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不知不覺,又過了小半年,眼下正是隆冬時節。

天地間銀裝素裹,寒風淩冽。

穿了貂皮大襖,戴了裘帽,脖子裏還象模像樣地圍了條紅狐貍皮的圍脖,南衣站在院中,對着天空呵了口白霧,頗為惬意撫了下懷裏的暖手爐,默默感慨——有錢真好啊。這渾身上下穿着“錢”,站外頭真是一點兒都不冷。

“老爺,馬車備好了。”老劉穿着厚厚的襖子,一路跑進來就像個球在滾。

南衣撅了撅嘴邊的小胡子,單手正了下腦袋上的裘帽,大腹便便地邁了步子往外走,一出口就是個中年人的聲音,“這麽半天才弄好,是想凍死老爺我嗎!”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老劉一個勁兒地跟着點頭哈腰。

一路進到馬車裏,南衣呼地舒了口氣——這趙貴九可真不好扮。尤其是得頂着個這麽大得肚子,走起路來腰都疼。

這一次南衣的任務很簡單,扮成趙貴九到北邊收錢收“貨”。

真正的趙貴九近來病重,人快要不行了,基本上是收不了“貨”了。

但那送貨的只認趙貴九,不見人不給貨。而這“貨”……對朝廷來說至關重要,故而才有夏樟宮的“千面大人”親自出馬,一路盡職盡責地扮演着趙貴九。

為啥?因為那個來交貨的人從來都不說地點,每次交貨都是趙貴九往北邊來逛一圈收賬的時候,然後忽然某一天就有人找上門來,把東西遞他手上了。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給貨的人很可能會暗中觀察趙貴九。所以她必須保持與趙貴九的一致性。

這已經是收賬的第三站了,還是沒等到有人“送貨”。

老劉偷偷和她說過——以前還有等了快二十天才收到貨的。

頂着個大肚子到處奔波,實在是……

南衣橫躺在馬車裏,肚子朝天,都懶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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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在的車隊便是趙貴九的車隊,下人也都是趙貴九的下人,就連那馬夫老劉都是趙貴九的親信。就是為了保持和以前趙貴九出來的狀态一致。

今兒個他們要去下一站,邊上的一個鎮子,三橋鎮,聽說那裏的烤肉餅很是不錯。

躺在暖暖和和的馬車裏,南衣想着等會兒要多吃兩個餅,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馬車還在走,但車裏已暗了下來,像是天黑了。

——自己睡了這麽久?

南衣揉揉眼睛,坐起了身,“老劉頭,什麽時辰了?”

外頭人沒有回答,馬車依舊不緊不慢地走着。

“老劉頭?”南衣又喚了一聲,心中隐隐覺得不對。快速掃了下馬車內——沒有異樣。

“老劉,怎麽不答話!”用趙貴九往常的語氣又說了一句,馬車外面還是沒有回答。

南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掀簾子去看。

馬車依舊穩穩走着,證明有人在駕車,但那個已經不是老劉了。

——這什麽情況!

趙貴九的隊伍裏不是帶了好多保镖,還有高手的嗎?這樣也能被截了?

那也不對啊!要是被截道兒了,自己怎麽好生生留在馬車裏?一點也不像被綁的樣子啊。

南衣試探着又喚了一句,“外頭還是老劉頭不?”

馬車突然被拉停了。

外頭依然沒有聲音。

好一會兒,馬車沒動,外頭也沒動靜,南衣壯了膽子往車簾那靠了靠,悄悄掀起了一個小角……

沒人?怎麽沒人?

駕馬車的地方壓根兒沒人。

她一愣,大力掀開車簾,發現外頭已經天黑,馬車正孤零零地停在一條小道上,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什麽情況?

南衣正要走下車查看,剛剛伸出腳,她突然意識到——也許這是試探?

果斷撅了下胡子,而後一副艱難的樣子爬下了馬車。

站在雪地裏四處觀望了一番,又繼續用趙貴九的走路姿勢,來來回回繞着馬車走了幾趟,最後還抖抖索索正了下帽子,滿是害怕的模樣。

“人、人呢?有人嗎?”扯了嗓子,南衣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

——暗處一定有人在觀察自己。

她自認一路過來沒有任何破綻,畢竟車隊裏除了老劉,都沒人發現她是假的。

如果真是要傳消息的人,不可能這般裝神弄鬼。

除非,現在暗中觀察她的人不确定趙貴九是不是接頭人。

也就是說,“貨”的另外一頭可能暴露了。

如果她猜的沒錯,那個正在觀察她的人,既然已經廢了這麽大勁兒把自己弄出來,都已經帶到這麽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了,豈會再留趙貴九的命?

南衣心底一寒,在馬車周圍慌亂無比地又跑了幾圈。

雪光映着月光,周圍還算亮堂。

南衣穿着那麽些衣裳,繞着馬車無頭蒼蠅地轉着,沖着四周叫着,“有,有人嗎?”

遠處傳來一聲狼叫,南衣立時蹲下身,怕得不行,“救命啊!救命!”

而後便是一通亂叫八叫,慌不擇路地往馬車車轍來的地方跑,跑了兩步,她果斷捂了胸口,痛苦地變了聲,“救、救命!救……”

嘭——

山一樣的趙貴九老爺倒在了地上。

南衣一動不動地趴着,直接使了龜息功,還特地把臉埋在雪地裏,好讓臉色迅速慘白。

——既然都得死,老子先死為敬!

