“糟了,測不出來了。”

闫崇平蹭地起身:“什麽?!”

沖熱水袋的張暢驚恐踉跄,哇地一聲哭出來:“啊——那我們許珝……我們許珝……”

祁硯旌被兩人一驚一乍鬧得太陽穴突突跳:“閉嘴!”

相比起來他鎮定很多,問醫生:“所以是核心溫度跌到35以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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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醫生贊許地點點頭,現在一團亂,也就祁硯旌還能扛事,“常規體溫計最低只能測到34.4攝氏度,患者現在體溫低于可檢測數值,劇烈寒戰呼吸減弱,不排除進入中型低溫,我們現在條件有限,沒辦法測到更準确的核心體溫,只能先簡單地外周複溫。”

他扭頭看張暢:“熱水袋好了嗎?”

張暢聽了一番雲裏霧裏的話,淚珠子還挂在臉上,才大概明白只是那個溫度計測不到更低的溫度,不是許珝沒體溫了,愣愣點頭:“有、有……但只有一個,剩下的還在充電。”

他連忙把唯一的熱水袋遞給祁硯旌,看祁硯旌放在許珝胸腹間,熱水袋外有一層毛絨套子,貼着皮膚也不會燙傷,但祁硯旌動作依舊很小心。

闫崇平看到這一幕,抹了把汗堪堪坐了回去。

醫生繼續給許珝測血壓心率,叮囑祁硯旌:“祁老師,一定注意給他保暖,看心率有沒有異常,失溫症最怕心率不齊再扯出別的并發症,我現在去聯系醫院那邊準備。”

祁硯旌點頭:“好,辛苦了。”

醫生颔首:“應該的。”

全程祁硯旌都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鎮定,和張暢闫崇平兩人反差鮮明。

但只有離得最近的醫生,才能看到他抱着許珝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小心,微弓的脊背卻像構築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只把許珝作為珍寶納入其中。極致的堅硬和柔軟同時出出現在他身上,竟然絲毫不顯得為何。

祁硯旌抱許珝的模樣絕不是單純的同事之情,醫生眸光微動,沒再做出逾越自己本分的舉動,眼觀鼻鼻觀心退到一邊給醫院打電話。

張暢擰開保溫杯,想給許珝喂點熱水,被祁硯旌攔下來:“他現在不能喝。”

“啊?”張暢不明所以。

祁硯旌手掌搭在許珝頸側,說話聲很小,像是怕吓到許珝,神色卻很嚴肅:“他體溫太低,直接喝熱水容易低血壓,反而降低核心溫度,嚴重的話還可能休克。”

張暢被休克兩個字吓得後退半步,沒想到會這麽嚴重,但祁硯旌怎麽會知道這些。

“咳,”闫崇平在一旁解釋:“硯旌第一部 戲就是在雪山拍的,有經驗。”

“原、原來是這樣,”張暢嗫喏道,不敢再碰許珝:“對不起祁老師,我不知道不能喝熱水,幸好有您在。”

醫生挂斷電話回來:“現代人很少能接觸到低體溫症了,你不了解也正常,沒事。”

“謝、謝謝。”張暢連連點頭,另外幾個熱水袋也沖好了,他立馬拿過來給祁硯旌,兩人合力将許珝周身都堆上熱水袋。

車裏空調溫度開得很高,祁硯旌只穿一件襯衫都熱得冒汗,全身只有懷裏接觸到許珝皮膚的地方是冰的。

好歹熱水袋和祁硯旌人肉取暖有些作用,十幾分鐘後,許珝睫毛顫了顫像是悠悠轉醒。

小小的顫動像攪在了祁硯旌心上,也讓祁硯旌周身的血液活泛起來,“許珝?”他壓抑着湧動的情緒,輕柔地叫許珝的名字:“哪裏難受?”

許珝目光沒有焦點,意識依舊混沌不清,在祁硯旌耳邊呢喃:“我……我演得還好嗎……”

祁硯旌沒料到許珝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态,心心念念都還是那場戲,心裏百味雜陳,“很棒,”他鼓勵地摸摸許珝的頭,“我們珝珝特別厲害。”

闫崇平應聲附和:“對,特別棒,爆發力太強了,以前我一直覺得你的優勢在臺詞和基本功,現在看下來,你的情緒感染才是最強的,千萬保持,你是我見過最有靈氣的孩子!”

