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蘇清和跪坐着

“與我說說吧,我想聽。”見蘇清和不回答,他又問一遍。霍池淵輕柔蹭着他鼻尖,每蹭一下,都蘊含着層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

蘇清和仰起臉貼上去沉迷着,卻看不懂他。擡眸對上他視線,很近很近,就是現在了。他想,當斷不當斷皆需斷,還要斷個幹淨。

這是難解的結,即便重來一次,霍池淵的死依舊不能想,不能提。那張帶血的家書,是蘇清和幾輩子都妄想擺脫的夢魇。在那之後的日子,死了卻活着,活着卻死了,渾噩着再也分不清。

行屍走肉都不如。

戰敗赤沙,橫屍荒野,屍骨無存。字字珠心,句句入骨,如今依舊心有餘悸。

他怕了。

在一切初出矛頭之前,他就是要沖出去,即便一個人也要抗下來。如果能将途中野草鏟平,如果能鋪出條幹幹淨淨的路,便再與霍池淵重逢。

三年也好五年也罷,只要霍池淵活着,如何都沒關系。

他今日要殺一個常羨,換一個蘇清和。

“你拿我當什麽。”這是一個問題,但蘇清和不在問,更像說給自己聽。他是蘇清和,便不要霍池淵給常羨的愛。

答案,不重要。

他擡起手,細細撫摸霍池淵的臉,慢慢的,一點點的,拉進彼此的距離。離得近,他所及之處皆是霍池淵的味道,太熟悉了。蘇清和有理有據的委屈,他還是想哭,在這股清冽的味道柔柔包裹他的時候。

蘇清和再次,被他稱之為自由的味道折服,即便現在他已是自由身,依舊欲罷不能。

他兩世瘋狂迷戀的,是霍池淵,他是他執念本身。

蘇清和閉眼,帶着眷戀,摻着不舍,同時決絕。他不要理智了,他要霍池淵。

“抱緊一點,阿淵….”最後的尾音從鼻腔裏溢出來,挑逗着聽覺,誘人沉湎。霍池淵也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的異樣,不明白他沒來由的投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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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罷了,他們會有很多個歲月,就他們兩個人。這樣想着,他蠻狠将人揉進懷裏,緊緊擁着他的朝思暮想。

所有的物華天寶都是無稽之談,他都不要。唯有他抱着的,吻着的,才是稀世之珍。

他藏了事,他要和蘇清和好好說。

在三月前的黃昏他重新睜眼。

他在葬着萬千冤魂寒古道上了三炷香,拜了他的神明,俯首做蘇清和的信徒,忠實的擁趸并祈願他的神明從此萬壽無疆。

燙人的氣息噴灑滿面,霍池淵在這時下定了決心,他想說什麽,欲出口時卻被蘇清和阻了。

現在什麽都不必說,盡興就可。

墨色簾子散下,一地衣衫。霍池淵要看着他,每一個愛他的神情,每一個都不願錯過。

蘇清和跪坐着,膝蓋擦了層薄紅,精巧下巴滑下一滴汗,順着仰長的脖頸,一點一點順着細膩的肌膚滑下來,略過發絲,滴入柔滑的錦被。

“看着我,”霍池淵握着他的腰,在他耳邊輕哄,“乖,看着我。”

蘇清和恍惚聽見了,低下頭,居高臨下乖順的睜開那雙含情的眸子,卷翹的睫毛濕濕三兩簇并着,眼中盛滿朦胧霧氣。

霍池淵仿佛就等着這一刻,在他耳邊,一遍遍告訴他,“我愛你,好愛你,我好愛你…”

原本暈紅的膝蓋不知何時擦破了,染了血色,蘇清和顧不得疼,注意力不在這一處。他恍惚又聽見對方說:“我們別分開了,好不好。”聲音沉沉,好聽極了。

蘇清和缺了氧,短暫耳鳴,一點也聽不清。掐着對方肩膀的手松了,他撫摸着霍池淵滾燙的臉,這張臉也帶了汗珠。蘇清和在笑,他比任何時候都篤定,霍池淵現在是他的。

素白指尖一路向下,描摹他明顯的下颚線,直到捏住他的下巴。

霍池淵配合着仰起頭,望着他最愛的人最愛的模樣,看着蘇清和輕忽缥缈的眸光裏,盛着潺潺流動的愛意,這些愛意裏,只含着他一人。

眼尾粉紅,像是簇迎暖陽而生的嬌花,更像是誘人泥足的陷阱。霍池淵心甘情願溺死其中,待涅槃,待一個苦盡甘來。

明明是昨日喝的酒,卻醉了今日的人。蘇清和不在乎,他放任自己,在這濕熱的,曠世溫柔裏淪陷。

他很清醒,所以更明白。

雪虐風饕的隆冬妄想萬物複蘇,陽春三月前所有的新綠皆要銷聲匿跡。塵埃落定前,一切重逢皆不合事宜。

饒是如此,他也最後縱容自己一次。在霍池淵懷裏溫存,久一點,再久一點。

過去很久,蘇清和無力枕着對方的肩,軟軟的趴着。

“我要出去一趟,你願不願同我一起?”霍池淵細細摩挲着蘇清和的臉,哄着他喝了口熱茶潤潤喉。

“不,我累。”蘇清和沙啞着嗓子,不願動。

霍池淵好笑的俯下頭,去蹭肩上的小腦袋,柔聲道:“怪我怪我,累着你了。”

霍池淵記挂着他擦破的膝蓋,問:“疼不疼?”

