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求他

盛安二十年,十二月十五。

室外陽光西斜,大片的金光灑了下來,在琉璃瓦上折出漂亮的光暈,意識回籠時,鐘璃只覺後腦勺疼得厲害,“承兒……”

她低低喚出了聲,身體痙攣般的疼已經消失殆盡,她伸手摸了一下雙眼,刺骨的疼消失了,眼睛也不再流血……

她是被救了嗎?

不待她理清頭緒,一道聲音,就拉回了她的思緒。

“啧,醒來得還挺快。”他聲音怪腔怪調的,正是鐘璃的繼兄顧霖。

顧霖換了一身雪白色常服,他剛沐浴完畢,墨發垂在身後,健碩的身軀,透着一股危險,他幾步走到了床前,居高臨下審視着鐘璃,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快意。

他一直為母親不平,她走後,才不過兩年,父親就娶了鐘母,鐘母畢竟是長輩,他再讨厭,也不敢欺辱頂撞。

鐘璃則不同,他對鐘璃的厭惡向來毫不掩飾。這種厭惡不知何時,變了一股味道,每次在青樓尋歡作樂時,他眼前都會閃過鐘璃那張臉。

想将她關在房中狠狠欺負,想看她哭着求饒,只是一想到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他就興奮地渾身戰栗。

他傲然睥睨着鐘璃,不放過她臉上每一絲懼怕。

鐘璃捂着額頭坐了起來,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床尾那座羊脂白玉雕刻成的玉貔貅,貔貅通體溫潤,雕工精湛,足足有七八歲的孩童那麽高。

貔貅後是一架獨占一面牆的金絲楠木博古架,博古架上有翡翠萬壽紋如意、五彩仕女紋罐等,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這分明是顧霖的室內,顧霖是鎮北侯府的嫡長子,他從小含着金湯匙出生,因母親走得早,老太太和鎮北侯都很溺愛他,他室內有不少珍貴的古玩。

鐘璃僅來過這裏一次,是暈厥後被顧霖擄來的,為了逃走,她曾用玉貔貅身後的花瓶,砸傷過顧霖。

鐘璃心髒驟縮,目光落到了顧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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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霖衣襟半敞,瘦削的胸前,有幾道血痕,是昨夜寵幸的姑娘,剛剛給他留下的,他逆光站着,哼笑道:“藥性竟還沒發作,身子骨倒是不錯。”

一模一樣的話,令鐘璃驚愕萬分。

她這是又做夢了?

不,夢境不該如此真實。

不論是室內的布局,還是顧霖身上清晰的抓痕,都不是夢境能夠解釋的。鐘璃使勁摳了一下掌心,疼痛感襲來時,她眸中逐漸多了點不敢置信。

她這是回到了噩夢的開端?

上一刻,她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心中滿是絕望和不甘,她恨上天對她的不公。這一刻,鐘璃幾乎要喜極而泣。

顧霖伸手挑起了她的發絲。

鐘璃厭惡地撇開了腦袋,只覺得他泛着涼意的手,猶如毒蛇的蛇信子,令她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察覺到她的抗拒,顧霖更加興奮了,“躲什麽?一會兒還不是要求着小爺寵幸你。”

鐘璃心尖微顫,這才意識到她的處境,她雖重生了,卻不幸回到了中藥後,身上的不适感,也逐漸蔓延開來,像是有成千上萬的小螞蟻在一點點啃咬着她的肌膚,吞噬着她的血液。

鐘璃咬着唇,沒吭聲。鎮北侯是武将出身,他的長子就算再廢物,也曾習過武,她一個弱女子,力氣根本比不上他。

她在等,等顧霖再多喝點酒。

時間一寸寸流逝。

顧霖果真拎起了酒壺,他慣愛飲酒,為了好好享受,還在酒裏加了助興的藥,酒喝完,他才朝鐘璃走去。

“瞧小臉紅的,是不是很渴望哥哥的碰觸?”

他略顯急躁地撲了過來,腦袋搭在鐘璃肩上,去嗅她身上的清香。

鐘璃心中一陣反酸,身子緊繃了起來,她看過醫書,記得致暈的穴位有哪些,下一刻,她舉起簪子狠狠紮在他耳後穴,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唇。

男人昏厥過去時,鐘璃呼吸急促,身子一軟,跪在了床上,身後也滿是冷汗。

她赤着腳下了床,抖着手從牆壁上取下一把寶劍,憎恨和厭惡充斥着整個胸腔,兩年來,一個又一個噩夢,險些将她擊垮,顧霖正是她整個噩夢的開始,殺了他,殺了他……

腦海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叫嚣着,她抽出寶劍,對準了顧霖,這樣一個畜生不如的東西,活着也只會糟蹋更多姑娘。

