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發表
祁硯旌站在急診科外, 聽裏面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和無數儀器此起彼伏滴滴答答的響聲。
許珝躺在病床上,臉色比身下的床單還要白, 醫生快速給他戴上氧氣罩, 他胸前的襯衣紐扣被解開, 露出蒼白單薄的胸膛。
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時而擋住祁硯旌的視線,時而又留出一點空隙,祁硯旌可以從中看到許珝了無生氣的臉。
緊張的環境下,所有聲音都顯得斷斷續續。
“上心電監護, 地塞米松5毫克靜推……”
“血壓80/45, 心率45,血氧80……”
“腎上腺素0.5毫克肌注……再來地塞米松5毫克靜推……”
“血氧還是掉, 心率40,血壓測不到了!”
“滴——!”
許珝身上連接的監護儀忽然傳來尖銳的警報, 随即是護士緊張拔高的聲音:“患者心搏驟停!”
“上CPR!叫ICU來急會診!”
祁硯旌聽着裏面的動靜, 整個人緊繃到極點,眼前都黑了一瞬。
急症室裏的醫生,一名在迅速啓動除顫儀,剩下幾名輪流給許珝做胸外按壓。祁硯旌僵直地立在外面, 好像連呼吸都不會了。
有護士上前将他們往外推, 語速快而急:“家屬在外面等候!”
唰——
藍色的簾子被拉上,祁硯旌最後看見的,是醫生将冷冰冰的除顫儀貼到許珝胸口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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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珝那麽瘦,大大的除顫儀像要把他整個胸口都蓋住, 祁硯旌鼻尖驀地酸了。
很快, 三四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電梯裏跑出來, 經過祁硯旌身邊時帶起一陣風,直接掀簾子進去。
不一會兒,許珝被推進了搶救室。
兩個小時後搶救結束,送入特護病房觀察,不到一個小時,監護儀再次瘋狂尖叫,許珝再一次被推進搶救室。
而這一次,卻遠遠不止兩個小時。
祁硯旌坐在離搶救室門口最近的椅子上,雙肘搭在腿上十指交握,脊背深深地弓起,肩胛緊繃得像一頭随時要發出進攻的兇獸,卻又被滿是鋼筋鐵骨的城牆死死壓住動彈不得。
這裏和喧鬧的急診科完全不同,很安靜,異常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張暢牙齒打顫的聲音。
祁硯旌對面是走廊大大的落地玻璃,幾乎能看到整個醫院的全貌,甚至更遠處高聳的寫字樓。
他沒有看時間,但許珝第二次搶救時太陽高懸天際,他眼見着太陽慢慢朝西邊墜去,許珝沒有出來。
又等到霞光漫天殘陽如血,許珝還是沒有動靜。
最後天空化為深藍,城市的霓虹燈光亮起,搶救室的門才從裏面打開。
戴口罩的醫生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塊文件夾板,祁硯旌幾乎是瞬間起身朝裏面張望,卻絲毫未見許珝的身影。
醫生胸前的手術服被汗濕了一小塊:“許珝家屬?”
祁硯旌收回視線:“我是。”
張暢哆哆嗦嗦站到祁硯旌身邊:“在在在這兒!”
醫生目光在兩人中間晃了一圈:“你們和他什麽關系?”
張暢急道:“我是他助理!”
祁硯旌沉聲:“我是他愛人。”
醫生多看了祁硯旌兩眼,轉而問:“直系親屬呢?他父母在嗎?你們能幫他簽這個病危通知嗎?”
“病……病危?”張暢一下懵了,眼睛眨了眨,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祁硯旌聽到“病危”兩個字時,也像被當頭打了一悶棍,心髒劇烈收縮。可心情慌亂到極點,思緒卻莫名清晰起來。
他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無比冷靜:“他沒有親人,單子我來簽,所有事我全力配合。”
醫生看了眼癱坐在地上哭成淚人的張暢,知道這是個不扛事兒的,便朝祁硯旌點點頭,引他到一邊快速交代情況。
祁硯旌聽得很認真,一個個陌生又可怕的詞彙撞進耳膜,他嘴唇一直緊抿着,神色沒有絲毫改變。
如果不是簽字時筆尖的顫抖,和他用力到發白的指關節,旁人甚至感受不到他情緒的波動。
他把病危通知還給醫生,語氣克制而鄭重:“請一定救救他。”
醫生接過來點點頭:“我們會盡全力。”
搶救室門再次合上,祁硯旌低頭抹了把臉,大腦空白一片,像在做夢一樣。
正在外地給許珝談商務的岑槐接到消息,直接趕最近的航班回來,她精致的卷發被風吹得打結,手上提着高跟鞋,下出租車後一路光腳飛奔到搶救室門口。
“怎、怎麽樣了……”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醫生剛拿着病危通知進去,張暢哭得泣不成聲,祁硯旌眼底猩紅一言不發。
岑槐看着搶救室冷冰冰的大門,手一抖,高跟鞋掉在了地上。
城市的夜晚似乎沒有盡頭,不論幾點街道和寫字樓的燈光永遠明亮,高架上車輛一刻不停川流不息。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醫生再次從裏面出來,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臉色疲憊卻露出欣慰的笑:“救回來了。”
岑槐秀眉一揚,眼裏頓時蓄起淚水,擡手捂住嘴:“謝謝……謝謝醫生……”
張暢驟然脫力,差點笑着暈過去。
祁硯旌緊了一天的拳頭,總算稍稍松了些。
“請、請問醫生,我們能、能去看他嗎……”岑槐抽噎道。
醫生搖頭:“病人還要轉入ICU觀察,暫時不能探視,我們護士會密切監護他的情況。家屬先去繳費,然後可以回家調整一下,再準備些住院要用的東西。”
“好,好……”岑槐連連點頭。
醫生又看了他們一圈,問:“病人發病時有誰在身邊嗎?”
