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收藏家
這之後, 一切回歸正常,謝寅在初七那天正式上班, 他出門前,作為“小嬌妻”,沈寧還送他到家門口。
而沈寧那邊,年後各種社交如雨後春筍般冒了起來,沈寧的場合,則是有幾個油畫相關的茶話會之類的來邀請他。他是注定做不成那種八面玲珑,讨人喜歡的畫家了,大多回絕了。而兩天前的一個來自秦夫人的邀請,他卻是不得不接受。
在藝術界,不只是藝術家本身的成就會影響藝術品價值,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因素, 那就是收藏家。
一位重量級收藏家, 在某個藝術領域對收藏品有極其刁鑽又豐富的見解,如果他收藏了某位藝術家的作品, 那麽一段時間內這位藝術家必定身價大漲, 我們不去提他本身是否能扛得起這個榮譽,但至少在聲名上是有顯著幫助的。
維克多.加德是油畫界著名的收藏家, 他本身是中法混血,其祖母似乎也有中國血統, 與國內的油畫藝術家來往甚密, 同時也是秦夫人多年的好朋友。維克多本人并不喜好浮誇吹捧一套, 加上講話刁鑽刻薄, 屬于比較“獨”的那種人, 他這一次來國內, 秦夫人特意為他舉辦了一個家庭式小型聚會, 只叫了一些行業內的朋友。
沈寧本來是不夠格被邀請去這個聚會的,但大概率是看在謝寅的面子上,秦夫人還是盛情邀請了他。此外,她還邀請了李昌雅,陳蒼南等人,本着去開開眼界的目的,沈寧接受了邀請。
那天是正月十三,風和日麗,陽光晴朗,沈寧坐在秦夫人家的院子裏,喝着奶茶,曬着太陽。
不多時,李昌雅走了進來,也沒進屋子,徑直走到他身邊坐下。
沈寧忍不住舒服地打了個哈欠,問他:“喝奶茶還是咖啡?”
李昌雅:“這裏有咖啡?”
沈寧:“屋裏有啊。”
“不喝了。”李昌雅說道:“最近有畫畫麽?”
“有是有,不過都是練筆。”
“什麽時候去你家看看。”
沈寧看着他疑惑道:“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先請我邀請你去我家的麽?”
李昌雅沉默着不說話了。
一個男聲從後面哈哈笑着靠近:“李昌雅怎麽會求你,你就大發慈悲地請他去你家吧。”
沈寧臉色暖了暖,陳蒼南跟李昌雅一樣不經邀請,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他還比李昌雅多一道程序,他自己給自己添了一杯熱奶茶。
“嗚,這奶茶甜中帶澀,苦中有香,紅茶香味好濃啊。”
“秦夫人珍藏的紅茶。”
兩個人互相道了寒暄,聊起來這兩個月的見聞。畫家,藝術家,這幾個字聽起來很有上流社會的味道,仿佛耳邊就萦繞着圓舞曲和充滿着上流人士發音的高談闊論,但在場的幾個人偏偏都是最厭惡毫無意義的社交的人,一個比一個會躲,要比喻的話,大概就是年末年初搶紅包時才會出現的資深潛水員。
“維克多來也不知道要幹嘛,他上次來是三年多前了,這三年國內又沒有特別出名的新人,他是出了名的同一個畫家只收一副作品的,難不成把誰的賣了,準備重新去弄一幅?”
“祝東來去年有一副新的作品流入市場,不過很快就被買走了,沒有聽說哪裏還有他的新作。”
“吳碩豐倒是最近出了作品,只不過他是捐贈給了榕城藝術館,紀念當地老百姓抗災時的英勇表現,短期不會流入市場。”
“說起來,李昌雅,說起來他也沒收過你的畫,不會是想收你的吧?”
李昌雅冷哼了一聲,道:“你怎麽不說你自己呢?”
“我這種鄉土作品一看就不是他的口味,我這在國內都飽受争議着別說外國人了......”
沈寧伸長了脖子聽着兩個人進行各種猜測,他領口上方的皮膚被曬得微微發紅,整個人都懶洋洋地說:
“也不用想這麽多,說不定他就是想吃地道中國菜了才過來的。”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一下,最終陳蒼南說道:“我不得不說,這很有可能。”
“......”
