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再次醒來後，卡蓮發現周圍一切變了樣。

從不停歇的水滴聲不見了，目光所及之處也不再是肮髒潮濕的地牢，而是一個幹淨、寬敞到甚至有些奢侈的房間。

雖然這個房間的奢華程度仍然不及她在帝國時的寝宮，但裝飾擺設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反而別有一番奇特的風味。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她只能記得自己在發現梅洛是魔王之後，突然被一條像蛇又像章魚觸須一樣的細長東西纏住了身體，緊接着，便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哦，好像還聽到梅洛對她說了一句——“我為你準備了新的住處。”

沒猜錯的話，這個房間就是她的新住處了吧？

看着緊閉的門窗，卡蓮一時間竟分不清，究竟是地牢還是這裏要更好一點。

“哎呀，她醒了！”

一個清亮悅耳的聲音突然在房間裏響起，吓得卡蓮不自覺坐直了身體。

“真的呢，但是她好像沒睡醒，看起來好呆哦。”

另一個更清冽些的聲音随即附和，聽上去距離很近，似乎就在卡蓮的身邊。

卡蓮立即低頭看向床邊——

兩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少女正趴在她的床沿兩側，身體小小地伏成一團，不仔細去看的話，根本不會發覺。

他們的五官精致而相似，身形纖細，頭發閃爍着水銀般的光澤，身後拖出黑色的細長尾巴，尾巴前端是尖錐狀的，看上去堅硬而鋒利，仿佛輕易便能刺穿獵物的心髒。

這是一對惡魔雙子。

兩只小惡魔見卡蓮已經發現了他們，幹脆直接起身，齊齊湊到卡蓮身前，一左一右，像觀察珍稀動物一樣直勾勾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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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裏姆，她比我們見過的所有人類都要好看哎。”惡魔少年率先開口。

“蒂姆，我們見過的人類都只剩下骨頭了，根本不好做比較。”惡魔少女認真地糾正他。

“也對哦。哎，蒂姆真想看看她的骨頭是什麽樣子的啊……”

“庫裏姆也好想看看啊……”

兩只小惡魔用極度好奇且渴望的目光看着卡蓮，仿佛下一秒就會将她扒皮剔肉、大卸八塊。

卡蓮露出溫柔而平靜的微笑，耐心地告訴他們：“人類的骨頭都是一樣的，除了長短粗細不同，基本沒有什麽區別哦。”

“真的？”名叫蒂姆的小惡魔似是不信，看向身旁的惡魔少女，“是這樣嗎，庫裏姆？”

“當然是這樣！”庫裏姆顯然也不清楚，但仍然一臉篤定地大力點頭，“蒂姆真笨，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蒂姆是蠢豬！”

“蒂姆才不是蠢豬！庫裏姆才是！”

“庫裏姆不是，蒂姆才是！”

兩個小惡魔說着說着就争執起來，卡蓮見狀連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們分隔開。

“你們都不笨，這是很少一部分人類才能觸及到的秘聞，你們作為惡魔，不了解是完全正常的。”

“真的嗎？”蒂姆聞言，雙眼一亮，“那這麽說，知道的惡魔才是不正常的？”

卡蓮：“……”

我都這麽給你們找臺階下了，就一定要吵是吧？

果然，庫裏姆聽到這個結論，連忙矢口否認：“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聽別人說就很正常啦，蒂姆和庫裏姆都是很聰明很正常的惡魔，不用想太多哦。”卡蓮試探地輕輕撫摸他們的頭發，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對了，你們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呀，我怎麽一點都沒發現呢？”

兩只小惡魔被她問得忘記了争吵，擡起下巴得意地回答：“我們是跟着你一起進來的，那個時候你還沒醒呢，當然發現不了了！”

跟着她一起進來……也就是說，這兩個小家夥是魔王安排在這裏的？

卡蓮回想起那只特意去地牢看守她的憨龍，開口問道，“原來是這樣呀，那一定是魔王陛下讓你們過來的吧？”

兩只小惡魔齊齊點頭，神情驕傲：

“當然，這是陛下交給我們的任務！”

“我們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地服侍你！”

