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浮光掠影(三)
出了地鐵站,就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剛剛放學的大學生成雙結對地跑下臺階,情侶手牽着手,喝着相同口味的奶茶,被風吹得微微泛紅的臉龐上挂着無憂無慮的神情。放學後與戀人一起在街上逛一會兒,享受彼此之間那一寸的距離,是那個年紀最大的快樂之一了。
路過85度C的時候,顧停雲問喻宵要不要進去買些面包帶回家當早餐,順便買杯奶茶,驅散一路走過來的時候風灌進他們體內的寒意。後者二話沒說就推開了店門,進去以後仍然拉着門把手,等顧停雲也進來以後才松開。
顧停雲覺得,如果喻宵是水,那麽他身邊的人就是海綿。他無孔不入,在不經意間一點一點把他那些像水滴一樣的體貼與溫柔,悉數注進海綿的每一個孔裏面。于是,每一塊海綿都緊緊擁住水,變得依賴,變得沉甸甸。
喻宵幾乎對所有人都溫柔,顧停雲卻是把自己能捧出來的大部分的溫柔,都給了喻宵。跟喻宵說話的時候,他的态度溫和得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他從沒覺得這樣對他來說不公平,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得到的比付出的要多非常多。
顧停雲夾了幾塊肉松面包,又抓住最後一盒他最喜歡的椰絲小蛋糕放進盤子裏。喻宵放了一袋燕麥面包,托盤就算被擺滿了。
顧停雲指了指櫃臺前的一條長隊,跟喻宵說:“我去排隊結賬,你在邊上等我一下。”
喻宵搖搖頭:“我去結賬,你去買奶茶。”
顧停雲任喻宵拿過自己手裏的托盤,算是接受了他的分工。
“你喝什麽?”
“海岩吧。”
顧停雲把兩個夾子放回原位,然後去排隊買奶茶。
兩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人肩并着肩兜過每一個貨架,然後把面包放進同一個托盤裏,接着分工去排隊結賬。在有心人看來,這是有些怪異,卻又溫情無限的景象。
這一邊,服務員正在詢問顧停雲想喝什麽口味的奶茶。
他身材颀長挺拔,個頭矮小的服務員要仰着頭跟他說話。
“一杯布丁奶茶,一杯海岩奶綠。”
“都是熱的嗎?”
顧停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海岩奶綠冷的就可以。”
等了一會兒,服務員就報到了他們的單號。喻宵已經付完面包的錢,等在了顧停雲的隊伍旁邊。他接過顧停雲遞過來的奶茶晃了幾下,讓裏面的奶油和綠茶混合,暗自思忖顧停雲為什麽沒有問他就知道他想要冷的。印象裏,顧停雲所做的選擇似乎幾次都與他的本意精準地契合。
還沒待他發問,顧停雲就主動開口解釋道:“我覺得熱的海岩奶綠會變成黏糊糊的一團,所以就自作主張要了冷的,應該……沒問題吧?”
喻宵喝了一口奶綠,茉莉花茶的清香伴着綿柔的淡奶油味輕觸着味蕾,一點點的鹹味是錦上添花,而常溫更使奶綠有一股清涼的口感。
“确實是冷的好喝。”喻宵滿意地說道。
顧停雲凝視着喻宵面帶滿足時半閉的眼睛,黑色的睫羽長而濃密,在他的眼睛下方打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他不自覺地拿起剛剛做出來的熱奶茶吸了一口,嘴唇突然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能在這種場合把奶茶吐出來,所以他硬是把一口滾燙的奶茶咽了下去。喻宵目睹了他作死的全過程,看他連生理性眼淚都要燙出來,立刻就将他緊緊抓着的熱奶茶和自己的那杯換了一下,說了句“趕緊喝冷的”。
顧停雲覺得喉嚨裏一陣麻,燙得說不出話來。他喝了一大口喻宵遞過來的海岩奶綠,緩了緩,喉嚨裏的燒灼感總算減輕了一些。
喻宵無奈地看着他:“這麽燙你就直接喝?”
