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牧魚示意師無疑松開手。

重獲自由的鄭大爺第一時間藏到牧魚身後,摸着脖子心有餘悸地瞅了他一眼。

小夥子年紀輕輕的,戾氣好大!

牧魚轉過去背對着“年紀輕輕”的漢代古董,“鄭叔叔,您來是有什麽事嗎?”

自從師無疑來了之後,他的睡眠質量大幅提升:

再也沒有誰能半夜将他吵醒了。

師無疑面無表情看向來客:

你最好說出點正經理由。

鄭大爺:“……”

話說你到底哪兒來的?

中間隔着牧魚,鄭大爺頓時覺得安全多了。

他把兩手一握,開始倒苦水,“小魚,你秀芬阿姨要再婚啊!”

本來他在底下安安穩穩等投胎,結果昨晚老伴兒在給自己上香的時候,突然說她最近在跟一個老頭兒約會!

“老鄭啊,那人不錯,過兩天我準備讓孩子們也見見……”

鄭大爺當時就炸毛了。

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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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讓孩子見?

這還能行!?

可巧那個維持秩序的新鬼人脈挺廣,說他認識一個人,能通陰陽,可以幫忙給生者帶話。

牧魚見到他時就有了猜測,“……是不是個姓張的胖子?”

“對啊,”鄭大爺點頭,“他說他是你在地府的業務員。”

說完又感慨,“小魚啊,出息了,正經業務廣啊。”

牧魚:“……”

神特麽業務員。

不過從張敞具體幹的事實來看,好像……也沒錯啦。

那是不是還得給他工資?

算了算了,給錢是不可能給錢的,進了我兜裏的錢,誰都別想再掏出去。

大不了下次張敞再想跟瀾姐說話時,給他免費好了……

當時鄭大爺就覺得牧魚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問過地址後再一細想,嗨,那不隔壁街上的小孩兒?

早年他死的時候,白事飯還是那爺兒倆操辦的,一桌十八個大碗,葷素搭配山珍海味,着實不錯。

尤其那道土匪豬肝,香辣過瘾,現在回想起來還流口水呢。

可惜老牧頭兒這兩年也下來了。

下來就下來吧,偏不幹正經事,跑去奈何橋熬湯了。

聽說那孟婆湯可難喝……

“結了婚就是一輩子的事兒,咋的,她都六十多了,黃土埋脖根兒的人了,還想二嫁?”

鄭大爺哼唧道。

牧魚及時糾錯:“可是鄭叔叔,您的一輩子已經結束了呀?”

沒毛病嘛。

鄭大爺:“……”

紮心了。

他哼哼幾聲,一扭頭,“反正我不同意!”

好家夥,前任遇現任,橫跨陰陽的巨大修羅場!

牧魚暗自好笑。

這種事只講究你情我願,您不同意也沒辦法呀。

“我們要換位思考嘛。”牧魚知道他生前是個大煙槍,為此還得了肺癌,就從櫃子下面翻出煙卷,放到窗臺邊下風口處點了,“如果換做是秀芬阿姨先走,留您一人守寡,忽然碰到情投意合的了,您守得住?”

牧魚自己不抽煙,這還是當年老牧頭兒去給人家做宴席收到的喜煙,也不知擱了多少年,外盒塑料封上都落了一層灰。

鄭大爺一見,喜不自勝,趕緊湊上去狠吸兩口。

這感覺,倍兒爽!

秀芬阿姨一直讨厭他抽煙,鄭大爺去世後,各色魚鼈蝦蟹都供奉遍了,唯獨沒有煙卷。

如今時隔多年再碰,整個鬼都酥軟了,相當飄飄欲仙。

鄭大爺眯着眼一臉陶醉,想也不想就道:“那我肯定不找的。”

話音剛落,就見牧魚和師無疑兩臉懷疑。

鄭大爺惱羞成怒。

這什麽表情?

人和鬼之間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了嗎?