果然。

名為服侍，實為監視，這位魔王大人對待俘虜的方式還真是嚴謹。

卡蓮垂下眼睛，認真打量自己身上的純白絲質長裙。

這不是她原本穿的那條裙子，很顯然，有人趁她昏迷之後幫她換了衣服。

似乎想到了什麽，她又擡起手臂，湊近手腕仔細聞了聞。

酒和血的味道也不見了，甚至還透着一種幽幽的清香。

是她從未聞過的香味，看來還有人幫她洗了個澡。

應該不是面前這兩個神經兮兮的小惡魔吧？

卡蓮眼眸微移，狀似無意地向窗外掃去一眼，溫和而親切地開口：“陛下呢？”

庫裏姆認認真真地回答：“陛下去忙事務了，你想吃什麽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讓人去準備的……”

她話未說完，蒂姆便迫不及待地舉手搶答：“我知道，陛下正在正廳接待客人！”

卡蓮微微側頭：“客人？”

庫裏姆立即生氣地瞪了蒂姆一眼：“笨蛋蒂姆，誰讓你說出來的！”

蒂姆不服氣：“這有什麽不能說的，反正跟她又沒關系……”

“她又不是我們黑巢的人……”

眼看着兩人又要吵起來，卡蓮适時地打斷他們。

“那個，我沒有打擾陛下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陛下的事情忙完了嗎？”卡蓮笑得一臉真誠，兩頰的梨渦若隐若現，“他替我準備了……這麽好的房間，我得當面感謝他才行。”

聞言，雙子惡魔面面相觑，齊聲說道：“可以哦，陛下允許你見他。”

卡蓮：“謝謝你們，陛下真是仁慈。”

雙子對她謙遜溫順的态度很是受用。兩個小家夥對視一眼，然後開始分頭工作。庫裏姆先将卡蓮從床上拉下來，蒂姆則走到門邊打了個響指，很快，一排奇形怪狀的女性惡魔走了進來。

她們有些是人頭蟲身，有些長着翅膀和尾巴，有些則幹脆連類人的臉都沒有，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野獸。

這些女性惡魔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穿了相同的黑色侍女服，手裏還端着做工精致的銀色方盤，盤子上整齊疊放着款式精美的衣服和首飾。

“這是陛下為你準備的服飾。”庫裏姆拉着卡蓮走過去，驕傲地對她擡起下巴，“換上吧，你一定會喜歡的。”

卡蓮：“……”

這位魔王大人想必很喜歡換裝游戲。

她順從地脫下身上的白裙，接過盤子上的衣服，從裏到外，一件件穿戴到自己的身上。

修身過膝的黑色長裙，垂至鎖骨的藍寶石項鏈，觸感涼滑的絲緞發帶……每件東西在她的身上看上去都是如此地契合，仿佛這些服飾就是為她而打造的。

卻又有種隐約的禁忌感，仿佛這些深暗的、與她不符的顏色，正在一點一點，将她拖入無光的深淵。

卡蓮覺得這一身還挺好看的。只是，她稍微有點好奇，是什麽人為她挑選了這些服飾。

高高在上的魔王應該不會做這種事。

“哇，真好看！”庫裏姆被換完裝的卡蓮驚豔到了，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一邊對蒂姆招手，“蒂姆快來看，她這樣穿是不是很好看？”

蒂姆也歪着腦袋，和庫裏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真的好好看，怪不得陛下要讓我們看好她呢。”

卡蓮：……不，你們的陛下讓你們看好我絕不是因為這個。

“謝謝你們，你們也很好看，還很可愛。”卡蓮毫不吝啬對雙子的贊美，“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嗎？我怕陛下等急了。”

庫裏姆聞言立即點頭：“好，那我們就走吧！”

惡魔侍女悉數退下，雙子則一左一右走到卡蓮的兩側，帶着她走出房間。

他們行走在空曠幽靜的長廊上。

不同于地牢的黑暗與嘈雜，魔王的宮殿出奇安靜，到處都是燃燒着藍火的蠟燭。這些蠟燭被擺放在形狀各異的頭骨裏，頭骨被打磨得光滑幹淨，仔細打量，甚至還能看出他們死時痛苦生動的神态。

用這種辦法讓惡魔與人類共存，不得不說，的确是個別出心裁的點子。

“這些蠟燭的擺放，都是梅洛要求的嗎？”卡蓮一邊觀察周圍，一邊漫不經心地開口。

庫裏姆不解：“梅洛？誰是梅洛？”

——啊，看來梅洛也不是這位魔王大人的真名。

“就是魔王陛下。”卡蓮柔聲解釋，“陛下告訴我，梅洛是他的別名，難道你們不是這麽稱呼他的嗎？”

