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瘋魔

太痛了。

合同的騙局,謝雪的真相,謝清呈的欺瞞,頭也不回地抛逃……

十九年如在夢中,他以為他僞裝得很好,欺騙着衆人,其實他才是那個被騙的最慘的瘋子。

賀予抱着頭哀哀嗥叫着,像是落入了陷阱裏渾身是血的困獸,那聲音都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了,他嗓音喑啞撕裂,眼睛裏茫然與瘋狂半摻,他就這樣抱着自己在角落裏坐着,怕冷似的蜷坐着。

什麽信條?

謊言!

什麽溫暖?

幻覺!

他是個神經病,是個妄想症患者,是個醜陋的,可笑的,荒唐的,滑稽的,把傷疤暴露在人前而不知的傻子!

那一瞬間他顯得很可憐,像是一個母體中将死的嬰兒,他與外界是隔絕的,臍帶斷了,呼吸不了,他沉在無邊無際的窒悶裏,只能在水裏發出的吶喊,不能被岸上的人們聽聞。

他只能緊緊抱着自己,所有的溫暖都是來源于自己的……

都是他給他自己的安慰罷了。

賀予攥着自己的頭發,僵了很久,眼神越來越紅,內心越來越暗,他最後不再悲嗥了,他靜靜坐着,身子舒展開來,頭仰着,看着天花板。

然後他起身。

他看着飾櫃,裏面倒影着他狼狽不堪的身影。

陌生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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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聲!

他忽然就把骨子裏壓着的黑暗和暴戾猛地揮發出來,抄起旁邊的金屬裝飾,就發了瘋似的往飾櫃上砸去!!

這一下猶如打開了惡龍的枷鎖,他內心的魔鬼出了洞,騰了空,在咆哮着嘶吼着降下仇恨的雨——他徹底瘋魔了,賀予吼叫着,幾乎砸碎了家中所有的東西,把自己弄得傷口惡化,血腥十足,但他也根本就不在意。

他撕下了窗簾,敲碎了電視,把一切的一切都化作廢墟——

他的內心死亡,總該有些什麽為之祭奠。

這瘋狂的發洩不知持續了多久,哪怕這棟樓隔音再好,樓下的鄰居也受不了了,跑上來敲門,賀予猛地把門推開,鮮血淋漓的手裏是一根從窗軌拆下來的鋼管,身後是滿地的狼藉,一雙眼睛血紅,死盯着對方。

“有什麽事嗎?”

鄰居吓尿了,腿一軟,卻被賀予揪着衣領拎起來站直。

濃重的血腥氣直沖鼻腔,鄰居上好的絲綢睡袍上都沾了賀予的鮮血。

賀予又森森然問了一遍:“有什麽事?”

“沒沒沒!”鄰居沒想到一沖眼就是這麽血腥暴力的場景,屋內那個面色蒼白容貌漂亮的男生看起來邪性得就像電視裏的那種神經病厲鬼似的,鄰居哪兒還敢說什麽,兩腮狂抖,兩股戰戰,拱手道,“哥,大哥!您随意,您高興就好,您高興就好。”

賀予把他推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鄰居幾乎是爬着滾回電梯裏的,還沒沾到家門就哆哆嗦嗦地哀嚎:“老婆——老婆救命啊……”

賀予的發洩因這人的到來被打斷了。

他喘息着,側身回頭,一眼望去,整個家哪裏還像是家?

分明就是戰亂現場。

賀予紅着眼掃了一圈,覺得确實沒東西給他砸了,他橫手就把鋼管一扔,踏過這一片廢墟,青着臉往浴室走去。

他看着皲裂的鏡子裏,自己那張臉。

因為裂縫,他的倒影是四分五裂的,猶如他在社會上露出的千容千面。

賀予靜了一會兒,讓自己的呼吸平複下來,嘴唇從顫抖慢慢變得平靜……

怆然已過,瘋狂已過,此時此刻,他剩下的唯有平靜——平靜得可怕。

暴力發洩完了,整個巢穴都毀了,下一步要做什麽?