他們來的早,但聊了一會後,秦夫人也帶着人來了,好幾個人油畫界的老前輩,包括吳碩豐,齊康橋都在。秦夫人身邊站着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一張典型的西歐臉,但五官略略溫和,的确也融合了中國的溫婉神韻。
沈寧他們坐的地方距離別墅之間的過道并不近,藝術界雖然也分資歷,但相對來說較為寬松,幾個人只是站了起來,卻沒有迎上去。沈寧目光在笑的溫和的吳碩豐臉上掃過,看到他似乎還是很硬朗的樣子,心裏不覺安心。
陳蒼南擺擺手:“走吧走吧我們也進去了,還是有點冷。”
三個人雖然走近,卻也沒有靠得很近,縮在一個沙發上看秦夫人言笑晏晏地招待維克多,還有幾位老前輩。維克多跟他們也是幾十年得交情了,不談生意談談彼此的生活也能喝足一下午的茶。
忽然之間,維克多說道:
“要說這兩年,也就一個李昌雅畫的畫能看,但也僅限于能看,距離拿得出手還遠遠不夠。”
“......”
沈寧和陳蒼南兩人對視一眼,立刻撇開視線,一個喝水一個飲奶茶,總之就是眼觀鼻鼻觀心,從心看熱鬧。
李昌雅果不其然站了起來。
“我的畫只能看,不夠拿得出手?”
維克多淺褐色的瞳孔朝向他,不怎麽在意地“啊”了一聲,說道:
“你也在啊。”
“我的畫不夠拿得出手?哪裏不夠?”
他冷着一張臉走過去,秦夫人站起來看看他,又看看維克多,一副想調節又不知道怎麽調節的樣子,其他幾個老頭子都樂呵呵地看着,一點都不感到緊張。
維克多那張保養得很有紳士風度的臉露出一個刻薄的表情,說道:
“每一個在油畫史上留下名字的大師都是有他獨特的技法和突破的,如提香的筆觸和色彩,馬奈的大膽用色,莫奈的光影,倫勃朗的光,安格爾對美和自然的追求。而你只是跟随着前者們的步伐,不斷地重複他們的創造過程,我已經有了這些人的畫,為什麽還需要你的?”
“所以我說你的畫看是能看,但我怎麽能在和朋友們讨論偉大的藝術的時候把大師們的模仿者的畫拿出來呢?”
李昌雅臉蛋脹得通紅。
維克多仿佛沒有看到,繼續說道:“你近期作品的确有在進步,不過你還沒摸到門呢,想讓我收藏你的畫,至少還需要十年。”
李昌雅壓着怒火道:“我會讓你收回你的話的。”
維克多:“我不這麽認為,以你的天賦,十年都是少說了呢。”
沈寧小聲地:“會打起來麽?”
陳蒼南小心地湊上去:“應該不會吧,這麽多人呢。”
“嗚嗯。”
眼看着氣氛凝重,秦夫人連忙上前道:“大家只是在讨論藝術,不要動氣,不要動氣。昌雅你怎麽什麽喝的都沒有,給昌雅倒杯冰白......”
李昌雅:“我不喝酒。”
秦夫人:“......”
沈寧歪着腦袋說道:“李昌雅跟誰打起來我都不奇怪。”
陳蒼南:“是啊是啊。”
最後還是吳碩豐笑呵呵地岔開了話題,才免得場面過于尴尬。
李昌雅被拉着喝了好幾杯酒才被放回來,他把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放,扭頭看到那兩人湊在一起,低着頭拿着一只筆不知道在幹什麽。
他湊上去:“你們在幹嘛——”
他聲音戛然而止,桌上攤開的素描本上,一個大概的輪廓已經顯現出來,那是兩個男人在手指對着手指針鋒相對尖銳争吵的畫面。只是現場這兩位藝術大師給畫面啊作為了藝術處理,讓原本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場景,呈現出诙諧幽默,甚至滑稽的效果。
簡單來說,就是一副充滿諷刺意味的畫。
兩位畫家被當面抓包,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強忍的笑意。沈寧沉默稍許,遞出筆,滿眼真誠地看着他:
“要畫麽?”
李昌雅摁了他一眼,冷冷地接過筆,開始瘋狂地抹黑(真.藝術抹黑)稿紙上五官尖銳的那個外國人形象。
三個人接力畫畫,一個抹黑一個找補,另外一個人盡量保持畫面協調,展現了藝術家們非同一般的團隊合作精神。
這三個人雖然自認低調,但畢竟這麽大三個人呢,其中一個還剛招惹過一架,三個人又窸窸窣窣的形跡可疑,維克多朝那邊看過去,道:
“那兩個是誰?”
秦夫人介紹道:“年長的那位是鄉土派的陳蒼南,年輕的是沈寧,是新銳畫家。”
“沈寧?”維克多在腦中過了過這個名字,道:
“就是《赤月》的作者?”