張暢也一個勁點頭:“專業的我看不懂,但小珝你演得我哭慘了!”

在場所有人都給出了毫無保留的誇獎,許珝卻不知被哪個詞觸動了,眼眶驟然紅了起來。

他水汽汪汪的眼睛看着祁硯旌,又好像看向很遠的地方:“我……有靈氣嗎?”

祁硯旌不知道許珝為什麽說這個,只能抱着安撫:“當然,我們珝珝是最有靈氣的孩子,有靈氣還努力,沒有比你更棒的人了。”

許珝鼻翼微動,淚水斷了線一樣從眼尾往下滑,聲音弱得讓人心疼:“有靈氣的話,媽媽會喜歡我嗎……”

祁硯旌手一頓。

……媽媽?

涉及到家事隐私,闫崇平額角抽了抽,立刻閉嘴閃到一邊。

張暢卻愣住了。

許珝是孤兒,非要說的話,也只有後來領養他的秦阿姨算得上是母親。可據他所知,許珝被領養的時候已經不小了,秦阿姨沒讓他叫過媽媽,之後沒幾年,秦阿姨也因病去世了。

許珝,根本沒有媽媽。

張暢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顱內地震半天也想不出理由。

祁硯旌雖然明白許珝指的是另一個世界裏的親生母親,神色卻沒比張暢好多少。

他對許珝一無所知,不知道他口中的媽媽是怎樣的人,不知道他經歷過怎樣的事,甚至不能給出許珝任何回應。

空氣一時變得極度安靜。

許珝似乎徹底混亂了,眼淚止不住地淌,執拗地想得到一個答案:“她會喜歡我嗎?……她可以……喜歡我嗎?”

祁硯旌心裏酸得厲害,許珝呢喃的只字片語都讓他難過得不行。

什麽叫可以喜歡他嗎?

許珝媽媽到底怎麽對他的?

演得好就喜歡,沒有靈氣就不喜歡了嗎?

“會的,”祁硯旌抱緊許珝,“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珝珝不怕。”

許珝身上沒有力氣,眼淚把祁硯旌胸前的襯衫都沾濕了,也哭不出多少聲音,低低地在他懷裏發抖。

車裏的沉悶壓抑沒能持續太久,到醫院後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許珝先被推去急症室走了一趟,住進病房後開始高燒,引起肺炎,昏昏沉沉中不知道夢到什麽傷心的事,眼淚掉個不停。

祁硯旌守了他一夜,耐心地哄着,雖然許珝高燒昏迷不一定能聽見,但他總覺得,許珝在夢裏那麽傷心,如果再沒人哄哄,他的寶貝該多可憐啊。

可一整夜過去,祁硯旌越來越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他一直都以為,自己和許珝之間沒什麽阻礙,現在才明白,未知才是最大的阻礙。

如果是他的世界,哪怕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他都能想方設法去探尋真相。

可許珝不是他這個世界的人,他來自一個完全未知領域,有完全未知的經歷。

這種未知不同于知識的匮乏,無法彌補無處摸索,是讓人無能為力的、十分挫敗的空白。

許珝走近他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而他想接近許珝的心,只能寄希望于許珝願意告訴他,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祁硯旌陪許珝坐到天亮,一直到許珝高燒退下去一點,才短暫的離開病房一小會兒,精疲力盡,血液裏卻又湧動着一定想要接近許珝的亢奮。

私人醫院的休息室,劇組制片,節目組總導演,還有許珝的經紀人都在裏面。

祁硯旌推門而入,在皮質沙發上坐下,“怎麽回事?”

他被張暢一個電話叫過來,面前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

制片遞給他一個平板:“昨天拍攝的戲份被曝光到網上了,許珝進醫院的事也沒瞞住,今天原本的殺青宴推遲了,跟過來的粉絲撲了空,網上鬧得不可開交。”

祁硯旌接過平板滑動着翻了翻,跳海的戲份被人從遠處拍了一小部分片段,因為隔得遠,畫質很差,甚至看不出是許珝,但往海裏跳的動作一清二楚。

結合許珝進醫院被拍的畫面,一時物議如沸,有被帶節奏指責劇組不顧演員安危拍危險戲份的,有說許珝身體不行還強行加戲拖累劇組的,還有單純為許珝身體擔憂的粉絲。

節目總導演說:“跟來看殺青宴的粉絲我們已經進行了安撫,正式通稿也發了,許珝那邊也對病情做出了解釋,網上怎麽議論都是小事,主要現在電影內容曝光了……”

電影拍攝過程中的內容未免劇透都一定要嚴格保密,很多劇組在畫面洩露後會選擇直接删除這一部分,總導演或許也在猶豫這點。

“我們已經在最大限度的删除劇透視頻,但互聯網上,只要流出的東西,不管怎麽删都不可能删得盡,所以祁老師你看……這段怎麽處理呢?”