“我們當然不能直呼陛下的名諱！”庫裏姆瞬間瞪大了眼睛，反應激烈得仿佛卡蓮做了什麽罪無可赦的事情，“而且陛下的名字也不叫梅洛……”

“陛下的名字是墨菲斯托！”蒂姆又搶答了。

“蠢豬蒂姆，你居然敢直呼陛下的名字！”

“我沒有直呼，我只是在糾正她！”

“糾正也不可以！你這只蠢豬，我要把這件事告訴陛下，讓他把你做成蠟燭……”

兩個小家夥隔着卡蓮又開始吵架，卡蓮逐漸習慣他們的相處模式，也就沒有再勸架。

三人就這樣熱熱鬧鬧地穿過幽深的中庭，步入高聳的正廳，漸漸的，一陣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慢慢傳入卡蓮的耳朵裏。

“是那些吵鬧的蠕蟲！”庫裏姆雙手叉腰，不滿道，“他們怎麽還沒被吃掉，真是讨厭。”

蒂姆：“陛下有可能是想把他們留給我們呢，我們得走快點，不然就要被其他惡魔搶走了！”

庫裏姆：“對！”

雙子惡魔說着便抓緊卡蓮的手，加快步伐，用近乎小跑的速度進入大廳。

寬闊恢弘的大廳內，燭火搖曳。無數惡魔跪伏在地，低垂的頭顱齊齊朝着同一方向，姿态馴服而畏懼，空氣仿佛凝滞的死水般陰冷而壓抑。

卡蓮順着他們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一個高高的王座，王座上坐了一個人，面容俊美，瞳孔猩紅，正懶懶撐着頭，神情倦怠地注視下方。

是梅洛，或者說，墨菲斯托。

他眼眸半阖，懶散開口：“你的同類都死了，你為什麽不願去死？”

王座下響起一個顫抖的女聲：“我、我還沒有見到殿下，我不能死……”

這個聲音，好熟悉。

卡蓮忍不住微微擡頭，努力地向王座下方投去探究的視線。

“哦？”魔王意興闌珊道，“如果見到了她，你就願意去死了麽？”

“當然！只、只要能見到殿下，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那個抽泣般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提高了些，溫柔膽怯，令卡蓮越發感到熟悉。

聽上去是個年輕女性，而且，很像是她的貼身女仆——維娜發出的聲音。

但維娜只是一個小小的女仆，怎麽想都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吧？

就在卡蓮疑惑不已的時候，王座上的魔王突然朝她的方向輕掃一眼。

“好。既然你的願望如此卑微，那麽我就在這裏了卻你的心願。”

魔王擡起眼眸，說，“向後看。”

将女子包圍的惡魔自覺退立到兩側，為她讓出一條道路。女子滿臉淚痕，懵懵懂懂地向後轉頭，在看到身後人的那一刻，突然迸發出更多的淚水。

“殿下！”

卡蓮也有些意料之外。

沒想到，那跪在王座下的棕發女性，居然真的是她的女仆維娜。

“殿下，我終于見到您了！您還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維娜見到了毫發無損的卡蓮，立即起身，激動地向她跑去。她在柔軟的血紅長毯用力奔跑，被淚打濕的臉龐充滿希望，仿佛卡蓮就是這污穢之地的唯一光芒。

卡蓮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她伸出手，等待維娜的擁抱。

倏然，一只漆黑的長|槍從天而降，刺入維娜的心髒。

維娜腳底一頓，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鮮血自她胸前流出，慢慢滲透進柔軟的地毯，猶如打翻的染料。

她仍然伸長了手，努力地仰起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眼前的卡蓮，聲音低若游絲。

“殿、殿下……”

卡蓮蹲下|身，試圖握住她的手。然而不等她觸及到維娜的指尖，維娜便失去呼吸，軟軟地垂了下去。

維娜死了，就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卡蓮慢慢擡眸，望向高高的王座。

站在王座一側的青膚惡魔黑布蒙面，右手微擡，指尖凝着晦暗的光。而黑發血眸的魔王則維持着單手托腮的姿勢，似笑非笑，饒有興致地看着王座下的這一幕。

或者說，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作者有話說：

愛情還未開始，梁子就已經結下了（

感謝薛憶之選擇吔屎、月筱夜兩位小可愛扔的地雷，卡蓮愛你們呦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