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仙鶴(三)

睡前,趙時節和雁回照例先練了一套基本功。

雁回去洗澡時,趙時節點開了牧魚的微信。

聽着那邊傳來的嘩嘩水聲,他的指尖虛虛懸在對話框上空,心思翻滾,卻遲遲落不下去。

玄學真的存在嗎?

也許吧,不然我怎麽運氣一直這麽差?

可……能行嗎?

如果非但辦不成事,反而把對話傳出去了,自己豈不是要變成個笑話?

可如果能辦成,我該求什麽呢?

想到那幾種可能,趙時節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我想要超乎一流的天賦!

我想當a角!

我不想繼續窩在這一座城,一個省,我要去首都,我要去全國最大最知名的舞團,我要讓所有人都看見我!

他想得入了神,似乎只要一閉上眼,就已經能看見自己被鮮花、掌聲和喝彩包圍的場面。

洗完澡的雁回出來,就見男友在客廳翩翩起舞。

他閉着眼睛,臉上帶着微笑,顯然心情很好的樣子。

“時節?”

趙時節瞬間從美夢中驚醒。

鮮花、掌聲、喝彩,瞬間如潮水般褪去,徒留一室寂寞。

“怎麽了?”雁回擦着頭發問。

趙時節搖搖頭,“沒什麽,我去洗澡了。”

搞藝術的人大多心思細膩、多愁善感,偶爾這樣情緒起伏是很常見的事,雁回也沒太過在意。

而當浴室門關上,趙時節悵然若失的嘆了口氣。

A角啊……

晚上趙時節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記得趙太太說,那位年輕的大師開了一家夜間餐廳,肯定還沒睡吧?

若在往常,現在還不到正經上客的時間。

但托野道士的福,小飯館每天一開門就人潮洶湧。

大部分都是為了來算卦的。

雖然大師如今不大算卦了,但萬一呢?

好歹是一家飯館,來都來了,許多人也就順便點點吃的喝的。

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牧魚就幫忙做了很多號牌,讓他們錯峰出行,避免擁堵。

他剛坐下來休息,就看見手機屏幕上的消息提示。

點開一看,“師無疑,你說的真對呀!但又不完全對。”

是趙時節。

正如師無疑所說,其實趙時節一開始想說的并不是這個。

他總覺得依靠玄學這種事本身就有點玄乎,就想着先弄點難度不那麽高的試試水。

如果對方算卦準,或者算出不久的将來自己會有轉機,也就不用做額外工夫了。

他先禮貌地客套了幾句,然後就詢問牧魚能不能幫忙算一卦?

師無疑暼了屏幕一眼,“投石問路。”

牧魚瞅了眼正侃大山的野道士,酸溜溜道:“我可不會算卦。”

那是人家的專長。

哼!

看到回複後,趙時節微微有些失落。

本身牧魚就是趙太太介紹的,還沒建立起信任呢。

若讓他再介紹別人……趙時節有點接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趙時節照例和雁回去了舞團。

剛換好練功服沒多久,團長就進來了。

“時節,你過來下。”

把趙時節叫到外面去之後,團長才說:

“阿星從昨晚開始發低燒,後天的劇大概率上不了了,你先準備下,有問題嗎?”

“嗡”的一聲,趙時節腦海中炸開一片煙花。

他完全聽不到團長在說什麽,滿心滿眼只剩一個念頭:

我要跳主角了!

“時節?”團長叫了幾遍,“不行的話我就讓小秋……”

實力雄厚的舞團內,主角備選也不只有一個。

話音未落,趙時節自夢中醒來,立刻大聲道:“行行行,我行的團長!”

他的聲音都有些打顫。

團長能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準備,去吧。”

直到回到練舞室內,趙時節還有些飄飄蕩蕩的。

他好像走在雲端,身心激蕩,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切。

時隔兩年,我又能跳主角了?

“時節,團長叫你出去做什麽?”雁回小聲問道。

趙時節定了定神,同樣壓低聲音回答:“阿星生病了。”

雁回秒懂。

她差點叫出聲來。

“你,”她四下看看,“讓你上了?”

趙時節點頭,又矜持道:“不過上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有時主角情況突然好轉,又堅持上臺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

話雖如此,但阿星從來都是輕傷不下火線,而且這次的表演真的很特別。

如果不是實在熬不住,肯定不會向團長告病假。

雖沒有十分把握,卻也差不多九分了。

雁回頓時紅了眼眶,用力抱住了他。

“時節,我真替你高興!”

她太清楚對方的渴望了。

多年夢想成真,她完全能夠體會對方的心情。

他們說的這部劇是十年前的老劇了,講述歷史上一位傳奇文人漂泊動蕩又轟轟烈烈的一生。

國內外巡演無數次、幾千場,幾乎上遍了大大小小的劇院,許多老粉都已經三刷四刷五刷,如今人氣和熱度都已大不如前。

每個劇團都應該有自己的代表作,卻不能只有一部代表作。

所以從兩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籌備眼下的這部新劇。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演完最後這兩場,這部老劇就會暫時告一段落。

以後能不能重啓?