祁硯旌和張暢對視一眼:“我們在。”
“行,”醫生點點頭:“你們跟我來一趟。”
“可是……”張暢迫切想要看許珝一眼。
岑槐拍拍他的肩:“去吧,我先交費,不能探視我就在外面守着,放心。”
祁硯旌說:“聽她的。”
張暢猶豫片刻,嘆了口氣:“好吧。”
兩人跟着醫生進了辦公室,醫生換上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後面,祁硯旌和張暢在對面坐下。
醫生語氣不緊不慢:“病人今天是嚴重過敏引起休克,經搶救後緩解,但本身感冒有咽喉炎,重度過敏下引發肺部感染再次搶救,目前轉入ICU生命體征平穩。”
祁硯旌點頭,大部分情況他簽病危時已經被告知過一遍。
醫生已經調來了許珝的病歷,在電腦上翻了翻,說:“我叫你們家屬來,就是想問問,病人今天吃過或者接觸過過敏原嗎?”
祁硯旌看向張暢。
“沒有啊……”張暢喃喃道,随即眼睛一亮想了起來:“對,他今天被別人潑了一杯牛奶在手上,會是這個嗎?”
“牛奶?”醫生眼睛眯了眯:“根據他以往的病歷上看,病人對牛奶的過敏反應并不大,具體體現為飲用市面常見的245毫升罐裝純牛奶,會出現輕微胃痛或者嘔吐的情況?”
張暢連連點頭:“對!就是這種!”
“那就不對了,”醫生推了推眼鏡:“只是牛奶不至于嚴重到休克,再想想沒有別的了嗎?病歷上唯一能導致這麽嚴重情況的,只有花生,他最近沒有接觸過花生類制品嗎?”
張暢這下是真愣了,在腦海裏仔細搜索,一無所獲:“這、這真沒有了……他吃的喝的全是我們自己做,我們都知道那玩意兒厲害從來不碰,他自己也特別小心,不應該啊……”
“如果确定病人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動接觸的過敏原,”醫生頓了頓:“那我可能會建議你們報警,他這種情況已經差點危及生命了。”
祁硯旌臉色沉了下來。
張暢大驚,神情一下變得十分可怖:“你,你是說有人……”
醫生十指交握搭在桌面:“我只是給出一個建議,現在事情嚴重但事态模糊不清,交給警方調查或許會安心些?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看法。”
張暢舔着嘴唇,眼珠轉了轉,忽然冒出一個設想:“醫生,請問如果把花生磨成粉混進牛奶裏,有可能會這麽嚴重嗎?”
醫生想了想:“理論上是可以的。”
“可是沒有吃進嘴裏,只是潑到手上都會嗎?”
醫生笑起來:“患者對花生的過敏反應相當嚴重,完全有可能。”
“我們以前接觸過一個案例,一位母親帶生病的兒子去看醫生,那時候青黴素還用的很廣,打針前給兒子做了皮試顯示無過敏反應,于是進行注射。之後母親抱孩子坐大巴車回家,路上兒子一泡尿灑到母親大腿上,母親有很嚴重的青黴素過敏,當場喉頭水腫窒息死亡。”
“他們那時候在大巴上沒辦法快速就醫,但你們是不幸中的萬幸,發病正好在醫院才救了回來。”
·
從辦公室出來後,兩人都沒說話,心中一陣一陣的惡寒。
張暢實在忍不住,低聲咒罵:“媽的,肯定是聶成益那孫子幹的!我家許珝沒別的仇人了!”
祁硯旌臉色沉得可怕,問張暢:“白天潑牛奶那個人,你見過嗎?”
“他……”張暢壓住怒意仔細回想:“他帶着口罩,但我确定沒見過,是不認識的人。”
祁硯旌點頭。
是不是生面孔都不要緊,聶成益真想下手随便雇個人完全行得通,畢竟幾乎沒有人會覺得被牛奶潑一下能要命。
祁硯旌深吸一口氣,按住張暢的肩:“報警吧。”
“好!”張暢立刻拿出手機,按鍵的動作都淌出憤怒。
等到可以探視的時候,岑槐在家收東西,張暢去警局做筆錄,祁硯旌就換了無菌服在護士的帶領下,進了ICU。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
裏面很靜,除了監護儀滴滴答答的響聲再無其他。明明溫度适宜,卻莫名湧動着令人心驚肉跳的寒意。
許珝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機,額發散開露出秀氣的眉毛,臉頰雪白,只有烏黑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團陰影,像暈開的水墨畫。
他安安靜靜躺在那裏,胸前貼了滿滿的監護儀器,雪白的皮膚上透出幾處青紫的淤痕,應該是搶救時做心肺複蘇留下的。
祁硯旌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心髒絞痛,甚至不知道該碰許珝哪裏,只能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坐着。
許珝哪怕到這種時候都是極致的好看,薄薄一片深陷在被褥裏,像一株安靜美麗,卻沒有生命力的昂貴植物。
祁硯旌懸在半空一整天的心,終于在親眼看到許珝時有了栖息之所,壓抑整天的情緒也在這一刻崩潰,洪水一樣喧嚣而出。
他很輕地撫了撫許身上棉被,随即緊緊攥住,用力到指節發白,全身一半的力道放在手上,另一半則拼命克制。
克制自己不要抱住許珝,不要弄傷許珝。
他深深垂下頭,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實在是,太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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