且不說古代三妻四妾,男人們見一個愛一個,就連牧魚也見多了現代老頭兒們那澎湃不熄的熱情。

絕大部分男人一旦死了老婆,甭管年輕還是年老,你就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保管再找。

可很多女人一旦死了丈夫,往往很多年才能走出哀痛,而且大部分都不會再找。

當然,也不排除是因為在現代家庭構成中,妻子要承擔更多壓力。

上了年紀之後,兒女也拉扯出來了,剛好沒了丈夫一身輕松。

有錢有房有兒有女,簡直爽歪歪嘛。

除非遇到真體貼的,不然誰願意再給自己找個巨嬰來伺候?

鄭大爺抽完煙,又來央求牧魚,“小魚啊,你幫幫忙帶個話嘛,我跟老婆子說幾句。”

牧魚想了下,“我得先問問秀芬阿姨那邊的意見。”

鄭大爺急了,“有啥可問的?老兩口說句話,追憶下過去還不行嗎?”

牧魚不緊不慢地穿鞋拿鑰匙,挎上小布兜,準備出門采購。

“您這是真心想追憶過去嗎?”

人死了五六年,墳頭草都換了好幾茬,冷不丁冒出來,老太太能受得了?

尤其又挑了這個時候,這不存心叫人為難?

萬一秀芬阿姨本來已經下定決心開啓一段新生活,自己冒冒失失濫好心,攪碎一段好姻緣可怎麽行?

鄭大爺還想追上去,卻見眼前一黑,剛掐自己脖子那小青年冷飕飕往這邊一瞥,他就邁不動步了。

鄭大爺有點蔫嗒嗒的,小聲嘟囔:

“離離原上譜,一歲一枯榮,人走墳涼啊……”

墳頭草都換了幾茬,可不就是腦袋上綠油油的!

要不是時機不對,牧魚能當場笑出來。

老爺子還挺趕潮流,年輕人的網絡用語張口就來。

牧魚照例先去采買,回到店裏時,鄭大爺早已離開。

他就是個普通鬼,完全無法抵擋午時陽光。

聽鄭大爺的意思,秀芬阿姨好像已經對兒女坦白,牧魚決定先聯系小輩探探風聲。

當鬼魂的強烈意志積攢到一定程度,是有可能向親人托夢的。

阿姨畢竟年紀大了嘛,萬一情緒激動,影響身體就不好了。

這事兒得盡快辦。

師無疑熟練地去摘菜,就聽牧魚給人打電話,“鄭姐嗎?我是牧魚,哎對,有件事……”

當天晚上,姐弟倆就沖來飯館了。

确切的說,是姐姐硬拖着弟弟來的。

直到豬肝面線端上桌,鄭延腦袋瓜子還嗡嗡的。

什麽叫“開導開導咱爸”?

咱爸不都死了五六年了嗎?

上了一天班,鄭晶餓壞了,先舀了一勺濃濃的大骨湯,小口吸入。

湯汁微燙,混着豬肝特有的香味,順着喉管一點點往下滑時,感覺整個人都被熨開了。

很舒服。

再來口軟爛的糟鴨掌,一嘬一吸一抿,筋頭、肉皮瞬間脫骨,舌頭攪幾下就能往下咽了。

牙齒失業現場。

鄭晶惬意地吐了口帶着肉香的熱氣,挑起一大筷子雪白的面鮮略吹了吹,便大口吞下。

她在廣告公司上班,節日前後忙成狗,已經許多天沒來飯館了。

一口下去,熟悉的老味道滾滾襲來,鮮!

面線本是閩南一帶的特色,康城地處北方,其實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更別提吃。

但老牧頭兒早年走南闖北,做的就很地道。

豬肝面線是鄭大爺生前最愛之一,三天不吃就想。

女兒遺傳了他愛內髒的口味,兒子則随媽,吃不大慣。

鄭延拖過屬于自己的雞湯面線,往碗裏加了一點醋、兩勺辣油,狠狠灑滿香菜,這才慢吞吞吃起來。

正是上客的時候,牧魚忙了半天才能喘口氣。

過來時,姐弟倆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最近生意慢慢好起來,他那輛小電驢的車載量有點不夠看,每次回來都壓得歪歪斜斜。

剛才他盤算了下積蓄,琢磨着是不是買輛二手小面包,三萬塊錢足夠了。

鄭晶抹了抹嘴,張口就道:“我爸啥意思,他還想把人帶走咋的?”