秦夫人微微一愣,很快點頭。
“是。”
維克多是昨天晚上到的,他到以後秦夫人就先簡單地招待了他,向他介紹了自己上會舉辦的活動,也給他看了參賽的幾幅畫,只是沒想到他能清晰得報出畫的名字,讓她驚訝了一下。
維克多眼中若有所思,他忽然擡起腳底。
在大家的“齊心協力”下,這副充滿了諷刺意味的畫終于快要完成了,沈寧打了基底,李昌雅負責細化,陳蒼南把握整體,一副傳世大作就要出世。
“你們在幹什麽?”
沈寧正懶散地靠在沙發背上,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坐正身體,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擡起臉,在看清面前人之後,三個人都微微一愣。
維克多的目光從那副畫上掃過,眼中情緒不明。
沈寧和陳蒼南對視一眼,非常有自覺地往邊上一靠,用肢體語言表達了“請”這個富有涵義的動作。
(要吵就吵吧,不用在乎我們,我們就是背景板)
維克多的目光裹挾着幾分傲慢,朝向躲在邊上的沈寧。
沈寧:“......我麽?”他吞吞吐吐地指向自己。
陳蒼南踢了腳他的鞋,沈寧在維克多的視線下站起來,幾分莫名其妙幾分好奇地接受他的打量。
“你是沈寧?”
沈寧:“我是。”
“我看了你畫的《赤月》,畫的還可以。”
沈寧:“......謝謝?”
維克多:“但是也只是還可以。”
沈寧:“......哦。”
李昌雅的“能看”,他的“還可以”,老實說,并沒有覺得受到了侮辱。
他完全不理解維克多特意走向自己的意圖,難道就是為了嘲諷自己一番?
維克多繼續道:“我說李昌雅至少還要十年才能讓我想要收藏他的畫,那麽你,至少還需要二十年。”
他就是真的來嘲諷自己的吧?沈寧一臉莫名地看着他,不過,作為一個有格調有自尊的畫家,同時兼任了為朋友出氣的重任,沈寧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
“好的,我會努力的,希望你也能努力等到那個時候。”
維克多一愣,片刻他臉色驀然一青,冷笑着走回了秦夫人那邊。
他轉身後,陳蒼南瘋狂地為沈寧鼓掌,連李昌雅都忍不住咧開了嘴,用欣賞的目光看向沈寧。
“Good Job!Good Job啊!”
沈寧忍不住搖了搖頭,小肚雞腸的畫家們啊!
離開茶話會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謝寅給沈寧配了個司機,專車轉送,十分嬌養。上車後不久,沈寧低頭看了眼留言信息,就給謝寅打電話。
“喂,謝先生。”
“嗯,聚會結束了?開心麽?”
“不能說不開心,也不能說很開心。”沈寧老老實實地向他彙報:
“我今天惹怒了一個油畫界大佬,又招惹了一個正冉冉升起的新星,他非要明天來家裏看我的畫。”
謝寅不知道今天是遇到了什麽,聽起來心情還不錯。
“那就讓他來,我明天還要上班,你好好招待他。”
“知道了,謝先生忙吧,我馬上到家了。”
“好,回家再說。”
沈寧挂斷電話,又有些頭疼起來,他這輩子還沒招待過客人呢,算了,回家再說,反正有麗姨在呢。
......
夜幕下的另一頭,也有一個男人坐在車裏,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加利維是維克多的助理,此行他也跟随維克多一同過來。他坐在維克多身邊,看着自己老板的側臉。
“那個李和沈都太自負了,還沒有多大的名聲,卻以為自己是國際大師了,尤其是那個沈。”他不平地說。
然而維克多卻只是搖了搖頭。
“李的古典畫法已經不遜于歷史上的大師,他唯一欠缺的就是自我風格,但即使他沒有突破,一直在技法上深入研究,他的造詣也足夠支撐他成為享譽中外的大師。”
“而沈,沈擁有和李全然不同的另一類天賦,他的筆觸甚至可以說粗糙,但他的畫擁有着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像是被他賦予的靈魂,一般擁有這樣強大情感的人,都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很深,我很期待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以上除卻兩個外國人在車裏對話,都是采用中文(要不然我幹嘛設計中法混血呢)
小沈回擊的那句話意思是:你都五十多了,我還需要二十年才能入你的法眼,希望那時候你還活着吧(小沈,你好惡毒哦)
從對面無語到“回家聊”,嗚嗚,媽媽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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