蘇清和搖頭,卻說:“好疼。”他不想霍池淵擔心,又想他哄一哄自己。

“是我的錯,”霍池淵說着去給他找藥膏,這小東西嬌氣得很,傷口不擦藥往往幾天也好不了。

一切處理好,他給蘇清和緊了緊被子,哄孩子似的抱着他躺下。以為他睡着了,起身離開時,被子裏突然伸出一只白淨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袖。

蘇清和可憐巴巴得探出腦袋,眼尾粉紅并未消散。

“怎麽了?”霍池淵又重新坐下,摸摸他的臉,“改變主意想和我一起去了?”

蘇清和撐起身子搖頭,他探身過去抱着霍池淵的腰身,無比依賴的蹭着,“沒你,我睡不着。再陪我會兒”

時辰尚早,左右霍池淵也不急,和衣将蘇清和整個帶進被子裏,好笑道:“像新媳婦兒第一天入門,黏人得很。”

“你不喜歡?”

霍池淵相當認真的搖頭,“以前我覺得,黏黏膩膩多煩人,誰要敢這麽纏着我,定要叫他有多遠滾多遠。”他吸了口氣,又立刻吐出來,“但,萬事總要有個例外。我想你能黏着我,願黏着我,只願黏着我。”

蘇清和嗤之,“你像在說情話。”

霍池淵失笑:“我在說心裏話。”

“你的心裏話,真像窯子裏的嫖客說的花言巧語。”

霍池淵:“胡說八道”

蘇清和翻身又跨坐在他的腰身,本身穿得薄,霍池淵不知他要做什麽,攏了被子裹在他身上。

“膝不痛了?”霍池淵将他往上提了提,剛抹了藥膏,別又擦着了。

蘇清和沒動作,只緊緊抱着他,腦袋埋在他頸間阖眼一言不發。只有這樣抱着,他才能相信,霍池淵在,真的在身邊,蘇清和正擁有着他。

霍池淵柔柔撫着他的背,帶着安慰的意味,問:“怎麽了?”

半響,蘇清和才道:“你方才說愛我,你愛我什麽?”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如何就說愛了。

蘇清和不等他回答,接着問:“每個都愛,還是只愛我。你的愛要維持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只在榻上那一瞬。”

“你的問題,很刁鑽。”霍池淵下巴蹭着他後腦勺,頗感無奈:“什麽叫每個,我只有你,現在将來都只有你。”

蘇清和:“為什麽愛,又為什麽偏偏是我?”

“很難說,以後慢慢告訴你。”

蘇清和輕輕嘆口氣,不糾纏,了然點頭,轉言道:“早點回來。早點來陪我。”

只有蘇清和明白,他‘早點’二字的真正含義。

霍池淵摟着他,卻說:“不去了吧,我現在就陪着你。”

蘇清和:“我很困。或者,你等我睡着了再去。我醒了,你大概就回來了。”

霍池淵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他吻着蘇清和的額頭,蘇清和可憐兮兮的擡眸看着他,好像下一刻又要哭出來。

今日小可憐哭得夠多了,霍池淵怎麽舍得,“很快就回來。來接你回家。”

蘇清和恍惚在想,是哪個家,如果是王府就算了,這輩子他想同霍池淵回鎮北那個家,遠遠的避開倉慶城。

他乖巧點頭,放開了霍池淵重新躺下,他确實很累,他在霍池淵離開前均勻了呼吸。

過去兩個時辰,倉慶城北街,戌時入暮。

今日可謂“十五樓”建樓以來來最熱鬧一日。

十五樓的花老板幾月前,不知從哪聘來個技藝高贊的琴師,喚風樂公子。三月前曾登臺奏過一次,沒想引得無數達官前來觀看。有幸聞之者皆贊不絕口,一來二去傳成了神。

怎料這位風樂公子猶如昙花一現,登臺一次後,整三月再無音訊。如今聽聞這風樂公子時隔三月又到了十五樓,今晚便要登臺演出。

尋常人聞訊而來,看十五樓門前停滿非富即貴的車攆,遠遠觀着,不住咂舌。這等場面何曾見過,恐怕宮裏來的都不少。今日的十五樓不同往日,不是有錢買票就能進的,

他們是沒耳福聽神仙彈曲了。

十五樓大門口,容悸錦繡藍袍風神俊朗,手持白扇亦風度翩翩,他先一腳踏入。後邊跟着個墨衣侍衛,面色肅然,雖是男子,眉宇間卻述不清的麗色。

他們定了二樓雅間,一席素色青衫的宋時影随後就到,進了二樓雅間。

“宋祭酒”容悸眉眼帶着儒雅,白扇一合,指着對面的座位,“坐。”