一刻、兩刻……

過了許久,暗處的人見她一直不動彈,這才走了出來。

來人搭上了她的脖子,摸不到脈搏。

南衣袖下悄悄扣住了保命镯,決定再等等——能一次性解決整個趙貴九車隊的,應該不止一人。

果不其然,确認她“死透”,那人匆匆離開。過了一會兒,又走來了一群人。

南衣默默松開了握着保命镯的手。

人太多,幹不過,還是繼續裝死吧。

“爺,人死了。”

“這麽着就死了?”一只腳狠狠踢了下南衣的腰。

哪怕隔着層層衣服和厚豬皮,她都覺得疼。

“應該是吓死的。”

“這麽膽小?”領隊的那個“爺”不屑地又踢了南衣一腳,“走吧。”

他們本來想試試這人是不是接頭人,如果是的話,總該露出點馬腳。但他們又不知道具體接頭是怎麽個流程,故而沒有直接與趙貴九正面招呼,也沒有接他的話。

本還想着先暗處觀察看看,反正一路到這兒了,等會兒綁了再審都行。

哪知道這個酒囊飯袋先把自己吓死了,這膽子可不能是朝廷的人。

“那這趙貴九……”

“死豬一樣沉。就丢這兒了。下場雪就看不見了。”

“是。”

繼續裝死,南衣一動不動趴在那裏。

半夜的時候開始下雪了,冷得透透的,一個時辰過去,周圍還是靜成一片。

南衣默默從雪地裏爬了起來,先原地跳了幾下活動四肢,而後一邊走一邊撤掉了臉上的易容,把大肚子也拿了,最後把馬車上頭的馬解了,翻身上馬,一拉缰繩——駕!

七天後,南衣來到了泰江城。

白日裏在城裏逛了好一會兒,中午吃了頓好的,未時才慢悠悠去了泰江城裏的木山分部。剛走到門口出示了木山令,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拽住了胳膊,手勁大得她木山令都差些掉了。

轉過來,卻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南衣愣了愣,“主上?你、你怎麽來了?”

竟然是蠱美人,他不是到別處去辦事了嗎?怎麽也來泰江城了?

聽到她的聲音,确認面前陌生的少年正是南衣所扮,晏奚整個人都松了下來,手卻依舊拉着她,“你沒事?”

南衣木木地點了點頭,“我沒事,不過趙貴九的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晏奚将她拉近了幾分,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半響說了聲,“沒事就好。”

三天前,他收到消息,南衣一行人失了蹤跡,而更讓他驚慌的是——去找的人只發現了劉老頭等一衆護衛的屍體,都是被下了迷藥後,一刀斃命。但其中偏偏少了南衣扮的“趙貴九”。

南衣眨了眨眼,“主上,您難道是特意來看屬下的?”

“本座只是順路。”晏奚松開了手,轉過身往裏頭走去,“你且與我過來。”

“哦。”南衣跟了上去,“主上,屬下有事要報,這一次……”

“等會兒再說。”晏奚步伐匆匆,

進屋關了門,南衣正要說話,就被他拉了手直接往榻邊走去。

南衣還沒反應過來,蠱美人就把她摁坐在了榻邊,而後自個兒往邊上一趟,徑直閉了眼睛。

“一切等本座醒了再說,不許吵,不許走。”

啥?南衣詫異地睜大了眼,卻見蠱美人卻已經開始休息了,但一只手還拉着她的手腕。

她這才發現,蠱美人的眼下一片青黑,臉色很是憔悴,應該是好些天沒歇息好了。

——順路?切!

南衣撇撇嘴,擔心老子還成天指使老子幹這幹那的。

稍稍換了個坐姿,看着蠱美人微微發顫的眼睫,曉得這人應該還沒睡着,猶豫了一會兒,她到底是沒把手抽出來。

已近黃昏,蠱美人也早已沉沉睡去。

南衣用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揮了揮,見他沒有反應,悄悄抽了胳膊,蹑手蹑腳走出了屋子。

外頭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雪,院子裏已經鋪了薄薄一層。

七月正靠着一根廊柱,邊看雪景邊啃着個梨子。

見到南衣走出來,對她點了下頭。

南衣腳下一拐,就向她走了過去,“還有梨子不?”

“有,還沒洗。”七月指了下身邊的紙袋子,裏頭還裝着兩個梨。

南衣徑直拿了一個,在身上擦了兩下,與她并排站着,看着雪景也啃了起來。

“你們怎麽突然來泰江了?”

“主上吩咐的。”七月吞下一口梨,“說是發現了趙貴九侍衛的屍體,但沒有你。便連夜啓程了。”

南衣啃梨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咬下了一大塊,囫囵含在嘴裏嚼了兩下,“我這運氣還真是絕了。”

“主上這幾日都沒怎麽睡。到了泰江,發現追蹤蠱亮了,這才停了下來。”七月轉向了她,“主上對你……挺不一樣的。”

“是吧?”南衣笑笑,又咬了一口,“我也看出來了。你這梨挺甜的。”

聽到她這麽不上心的回答,七月表情很複雜,“你呢?什麽個想法?”

“想法?”南衣嚼吧嚼吧,“一只随時都能被碾死的小螞蟻,能對大象有什麽想法?”

七月擰了下眉,對于她的比喻不大贊同,“你可不是小螞蟻。”

南衣啃完了梨,把核丢在了一旁的泥地裏,“等哪天,老子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解了,老子才有心情好好瞅瞅那大象長得美不美,俊不俊。不然老子成天關心的只有自己這條小命。”

拍拍手,南衣笑着道,“七月妹妹,謝謝你的梨!改天請你吃飯啊!”

看着南衣潇灑離開的背影,七月忽然有些同情自家主上,又有些同情……南衣。

當天夜裏,一顆藥丸遞到了她的面前。

蠱美人冷着臉道,“控心蠱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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