祁硯旌反複看着模糊的跳海視頻,捏着平板的指尖發白,即便連許珝五官輪廓都看不清,可他縱身投入海裏的畫面,還是讓祁硯旌看一次心就痛一次。

“不删。”祁硯旌深吸一口氣關掉平板。

“這場戲是全片的精髓,删了我們這部電影也不用放了。”

是全片的精髓,也是許珝的心血,因為這麽一個糊成馬賽克的視頻就放棄許珝的心血,祁硯旌第一個不答應。

總導演和制片對視一眼,“好,不删,我們再盡量的删掉流傳的視頻,粉運那邊也讓後援會盯着,杜絕私下傳播,盡全力保留這段戲。”

祁硯旌起身,揉了揉眉心:“辛苦你們,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好,交給我們處理。”

祁硯旌點頭,推門往病房走。

黑暗的病房裏,遮光窗簾沒透進一絲陽光,床上的人面色蒼白眉頭緊鎖,陷在深深的痛苦裏。

許珝做了很長的夢,夢到自己的家鄉親人和過去。

“劉女士,您兒子小小年紀就有這種演技,以後一定前途無量啊!”

“劉姐,真羨慕你啊,兒子又乖又懂事,這麽小就給你掙錢了,你怎麽養的啊?”

“這麽有靈氣有天賦的孩子,劉女士,您一定要好好培養啊!”

“我兒子真棒,這場戲怎麽演得這麽好,我們珝珝真是天才,是媽媽的心肝寶貝。”

……

“就是那個許珝嗎?他以前演戲挺有靈氣的呀,怎麽現在演成這樣?”

“這孩子匠氣也太重了,看他上一個動作就知道他下一個要做什麽,科班培養出來的機器人,明明以前未經雕琢的靈氣就很好,現在,唉……”

“所以書讀得多有什麽用,16歲就上大學有什麽用,科班讀到碩士又有什麽用,學的全是理論根本不會演戲了,可惜啊,我現在還看他以前的戲呢。”

……

“你為什麽演不出來了?小時候我們不是很會嗎?珝珝告訴媽媽,為什麽不會演了?”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學表演,就是為了讓你學成個傻子什麽都不會了嗎?我要你的破學歷拿來幹嘛!”

“我已經不記得你上一次接到戲是什麽時候了……你恨我對不對,恨我逼你演戲,恨我逼你掙錢,所以你把靈氣全藏起來了就是為了報複我對不對!”

女人尖銳的指甲攀上脖頸,濃重的窒息感撲面而來,耳邊嘶喊歇斯底裏:“你說話啊,說話啊許珝!你就是恨我,就是想報複我是不是!!”

窒息到達頂峰時,許珝胸口劇烈痙攣,猛地睜開眼,雙眼遍布血絲,驚懼未消。

眼前是黑乎乎的病房天花板,加濕器在床頭呼呼冒着白氣。

許珝心跳飛快,只能聽到自己帶着哭腔的喘息,一生最恐懼的事都被濃縮到短短的夢鏡,壓得許珝快要崩潰。

他大腦一片混亂,幾乎分不清自己在哪,是在書裏,還是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他不想回去。

他撐着身體坐起來,卻四處找不到手機,沒有手機就分辨不出現實,恐懼陡然攀升。

祁硯旌呢?

祁硯旌也不見了。

許珝像再一次被扔進冰冷的海裏,從頭到腳涼了起來。

他還戴着鼻氧管手背打着吊針,毫不猶豫地全部扒掉,手背滾出一串血珠也不在意,跌跌撞撞要去找祁硯旌。

驚慌失措地走到門前時,有人從外面拉開了門。

走廊明亮的燈光傾瀉而下,祁硯旌也好好的出現在他面前。

許珝鼻尖陡然一酸,心髒落回原處,被摟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鼻尖全是祁硯旌熟悉的味道。

祁硯旌聲音是壓制不住的慌亂:“許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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