他還是該去外面,他此刻已經無所謂什麽正常不正常了,他就想要露出那不正常的樣子,張開他嶙峋猙獰的雙翼,從他的暗洞裏飛出去,沖那些所謂的正常人嘶嗥。

鏡子裏的青年慢慢地擡起眼來,一只淌血的手驀地撫上臉頰,緩然抓過去。

嘴角,落下一抹看似紳士斯文,其實再也與往日不同的冷酷薄笑。

遠在滬醫科宿舍樓的謝清呈隐有不安,眼皮跳了好幾下。

他和陳慢吃了完飯,陳慢幫忙把桌子收了,就準備回去了。

臨走前陳慢對他說:“哥,明晚我再過來。那個……”

“嗯?”

“你最近就別上網了,挺煩的。”陳慢輕聲說。

謝清呈知道他是指網上關于廣電塔投影的事情,不過陳慢多慮了,他本就不是個會太關注網絡信息的人,何況現實已那麽淩亂。

謝清呈應了,送走陳慢之後,他在樓下重新買了包煙,一邊抽着,一邊和謝雪打了個電話。

謝雪的狀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有黎姨陪着,多少舒服些,兄妹倆正講着,手機忽然有電話進來,他也就叮囑了謝雪幾句,結束了通話。

電話是鄭敬風打來的。

“喂,老鄭。”

“小謝啊,我們隊裏有人剛見着那個跟你去檔案館的小朋友了。”

謝清呈的心一緊:“他出院了?”

鄭敬風哼哼唧唧地應了,但他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他道:“是啊,對了,你那小朋友幾歲?十八?十九?我給忘了……”

謝清呈:“……你問這幹什麽。”

“你以為我願意問吶,不是你讓我萬一有事和你說一聲的嗎?”

謝清呈的指關節都微泛白:“他怎麽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唉,我發現他們資産階級和我們無産階級就是有鴻溝的,他媽的,十八十九歲,老子還在部隊裏起早貪黑地訓練了。你那個小朋友,估計是出院了但心情還是不好,剛剛開了輛豪車就去空夜會所了……喲,你看我們這工作群裏都有消息了,聽說他都快把跑車開成了火箭,好不容易在會所前攔住他了,他配合倒也配合,但态度他媽惡劣到離譜,下了車砰地一甩車門讓人直接把車拖走滾蛋,省着他出來還要找代駕。”

謝清呈:“……”

“還有空夜會所,你知道那地兒吧?真不是什麽好地方,你說它違法吧,它也規規矩矩地做生意,沒過線的勾當,但是夜場裏這些事情烏煙瘴氣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謝清呈深吸一口氣,眼前又浮現了賀予從前溫柔懂事的面龐,無論那是不是裝的,最後都成了廣電塔前沾着血的,冰冷的回首。

“我知道了。”謝清呈擡手扶額,靠在窗邊對着手機說,“謝謝你了,老鄭。”

“那成,你以後多聽我的,別再鑽在你父母的事兒裏出不來。你的心也該透透氣了,我看着你這樣,我都受不住。”

“……好。”

挂了電話,謝清呈披上外套就往空夜會所去了。

他想着賀予年少時站在別墅沙發前,不舍自尊,卻又不舍別離,那樣哀哀地,固執地,卻強作沒事地望着自己。

“謝清呈,我有很多零花錢,我可以……”

我可以雇你。

我不想被沉入漩渦裏,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嗎……

那些賀予說不出的言語,發不出的求救,他一直都沒有看見。賀予的尊嚴讓他在謝清呈面前保存了最後的尊嚴,但也失去了最後一次尋求幫助的機會。

那一年,他離開了他。

然而再見時,賀予也沒有太過怨恨他。

甚至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這個孩子陪着自己進了龍潭虎穴,最後差點将性命賠上。

賀予把手伸給了自己時,曾說有一個人對他做過同樣的動作。

可謝清呈那樣做,是因為身份,因為工作,因為在其位謀其事。

這孩子卻又是為了什麽?