還不好說。

畢竟巡演前期需要的資金太多了,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贊助商,可能封存就是永遠。

當年阿星就是跳這個一戰成名,所以如今才盡力每場都自己上。

即為了保障觀衆們的最佳觀感,也是想給自己留下美好的回憶。

舞劇和電視劇不同,相當一部分都只有一個大主題,一位真正的主角。

同時存在戲份相當的男女主角的情況并不多。

這就意味着舞者們之間的競争更加激烈而殘酷。

舞有獨舞和群舞之分,獨舞往往只屬于主角。

當然,有時重要配角也有單獨露臉的機會。

可他們的戲份也只是主演的零頭,剩下的就是大量群舞。

這就是舞劇的魅力所在:突出主角,擅用群體,打造層次豐富的視覺盛宴。

但一場表演結束之後,大衆能記住的往往只有主角。

後面的群演……觀衆甚至根本看不見。

至于其他人,可能也只有類似:

“今天第三場第二排左邊第二個的小姐姐好漂亮!”

“感覺最後排那個小哥哥跳的也不錯诶……”

就像體育比賽,迎接輝煌的只有冠軍。

剩下的……誰管你是不是拼盡全力?

到了下午,團長正式宣布了這個消息。

混雜着驚訝、惋惜、擔憂、羨慕等諸多情緒的低呼聲從四處響起。

趙時節終于可以大大方方站出來。

他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拜托啦!”

掌聲四起。

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的排練。

雖然b角每次都會把a角的戲份練熟,但因為真正上場的機會不多,和其他演員的配合仍需要磨合。

幾乎一整天,舞團的人都沒休息。

趙時節主動幫大家叫了外賣。

是清爽的沙拉和雞胸肉。

舞蹈演員要随時控制體重,不然身段臃腫,跳起來就不輕盈了。

趙時節沒吃。

他太激動了。

舞團內配有淋浴室,他決定去沖個澡,換件幹爽的練功服,然後再回來加班。

正值晚餐時間,淋浴室空蕩蕩的。

想到明天的演出,趙時節就想哼一哼小曲兒。

可沒等他開口,盡頭的淋浴室就傳來說話聲。

“憑什麽讓他上啊!”

趙時節一愣,停住了腳步。

“他跳的挺好的。”另一人淡淡道。

一開始說話那人立刻嗤笑一聲,“行了,剛才我都看了,這裏也沒外人,小秋,咱倆什麽關系?用不着在我面前來這套吧?”

是小秋,舞團的另一個B角!

趙時節本能的屏住呼吸。

短暫的沉默過後,小秋低聲道:“團長決定的,我也沒有辦法。”

誰不想當主角?

那人就哼了聲,“我就不服。我自己就算了,技不如人,不好說什麽,可為什麽不讓你上?基本功都差不多,拼技術你難道不如他?再就是表現力,那劇既有文戲也有武戲,就他那軟綿綿的樣兒,還耍劍呢!?”

小秋沒說話。

顯然是默認了。

趙時節捏緊拳頭,用力瞪了那邊一眼,轉身走了。

誰也別想搶走我的A角!

我就是主角!

回到家後,趙時節也沒休息。

他跳了一夜。

雁回擔心他撐不住,“時節,睡一覺吧。”

趙時節一轉頭,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

“別管我。”

他胸膛裏正發着燙,毫無睡意。

是熱情,是激動,是憤怒。

你們憑什麽認為我不行?

我就偏要跳給你們看!

但距離公演還有兩個小時時,阿星來了。

好像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趙時節直接冷到了骨子裏。

為什麽?

衆人先是一愣,都下意識看向趙時節。

那視線情緒不一,有惋惜,有遺憾,還有……幸災樂禍。

說白了,你就是個替補呗。

現在正主來了,還不趕緊退位?

趙時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喉嚨幹得吓人,幾乎要噴出火來。

為什麽?!

為什麽要給了我,又奪走?!

你跳了這麽多年,那麽多場,還不足?

然而下一刻,就聽阿星笑道:“別看我,今天的主角可是時節。”

大家這才注意到,他都聲音很沙啞,臉上也浮着不正常的潮紅。

他還在發燒。

阿星道:“我今天就是個普通的觀衆,畢竟以後再想在劇院裏看這部劇,可不容易啦。”

他不想給自己留遺憾。

哪怕不能上臺,也希望可以親眼見證一個傳奇的落幕。

一聽這話,衆人都神情都有些落寞。

是啊,畢竟是大家為之奮鬥了這麽多年的劇。

就像自己的孩子,早就有感情了。

“時節,”阿星看向趙時節,“拜托了。”

趙時節有點感動,但随之而來的卻是一種被施舍和憐憫的羞惱。

這算什麽?

我也是主角啊,這也是我的事業,你有什麽資格拜托!

不要擺出這副施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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