真正動手的那一瞬,她想到了顧承,想到了寄人籬下的處境。鐘璃手抖得厲害,理智在一點點回籠。

顧霖如果出事,鎮北侯勢必會徹查今日之事,她沒辦法幹淨地收尾,鐘璃顫着手又收回了寶劍,眼淚一顆顆砸了下來,這一刻,她恨極了自己的無能。

她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因一時沖動,連累承兒,目前的她,根本承受不起任何人的報複。

她會親手毀了他,但絕不是現在,必須更隐秘,更謹慎,讓人查不到她身上才行。

鐘璃抱着寶劍,癱坐在地上,身體的不适感,越發有些強烈,鐘璃晃了晃腦袋,摸到了自己的繡花鞋。

這次,她沒有跳窗,而是拎着寶劍,挺直背走了出去。

顧霖雖膽大包天,其實也怕事情敗露,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妹妹,也很得老太太喜愛。

他敢直接下手,無非是覺得鐘璃就算被欺辱了,也只能吃下這個悶虧,只要顧承那個小傻子還在侯府呆着,她就不敢離開,更不敢報官。

實際上,他一早就将院中的奴才調了出去,如今院子裏只有一個人,他是顧霖的心腹,知曉顧霖一切秘密,上一世,正是他在後面追趕鐘璃。

鐘璃提着劍出來時,他心中一慌。

鐘璃眉眼疏離,冷冷道:“不想他死,趕緊去喊大夫。”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眼神太冷,再也沒了往日的膽怯,乍一瞧很是唬人,康毅擔心主子的身體,沒敢追她,抖着腿沖到了室內。

見主子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他險些吓得魂飛魄散。

鐘璃踉踉跄跄走出了小院,寶劍實在太重,從她掌中滑了下來,她踉跄着扶住了牆壁。

滾燙的呼吸,幾乎要将她灼燒一般,她的視線也有些迷離,一時幾乎站不穩,她扶着牆根,緋紅的小臉上,再次溢滿絕望。

向左轉是蕭盛的住處,向右轉是三叔的住處,怕康毅反應過來後,會追上來,她毅然朝右轉去。

幽風堂內,院中的梅花燦爛芬芳,一朵朵正嬌妍綻放着,寒風拂過時,樹影婆娑,落了一地粉嫩的花瓣。

室內,裴邢正懶洋洋靠在榻上翻閱書籍。

秦興恭敬走了進來,提醒道:“主子,該出發了,世子爺等人已經到了畫舫,就差您了。”

“不去。”他眼皮都沒掀一下。

秦興有些為難,遲疑再三,勸道:“主子前幾日不是答應了會考慮?今日您恰好休沐,便去聚聚吧,左右無事。”

裴邢啧了一聲,“安三給了你什麽好處?”

秦興摸了摸鼻尖,賠笑道:“屬下哪敢收什麽好處,是安世子求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特意交代了屬下,讓我勸勸您,您總獨來獨往的,身邊連個朋友都沒,她老人家實在擔心。”

她口中的老太太,是鎮北侯府的老太君,也是這世上,唯一能勸得住裴邢的人。

裴邢啧了一聲,終究是站了起來。

他随意換了身绛紫色錦袍,腰封上挂着一枚圓形龍紋玉佩,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窗牖,灑在他深邃的眉眼上,那張俊美的臉,異常昳麗,仔細看,卻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難得休沐,裴邢不太想出門,眉眼都透着一抹不悅,他帶着秦興走了出去,才剛走出小院,迎面就撞見了鐘璃。

少女烏發及腰,跌跌撞撞走了過來,因尚在孝期,她仍一身月白色錦裙,随着她的走動,裙擺上用金線勾勒的蝴蝶像是活了過來。

她的狀态很不對勁,平素精致的小臉上染着潮紅,那雙清澈的雙眸也略顯迷離,似璀璨浩瀚的星空,吸引着人前去探究。

秦興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他私下幫裴邢處理過不少事,自然也出入過風月場所,一瞧見鐘璃的狀态,就猜出了什麽。

他連忙垂下了眼睛,沒敢多瞧。

鐘璃也聽見了腳步聲,她眸中不自覺添了驚恐,唯恐是丫鬟小厮瞧見她狼狽的一面。

眼前有不少重影,一切都霧蒙蒙的,她晃了晃腦袋,努力睜大眼,才瞧清面前的人。

男人身姿挺拔,五官俊美,緩步走來時,绛紫色衣袍随風搖曳,頗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正是裴邢。