謝清呈閉上眼睛。

鄭敬風的話仿佛就在耳邊。說賀予去了空夜消費,說賀予态度惡劣……

他知道,賀予以前從來不這樣。

為了讨一句認同,為了旁人的眼光,為了重新融入這個社會,為了與病魔做頑強的抵抗,賀予從來不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從來不服下梅菲斯特的毒酒,他不肯堕落,不肯認輸,他活得比尋常人努力十倍百倍,什麽都要做到最完美。他太怕讓人失望了。

一個病人,想靠着自己的努力,別讓別人放棄他,別将他和前面死去的一號二號三號,劃上等號。

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呼救。

所以他才那麽怕出錯,怕自己不夠優秀,怕別人眼裏的失望。

但他最後還是被抛下了。

——

“……謝清呈,你沒有病,但你比我還沒有心……”

那一聲帶着克制的諷刺,那一聲實則是嘆息和央求的諷刺,他聽見了,卻聽不見少年其中藏着的哀求與泣血。

謝清呈知道。

有些事情,确實是他辜負了。

那個孩子曾經是那麽的信賴他,盡管他對他并沒有多好,只是公事公辦,可是那對賀予而言,竟然已是難得的真誠與平等。

所以賀予罵的并沒有錯,是他太狠心,一直沒有做對,從來沒有做好。

空夜會所內。

“哎呦,賀少,稀客,稀客啊…”

會所經理是個特別伶俐的老爺叔,西裝筆挺油頭粉面,人也滑得和油水裏竄出來的老鼠似的。

剛才賀予在和交警說話的時候,他就在旁邊都聽着了,賀予雖然不怎麽來空夜,但畢竟是圈裏的人,之前要幫家裏處理關系的時候,也陪客戶來這裏放松過。

通常賀予自己都只是小坐,談吐溫雅地陪人聊一會兒天,氣氛炒熱了,他就去樓下簽單挂賬,讓經理把消費記他卡上,自己也就走了。

今天不一樣。

經理目光如炬,發現賀少今天身邊沒有帶別人,就他自己一位。而且滬大發生的事,整個滬州都傳遍了,作為事件的主角之一,賀予有什麽心理應激啊,反常行為啊,那在經理看來都再正常不過了。

估計小夥子中了槍之後,尋思着這日子不能過的那麽乏味,所以總算想通透了,和他那群同輩公子們一樣,打算來這裏找一找人生的真谛。

賀予在經理眼裏就是行走的黑卡,經理鞍前馬後,笑臉相迎。估計賀大少說要他媽出來作陪唠嗑,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媽打個長途熱線再買張早班機票。

“賀少,您今晚要去幾樓?我立馬給您安排最好的服務……”

賀予出門前只簡單地把自己手臂上的槍傷處理了一下。現在還是簡單的素黑長袖高領秋款衫,牛仔褲,甚至還戴着學生氣的棒球帽,但透過帽檐的陰影,能看到他那雙杏眼籠着成年社會裏都罕見的陰霾。

他擡起頭,紙醉金迷的空夜之光淌過他幽暗的眼。

他說:“頂樓。”

“……”

頂樓都是一間間大包,私密性極好,包廂的工作人員也是他們老板親自教的,個頂個的聰明伶俐,要談任何生意做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合适的地方。

當然,消費也是天價。

經理心想,賀家大少這也真是的,要去頂消還不捯饬一下,得虧今天遇到的是他,不然就這一身簡約随意到了極點的學生打扮,換成哪個沒眼力勁的手下,估計能把少爺攔下來。

經理想到這裏暗自慶幸自己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不然以賀少今天這麽反常的樣子來看,他被惹了會不會砸場子那都不一定。

“你帶路吧。”賀予手插在牛仔褲裏,淡道。

經理忙舒腰鞠躬,笑臉相迎:“是是是,來,賀少您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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