宋時影坐定,道:“殿下不必客氣,喚下官名字就行。”

他雖是國子監祭酒,卻不像別人想的那樣,老道古板。年方二五,長相清俊,舉止爾雅。眉宇間透着淡淡與之素雅不匹的鋒芒,最喜喝酒聽琴。

今日推了許多事赴容悸的約,也是為這風樂公子。幾月前無意聽過一曲,再忘不掉。

此後他時常來十五樓卻再沒見着風樂公子登臺,暗暗遺憾着,皇天不負風樂公子又來了。

宋時影聽說,七殿下竟然認得這位風樂公子,心下激動不已,直想叫他引薦引薦。宋時影看眼樓下,人來人往,演出一時不會開始,便問道:“七殿下也喜琴?”

“自然喜歡,”容悸漫不經心搖着扇子,接着道:“不過,只略懂一二罷了。”

宋時影:“不知殿下如何識得風樂公子的?”

容悸笑道:“巧合,我迷途之時他曾助我,一來二去就熟了。”

“宋祭酒若是對風塵公子感興趣,一會等他下了臺咱們一起小酌一杯。”容悸道:“和宋祭酒比起來我算個琴癡了,你與風樂定比我聊得來。”

“殿下哪裏的話,此琴癡非彼琴癡”宋時影笑道:“既如此便都是朋友,莫要再打官腔,喚我時影就行。”

“那,便喚我彥今”

二人說着,便見抱着桐木琴的男子踏上高臺。白衣飛舞,飄飄逸逸,頭帶白紗鬥笠,遮住了面容。即便看不見什麽模樣,就這清冷靜雅的氣質,也讓人覺着是個神仙般的人。

風樂公子屈膝跪坐矮案,身前一把桐木琴,秀窄修長如柔荑的指虛扶琴面,墨發飛瀉。

舞姬一個接一個登臺,琴聲未起舞先動。琴起,輕揉慢撚,時急時緩,時烈時柔,抑揚頓挫,餘音繞梁。樂音讓池中舞姬似霓虹仙子,翩若起舞,飛旋衣袂,極盡妩媚。

容悸含着笑,将視線從高臺上轉回,卻瞥見霍池淵坐在另一面,不覺疑惑。

不曾聽聞,鎮北将軍也有這般雅興?

霍池淵低眸也看到了容悸,笑着點頭複将視線轉回高臺。看着看着,不由蹙了眉。

宋玉本是跟來看舞姬跳舞的,正津津有味,忽覺察霍池淵的眼神方向不對,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竟是在看那高臺上的琴師!心下不免擔憂,對霍池淵道:“表哥,你不會真好男色吧?”

府裏那個常羨兩人雖舉動親密了那麽一點點,其實也不能說明什麽,畢竟常羨生得好嘛,愛美之心人之常情。

可現在算什麽,不看美人,倒盯着個男琴師眼睛都不轉一下。

“好男色怎麽了?”霍池淵毫不在意,瞥他一眼,端起茶飲了口,“你有意見?”

“我不敢有,但姑母..”

霍池淵截住他的話,“我娘只說帶個孝順媳婦回去,提男女了嗎,孝順就行。這點意思你都不明白?”

“斷章取義!”宋玉将臉轉回高臺,他道:“你喜歡風樂公子這樣的?這背影咋一眼看與常羨倒有三分像。體态是仙氣,就是看不見面容,就不怕那面紗下是張怖人的臉?”

“膚淺!認真多習幾年書,也不至于落得用相貌來品論人”霍池淵調笑,道:“不若趁年紀小,抓緊回鎮北多讀幾年書?”

聞言,喬風勾唇,忍住笑意。

宋玉不樂意,看喬風一眼,“你別笑!言糙理不糙。看人第一眼看得不就是樣貌嘛,不然哪來那麽多驚鴻一瞥一見鐘情?要我說常羨就是個絕的,若是女子,我就讓我娘去他家提親!還有你這見一個愛一個的薄情郎什麽事!奈何他是個男兒身,可惜了”

宋玉不住搖頭:“日後,表哥你若要是娶親了,就娶個比他好看的,我的眼睛可是讓常羨養刁了,尋常的恐受我的氣。”

喬風忍不住插嘴,問:“二爺的媳婦為何要受你的氣?”

宋玉高深莫測大嘆口氣:“喬風虧得你跟我表哥七八年,還沒摸清楚他什麽德行。霍源真從小什麽不挑着好看的撿,你看看無羁驚鴻,連戰馬都要好看的!這德行将我也給帶壞了,見着不好看的總要拿來與好看的比。你說若是霍池淵未來媳婦不如常羨,叫我這一比,可不得受我氣?”

“少給我胡說八道!”霍池淵斜他一眼。

“宋小公子,二爺可不是專程來聽曲的”喬風道:“你莫要錯怪了二爺”轉而對霍池淵道:“七殿下方才同宋祭酒兩人一前一後到的。二爺,若是正如您猜想的那樣,七殿下也暗中為自己鋪路,那日我們改了顏文博的信箋,竟白生生成了這七殿下的墊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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