鎮北侯府的三爺,她名義上的三叔。

鐘璃小小的身體,不自覺輕顫了一下,她壯着膽子朝他的方向走了幾步,行至他跟前方停下。

裴邢也瞧見了她,他修長鋒利的眉,微微蹙了一下,盯着她緋紅的臉頰審視了片刻,腳步不自覺停了下來。

鐘璃揚起小臉,怯生生看着他,哪怕他是最好的選擇,這一刻,真正面對他時,她還是有些怕。

整個侯府,鐘璃最怕的就是他,他雖是鎮北侯府的三爺,實際上,卻并非老太太的親兒子,老太太邢氏是他的嫡親姨母。

他姓裴,乃韓王之子,是皇上的親侄子,他四歲那年,韓王戰死沙場,得到噩耗後,他的母親小邢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抛下四歲的他,投湖殉情。

他是韓王唯一的血脈,父母出事後,太後将他帶到了身邊,親自撫養,他打小性子就怪,父母死後,更加不成體統。

聽聞太後剛開始還對他百般憐惜,奈何,他就是個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住在皇宮時,不到一年時間,就跟幾位皇子全結下了梁子。

五歲大一個孩子,狠起來卻着實令人心驚,竟因為一點口角之争,拿木棍硬生生打斷了太子的腿。

他和太子都是太後的親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後讓他道歉,他卻不肯,太後一氣之下,就将他送到了鎮北侯府,丢給了他姨母。

裴邢也是個倔脾氣,不僅沒服軟,當即便改了口,那時,老侯爺還在世,他張口就喊父親,對姨母的稱呼也成了母親。

皇上都拿他沒辦法,他雖是鎮北侯府的“三爺”,實際上卻是個沒人敢惹的煞星,如今,他更是官至錦衣衛指揮使,聽說手段狠厲,殺人如麻。

鐘璃心尖微顫,由于恐懼,意識都清醒了兩分,她顫顫巍巍揪住了裴邢的衣袖,潮紅的小臉都白了一分,“三、三叔,求求你、救救阿璃。”

少女梨花帶雨,好不惹人憐惜,被她這樣哀求,只怕是個男人,都不忍美人落淚,這卻不包括裴邢。

裴邢向來不喜旁人的靠近,被她揪住衣袖時,輕嗤一聲,直接收攏了衣袖,“救你?我憑什麽要救你?”

他那張俊美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诮。

實際上,他并不讨厭鐘璃,小姑娘素來乖巧,并未招惹過他,反而每次見了他,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總是避得遠遠的,不得已碰頭時,一聲“三叔”也猶如蚊蚋,若非他耳力好,壓根聽不到。

裴邢就喜歡大家躲着他,避着他,見她跌跌撞撞湊了過來,反而有幾分不喜。

鐘璃小臉又白了一分,烏黑的眼眸中不自覺藏了絲絕望。縱使早就料到了不會這般順利,她依然覺得難堪。

身體內的螞蟻,一點點啃噬着她的血肉,燥熱感猶如海嘯,來得迅猛又霸道,她呼吸略顯急促,嬌豔欲滴的唇緊抿着,泛着潮紅的小臉愈發多了絲勾魂攝魄的媚意。

她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逐漸蔓延開來,疼痛的刺激下,她勉強有了分理智,紅着眼眶,一咬牙在他跟前跪了下來,“阿璃日後任憑三叔差遣。”

少女精致的小臉上滿是決絕,眸底藏起的情緒也異常濃烈,像是一夜之間,就沒了以往的膽小怯懦。

裴邢讨厭人動辄下跪,語氣略顯強硬,“起來回話。”

鐘璃沒有聽清,男人绛紫色的衣擺盡在眼前,她忍不住伸手勾了一下,洶湧的浪潮幾乎壓制不住,這一刻,她只想抱住他的腿,将小臉貼上去。

她戰戰兢兢揪住了他的衣擺,卻不敢有下一步動作,因為克制,身體不自覺輕顫着,她難受地蜷縮成一團,身體搖搖晃晃的,有些支撐不住,柔軟的臉頰恰好貼在裴邢腿上。

“三叔……求求你……”

裴邢抖了一下腿,少女柔軟的身軀,輕輕晃了晃,又靠到了他腿邊,像極了他六歲那年,養的小奶貓,柔軟無害,平日溫順的像只小白兔,被搶了食物後,卻會露出兇态,賭上一切去咬他。

她何嘗不像個賭徒?

偏偏來求他。

裴邢盯着她瓷白的小臉瞧了片刻,扯出個笑,他五官俊美妖冶,笑起來時,卻透着絲絲涼意,極盡昳麗,又無端有些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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