鄭延:“……”

不至于,真不至于。

牧魚瞅了眼身邊空位,覺得如果鄭老頭兒還活着的話,這會兒臉指定綠了。

鄭延覺察到什麽,順着看過去,顫聲問:“我爸……”

牧魚點了點頭。

姐弟倆就都吸了口涼氣。

還真來了啊!

他們這代人,還是蠻信鬼神的。

早年老牧頭兒還活躍時,街坊鄰居多多少少都聽過傳聞,說是小魚這孩子眼睛淨,又得了高人指點,可通鬼神。

一傳十,十傳百,連帶着野道士那不修邊幅的樣子,也被大家看成世外高人的灑脫超然。

牧魚心想,你們心疼的世外高人,可能比在座諸位都高薪。

野道士是正經在冊的道士,做法事那一套爛熟,還精通風水相術。

除了基本固定工資外,他時常接外快,出場費極高。

可謂半年不開張,開張頂半年的典範。

所以野道士其實收入可高,只是大多流水似的潑在煉丹上,妥妥月光族……

鄭晶收斂了下,小聲道:“爸,這都解放多少年了,古代還鼓勵寡婦再嫁呢,您不能這麽古板。”

鄭大爺振振有詞,“那傻老娘們兒呆不愣登的,給人賣了,還數錢呢!”

男人最了解男人,到了這歲數還想找的,大多是想要免費保姆。

鄭延忍不住道:“爸,不是那麽回事兒,人家晏叔叔條件可一點不比我媽差,光退休金就五位數,說好了的,以後家務活一點兒不用我媽幹,都找保姆。”

晏安退休前就有高職稱,如今還時常應邀去各大醫院坐診呢。

簡直就是超齡版的鑽石王老五嘛。

其實一開始聽媽說找了個男朋友,鄭延也覺得別扭,甚至有些無法接受。

在他一貫的印象裏,“家”這個字代表的就是他們一家四口。

可如果媽媽真的再婚了,豈不是要加個陌生人進來?

但姐姐的話,卻又讓他重新思考。

“我們的不同意,究竟是真的擔心媽被騙,還是為了我們自己?”

自己真的有資格反對嗎?

他當初結婚時,不也是拉了個陌生人進來,讓媽媽無條件接納成為一家人的嗎?

媽媽是媽媽,可也是獨立的人呀。

她鼓起勇氣告訴兒女自己的想法,多麽不容易。

既然年輕人可以離婚、再婚,那老年人又為什麽不可以?

鄭晶也在旁邊點頭,又伸出手來比劃,“就是,人家不抽煙不喝酒,身體倍兒棒,前兒打籃球還灌籃呢!”

她越說越起勁,“陳道明您知道嗎?老帥了,晏叔叔長得就跟他似的。”

好麽,一雙兒女背叛了一對,鄭大爺又是心酸又是羞惱:

“男人抽煙喝酒怎麽了?尖嘴猴腮帥個屁,你媽當年還說我像陳寶國!”

正向師無疑科普幾位中老年偶像的牧魚:“……”

已經差不多适應現代審美的師無疑:“……”

您這就有點捏造事實了啊。

把話一傳,那邊姐弟倆也齊齊搖頭。

“不能,不能夠。”

我媽做人的基本底線還是有的,絕無可能睜眼說瞎話。

鄭大爺:“……”

白養活你們了!

還沒怎麽着的,就胳膊肘往外拐!

敵軍過于優秀,饒是鄭大爺有億點自信,也挑不出更多毛病,不由越加郁悶。

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不過瞧鄭大爺的意思,十有八/九要卷土重來。

快到淩晨一點時,巡邏結束的夏長清帶着後輩來吃宵夜。

正好牧魚剛炒了一大盆麻辣螺蛳,便慷慨地邀請他們一起。

四個人一道菜肯定是不夠的,牧魚又去水缸裏看了看,發現蛤蜊的沙子吐得差不多,索性又煮了花甲米線。

螺蛳尾部都剪了小口子,汁水全都滲進去,吃的時候噘嘴用力一吸,連湯帶肉就都biu一下到了嘴巴裏。

麻辣鮮香,百分好味。

其實螺蛳統共也沒多少肉,但要的就是這股尋寶似的勁兒。

從堅硬的外殼中掏出軟肉的瞬間,成就感油然而生。

師無疑不耐辣,卻又愛吃辣,每隔幾秒鐘就會停頓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

牧魚暗自好笑,取了冰鎮汽水打開。

夏長清的眼睛往四個滿是水汽的玻璃瓶上一溜,心下了然:

怕是又有客人在。

經過上次的黃玉華事件,如今她對這類事情已經适應良好。

閑聊間,那後輩吐槽起之前抓到的蠢賊:

“如今犯罪分子的質量也很堪憂,撒謊都不帶打草稿的,自己搶劫不成還要推卸責任,說什麽被一個蝴蝶結馬尾辮的男人黑吃黑……”

當他們警察傻呀?

案發現場有個監控死角,那劫匪也是看準了才下手的。

誰知計劃沒有變化快……

牧魚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師無疑巋然不動,完美演繹了何謂局外人。

昨晚揍人時他就發現了,頭發散着有點礙事,所以今天換了道士那樣的發髻。

你們找馬尾辮,跟我師無疑有什麽關系?

夏長清狐疑地看了牧魚一眼。

牧魚尴尬一笑,戰術性喝汽水。

夏長清挑了挑眉。

怕是那劫匪沒說謊。

“只是說來有趣,對方只搶了45塊……”

牧魚幹巴巴笑,“哈哈,那,那還挺有原則哈……”

嗚嗚,氣球就只值45塊錢。

師無疑認真思考:

或許下次該多要點?

牧魚:“……”

大可不必!

夏長清輕笑出聲,沒再說話。

很多時候,法律在應對某些罪犯時的點到即止反而會讓犯罪分子肆無忌憚,更加嚣張:

反正頂多也就是批評教育,了不起關幾天,放出來後爺爺還是一條好漢!

如果真的有蝙蝠俠之流黑夜騎士震懾宵小,倒也不錯。

夏長清看破不說破,主動另起話題,“對了,你說要買二手面包車,我這裏倒有個……”

送走夏長清他們之後,牧魚就收拾收拾打烊。

睡前他去洗澡,隔着玻璃門跟師無疑講道理:“打劫可不是什麽好行為,你不要跟他們學壞啦!”

師無疑淡淡的:“嗯。”

毫無誠意。

牧魚:“……”

你可以再敷衍一點。

師無疑伸手戳了戳那只氣球,看着它搖搖擺擺,眉宇間的線條都柔和了。

小魚生活的環境太簡單了,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單純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需要以惡制惡,以血還血。

你覺得放他一馬,他卻不會感恩,只會暗罵為什麽這次這麽倒黴,被人逮住,然後下次變本加厲。

你可以馴服狗,卻無法馴服狼。

只能打,打到他們怕,打到一想起就肝兒顫,然後再也不敢。

沒什麽道理是武力講不通的。

如果講不通,那就再來一遍。

正想着,就聽浴室裏的牧魚低低“哎呀”了聲,師無疑想也不想穿牆而入。

結果就見牧魚滿頭泡沫,正在揉眼睛。

洗發水進到眼睛裏去了,殺的疼。

師無疑垂下眼睛,睫毛微顫,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聽到裏面重新響起嘩嘩水聲,又忍不住往裏看了眼。

非禮勿視,這樣不好,他默默地想,然後悄然來到陽臺。

中秋将至,月色極好,恰似水銀傾瀉,将地上照得纖毫畢現。

可縱然如此,還是有許多月光照不透的陰暗角落。

但沒關系,以後會照進去的。

他會讓月光照進去的。

師無疑仰頭賞了一會兒月。

皎潔的月光溫柔灑落,像母親的手。

他娘織得一手好羊毛,每年入冬前,都會替他縫制厚實的羊毛襪,柔軟而舒适。

有時離家千裏之遙,只要低頭看看腳,就覺得好像并未遠行。

如今的這輪圓月,似乎與千年前也沒什麽不同。

嗯,又白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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