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湖邊的小路已經被人踩開很多,不再那麽難走,紀琅過來的時候,姜同正在湖邊,帶着淺笑聽附近村裏找來的漁人說些什麽。

他依舊穿着略厚的裘衣,身後跟着兩三個侍從。看到紀琅過來,姜同讓侍從帶着村民下去,對他颔首致意:“怎麽一個人過來了?”

“我當行巫的時候不講究這些,現在也習慣了,”紀琅笑笑,“在山裏總不能帶下人。”

按楚國制度,巫官是上等官,就連最低等的巫官也有資格擁有随身侍從。

紀琅行巫九年,按道理回到楚國都城之後是要升上去的,只是他嫌帶人累贅,多是一個人獨行。

姜同點點頭,沒有糾結這些,又開口問:“軍守和衛兵那邊的事情怎麽樣了?”

“不太好,”紀琅正是為此而來,“破除這片霧氣需要用到豬羊做犧牲,只是在湖邊……周圍的多是漁村,村民依水而生,幾天來衛兵走遍了附近的十幾個村落,竟難以收集到足夠的豬羊。”

“雲夢澤區域沒有較大的集市,大一些的市鎮要到百裏之外的楚國境內了。”紀琅憂愁地嘆口氣,“村民那邊,軍守也派人去問過了,口徑一致地說這片霧氣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消散。”

犧牲對于小的法術無關緊要,但如果要舉行大的祝祭之禮,犧牲則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萬物有靈,沒有足夠的誠意作為媒介,哪能那麽容易求來神祈的力量。

“三個月……”姜同輕聲道,“若是平時倒沒什麽,可是我如今沉疴纏身,實在是等不得了。”

紀琅面露不忍之色:“公子……”

姜同自幼時身體便弱,能現在這樣全靠大司巫和其他巫醫勞心勞力。

大司巫死了不過月餘,姜同臉上便全是遮不住的病容,再找不到桑田,只怕他真的會死在雲夢澤。

如果不是這副羸弱的身體拖累,紀琅不禁想,姜同在巫術上或許會有更高的造詣。

“不過這片白霧并不是難事,”姜同又啓口說道,“不用祝祭也許也可以,僅僅是法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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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斂起眉目,從懷中掏出了什麽東西。

那是一根手掌長的中空短棍,通體呈現半透明的淡粉色,色澤如上好的玉石一般透亮瑩潤。

紀琅咦了一聲,忍不住向前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些:“這是……”

如果他沒有認錯的話,那應該是一小截人骨。

人骨法器有驅邪避瘴之力,卻只能由陰日陰時溺水而亡的人的人骨制成,又頗犯忌諱,故而數量不多。

相傳楚國現有的人骨法器都是大司巫一代代傳下來的,紀琅也只在小時候跟着大司巫時見過幾件,沒想到還能在姜同這裏看到。

這裏已是靠着內湖的邊岸,再往前的水面便開始隐沒在重重霧氣中。

姜同鄭重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濕潤的土地上挖出一個小坑,珍而重之地将那一小截人骨埋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在湖水中洗幹淨手,站起來理了理衣服,才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用,如果不行的話,可能還是得祝祭。”

紀琅看他站得不太穩,上去扶了一把,又猶豫道:“可祝祭的話,材料着實不夠。”

“這裏的村民要不就打漁為生,要不就養些雞鴨。”紀琅說,“豬羊的數量,即使再有半個月,也只能湊到需要的五成。”

“我明白,”姜同做了個手勢,讓他停下話來,“如果實在湊不足,雞鴨也未嘗不可。”

“公子?”紀琅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都是天地滋養的生靈,雞鴨也未嘗不可。”姜同微微擡頭,看進遠方的霧氣,“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古法未必不能變,只要存其精華就沒有弊害。”