他不說話,只是含着喻宵剛剛咬過的吸管,仿佛品嘗到了喻宵嘴巴裏幹淨的味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癡漢,燙掉一小塊嘴唇皮只能怪他過分着迷咯。
喻宵看他對自己的海岩奶綠戀戀不舍,也不好意思再拿回來,幹脆就說道:“把它喝完吧,你的布丁歸我。”
走出85度C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條街離他們小區不遠,兩個人就不緊不慢地踱回去。
“喜歡椰絲小蛋糕?”
“上學的時候就很喜歡了,每次到這條街上都會買一盒回去。”顧停雲的聲音有股悠遠的味道,聽起來好像在回憶一件很美好的往事,“那時候我牙齒不好,但偏偏就是喜歡吃這個,一邊吃一邊牙疼得直叫喚。有一次很嚴重,吃完就去了醫院,牙醫跟我說再往牙縫裏塞冰的東西我就等着禿吧,我愣了好一會兒沒想明白怎麽回事,然後牙醫自己笑了出來。”
真是一個體貼的牙醫,懂得在患者被病痛折磨的時候舒緩患者的心情。這是喻宵的感想。
“在一個中年牙醫嘴裏聽到類似‘我耳朵都快瞎了’一樣的冷吐槽,感覺挺詭異的。”
“還好你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用電鑽鑽你牙齒時你的感覺。”喻宵又一次覺得顧停雲的關注點實在比較奇特,“後來呢?你還是經常吃牙疼小蛋糕嗎?”
顧停雲很喜歡喻宵給他的椰絲小蛋糕起的綽號,一直都很喜歡。
“後來牙口好了,吃嘛嘛香。”顧停雲模仿着牙膏廣告詞,兩個“嘛”字聲調沒念準,卻也別有韻味,“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嘛。漫畫裏有個男主角不是說過,‘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過短命的人生’?我覺得說得很好。”
昔日他把這句話奉為圭臬,如今卻怕自己一語成谶。
他頓了頓,然後改口:“我以前……覺得說得很好,但現在還是覺得,能活久一點更好。”
夜色像一層薄紗一般,落在行人柔軟的眼皮上。走着走着,喻宵插在大衣口袋裏面的手已經溫熱了。他的心底莫名地升騰起一股暖意,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提高了幾個暖度。
“停雲,你能這樣想,牙醫就放心了。”
“我覺得那位牙醫只在意我禿沒禿。”
顧停雲胡扯了一句,然後反複咀嚼剛才喻宵喚出的那兩個字。
在一起以後,每一次喻宵省去姓氏叫他的名字,他都覺得自己的名字被這個人念得,怎麽就這樣婉轉動聽。
喻宵的聲音低低的,每次喚“停雲”兩個字的時候語氣都顯得格外溫柔,旁人光是聽着,就會覺得他認真地愛着這個名字的主人。
想着想着,顧停雲的胸口竟然微微脹痛起來。他看着暖黃色的路燈,輕輕喚了一聲:“阿宵。”
“嗯?”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認真,有點沉重:“我很惜命。”
喻宵答道:“我心有戚戚。”
顧停雲就笑,笑得很感慨,喻宵看不見他的表情。
地鐵、熱飲、西餅屋,把兩個人連起來的,都是這些瑣碎的牽絆。一起購物、一起回家、并肩在夜色裏走、用舒緩的語調談天,這樣的生活,顧停雲已經太習慣。
天知道他現在有多想擁抱喻宵,湊在他的耳邊告訴他,他們一直相愛,三年,他們一起把這條街走了成百上千遍。
可最終他們一個遠走,一個去追趕卻亡殁于半途,兩個人再也沒能碰面。
幸好有夜色作遮掩,只有顧停雲知道自己眼眶濕了一圈。他獨自背負着屬于他跟喻宵的所有苦樂悲喜,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
此時喻宵正靜靜地走在他的身邊,在他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的地方。他突然覺得,幸福像是衣襟上的紐扣一般易于掌握。
生命與緣分,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巷子口被燈火照亮,刻在水泥牆上的文字像是古老的盟誓。
生當長相守,死當——複來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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