“這……”紀琅知道自己巫術上不如姜同,卻仍不敢應答。

“不會有事,”姜同笑了笑定他的心,“倒是祝祭用的布帛也要有備無患先去準備。百姓那邊的損失也一定要計算好,只多不少用錢補足。雲夢澤現在不屬于楚越之中的任何一國,民心卻還是要争取的。”

紀琅點頭:“自然,我會安排下去。”

“有勞了,”姜同道,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心事重重,“自然造物無比神妙,我只希望這片霧氣如我想象中的一樣簡單。”

雲夢澤內湖。

一只蜥蜴正趴在一座小島上的大石頭上曬太陽,不遠的湖面上有一團濃重的霧氣,像夢魇一般籠罩了大片水面。

霧氣是幾天前出現的,在雲夢澤,蜥蜴早已習慣了這種景象,只偶爾擡頭向遠方瞟幾眼。

突然蜥蜴警覺地半立起身子,凝視白霧許久,回身鑽進石頭下的草叢溜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霧氣中緩緩出現一條小船,船上有一男一女,一只貍花貓蜷在船艙頂睡覺。

“終于出來了!”

桑田本來一直坐在甲板上拿着本冊子寫寫劃劃,此刻終于見到陽光,激動得将東西随手一扔,跑到周天身邊:“看來這條路是對的!”

“所以實際按的是太乙六宮的套路,我們之前都是錯的。”桑田眼睛亮晶晶,“但無論如何,總算是出來了!”

“五天,”周天嘴角難得也笑得燦爛,“雖然時間不短,但比原來的七八天好一些。”

“雖然時間不短,但這都是我們的心血。”桑田認真道,“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三天……不對,只要兩天,也許我們就能出來。”

周天愉快地一笑,看着桑田反身去戳船艙頂上的雲夢:“起來啦,一會兒回家!”

雲夢含糊地嗚嗚了幾聲,它嘴裏還含着半塊早些時候周天喂的小魚。

懶洋洋地伸個懶腰,把沒吃完的魚咽下去,雲夢跳到船艙下面繼續睡覺,反倒是一直在船頭的北椋鳥被吓得飛了一圈,落到了周天的頭頂。

桑田叫不動雲夢,哼了一聲過來把北椋鳥接到手上,問周天:“你認得路嗎?要回去還得多久?”

“只要出了白霧就認得,”周天四下看了一圈,回憶道,“離原先的島很近,一個時辰左右就能到——我們之前沒有離開多遠,只是一直在霧氣裏兜圈子。”

原本他打算帶雲夢在內湖裏轉轉,結果遇到雲霞珠的白霧,他還無所謂,桑田在船上晃了五天,連睡覺都感覺世界在搖晃,還是先回去休整一下再啓程比較好。

況且,這裏離原先的小島的确太近了。

周天搖着槳,經過兩三個露出水面的沙洲,便已經能看到小島的影子。

北椋鳥見到陸地,興奮得繞着船轉圈飛,連雲夢也醒過來,興致勃勃地看着天上飛來飛去的鳥。

“等到了岸上,我一定先去把衣服曬曬,霧氣裏太潮了,怎麽都晾不幹,”桑田掰着手指頭數着,“你抓到的魚也好浪費,保存不下來,只能吃一兩頓。”

“這有什麽的,随時可以再抓。”周天剛想再說什麽,突然發現桑田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對勁,“怎麽了?”

“沒怎麽……”桑田左右看看,心裏無比不踏實,卻又說不出有什麽異樣。

“你有沒有感覺……”過了一會兒,她才不敢确定道,“好像有東西……在抓船底?”

周天猛地停住船,水下傳來細小的窸窣之聲,就像指甲在輕輕地撓木頭。

“好像是有。”他說。

船行在水上,已經離小島很近了,下面的水面至多齊腰深。

而周圍平靜無風,水面上鋪滿碧綠的浮萍,嚴實地遮住了水下的一切。

兩個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能看得到對方眼中的驚疑和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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