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南衣……
渾渾噩噩之中,晏奚一人獨走于茫茫夜幕之下,只見江水連天,烏雲萬裏。
天地間無風、無月、無星、無聲,萬籁俱靜。
踏步而行,臨水而望,遠處漸漸現出一人身影。
緩緩而來,那人面孔千變萬幻,時而是一清俊少年郎,時而是白衣翩翩女子模樣,時而是沉穩男子,時而有傾城顏色,卻陌生萬分……
有人聲亦遙遙傳來,似在喚他。
林公子?主上……
不離兄?晏宮主?
“你過來。”他說,“只要你過來,無論何種模樣,本座都辯得出來。”
但那人影卻與他揮了手,聲音悠悠遠遠——“我過不來了。”
“為何過不來?”他慌忙走上前,都已踏入了江中,濕冷的江水漫過膝頭,“不過這些距離,為何你過不來。”
“因為……”變幻的面容緩緩定在了最後那張美麗女子的臉龐,她伸手捂住了胸口,緩聲道,“我死了啊。”
“不可能!”他急急再往前,“我看得到你,你怎會已死?”
“你忘了嗎?”女子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胸前綻出一片血色花蕊,“你忘了嗎?就是這處。”血色越染越多,頃刻便漫了她的全身,“明明是你親手……”
“住口!”他慌了神色,厲聲喝止,“停下!讓這些……都停下!”
“停不了。”女子雙手張開,仰面倒了下去,聲音缥缈而遙遠,“我停不住了。”
剎那一片血色花海,染了天,染了地,染了整個江面……
“停下!我讓你停下!”他瘋狂想要去到她所在之處,可那江面卻忽然翻湧起來,無數浪花将他絆住了腳,牽住了手,半步前行不了。
女子從空中落入了江水中,濺起一片血色水花,只一瞬,便徹底不見了蹤影。
——南衣!
“南衣!”晏奚猛地睜開了眼,額上冷汗連連。
“主上!”七月一個閃步,湊到了他的床邊,“您醒了?”他已經昏睡了整整五日了。
看清七月面容,晏奚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人呢?”
七月面露詫異,“什麽人?”
“南衣……夏南衣她人呢!唔……”胸腑傳來劇痛,叫他忍不住松了手。
“主上,您被他人內力所傷,內腑受損。”七月扶他躺下,“大夫說了必須靜養。”
“她……人呢?”晏奚側過臉,死死看着七月,“她在哪?”
七月低了頭,沒敢說話。她不知道夏姑娘在哪,也不知道夏姑娘如今是個什麽情況,那一日只主上一人回來了,主上回來的時候蠱化已經解除。
晏奚忽而想到了什麽,急急用視線尋找起來,“追蹤蠱!本座的子母追蹤蠱在哪?”
七月面上閃過一絲異樣,她退到一旁,執了木盅,站在了床邊。
木盅裏便是放了子母追蹤蠱的母蠱,子蠱正在夏姑娘身上。主上便是依着這母蠱一路來到烏陵鎮,尋到了夏南衣。雖然母蠱只有子蠱出現在一裏範圍內才會紅光閃動,但無論離得多遠,母蠱都會一直朝着子蠱的方向。
“給我!”晏奚伸出手,眼中急切。
七月抿了下唇,“主上,這母蠱它……”
“給我!”晏奚加重了語氣。
七月一咬牙,直接單腿下跪,将木盅雙手遞了出去,正擺在了晏奚面前。
晏奚吃力地支起了身子,顧不得肺腑疼痛便低頭看向了木盅,只一眼,他的聲音便禁不住顫了起來,“母蠱……碰過了血?”
木盅裏的母蠱已經挺成了直直一條,變成了通體灰色,就如一個小石塊。
“是。”七月低了頭,不敢看他,“主上你回來的時候吐了血,屬下當時忙着帶您去尋醫師,沒注意到血進了裏頭。”
晏奚一把打掉了木盅,目呲欲裂地看着她,“母蠱碰了血!你讓本座再如何尋她!”
“主上息怒。”七月立時伏跪了下來,撐着地面的指尖隐隐發抖。
“咳咳咳……”晏奚咳出了聲,随意用手擦了一下嘴邊,見到鮮紅顏色,他腦海中又想起了漫天血色,“去找!咳咳……派人去找!将她找出來!”
“是!”七月俯着身子退出了屋子。
側躺在床上,晏奚因為疼痛而蜷了身子,低低咳着,眼框一點點泛了紅色——她沒那麽容易死的。
那一日,晏奚被突如其來的掌風掃到了岸上,等他緩過神,站起身看向江面時,已不見了那個兩人的蹤影。
她沒那麽容易死的。他沒看到,她便沒有死。
她被東方門的師兄救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之前那麽多次,她都死裏逃生了的,這一次一定也會,一定也會的……
不住想着,晏奚的整個人都顫了起來,右手死死攥緊,指尖一點一點扣入肉中。
手心裏仿佛還殘留着她血肉的觸感,溫熱而又殘忍……
“碰——”
下一刻,他将自己的右手狠狠砸在了床沿,骨骼脆響,指骨變了形狀。
十日後,下游發現了兩俱被泡腫了的屍體,一男一女。
女子鮮血流盡,胸口有一一掌寬的窟窿。
男子死死抱着女子,渾身沒有外傷,死因卻是……溺水而亡。
很快,這兩俱屍首便被人一路運到了晏奚面前。
死者身上的衣服正是那一日南衣與東方冠所穿的模樣。
“不可能!”看着地上兩俱泡腫的屍體,晏奚直接出聲否認,看了眼男屍,他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氣,“那人明明會水,且武功高強,不可能會溺死。”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作假。
負責勘驗屍身的仵作小心翼翼道,“在下也甚是奇怪,為何溺水而死之人會沒有絲毫掙紮跡象。他這模樣……更像是力竭昏迷後被溺死的。”
“力竭?”晏奚更不信了,“那人內力渾厚,絕不會輕易力竭!”
七月看着地上屍體,忽而出了聲,“主上,屬下有一猜測,不知當講不當講……”
晏奚視線掃來,“什麽猜測?”
“若是……他為了給另一人續命,拼命耗了內力,也不是不可……”
“住口!”晏奚深吸一口氣,努力平穩神色,而後果斷下了斷論,“你說的,不可能!”
他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七月抿了下唇,又道。“可這女屍的肩上也有兩處舊傷,就連手骨也有傷,那位置、形狀都與夏姑娘當初接六月的劍時,劃到地方的一模一……”
“一副一樣又如何?”晏奚再次打斷了她的話,看着那兩具屍首,冷着臉道,“身高相仿又如何!他東方門想要作假,什麽做不到!”
他不認,他不信!他見過的,晏隸的屍身都能被徹底弄成他的模樣。
更何況這兩具屍首本就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仿這些傷口對她南衣來說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七月沒敢再說話。
無論自己現下說什麽,主上都不會認。
他不肯承認夏姑娘已死,就算是鐵證如山,他都不會承認。
主上是在害怕,害怕他真的殺了夏姑娘。
可七月知道……夏姑娘是真的死了。
那日母蠱指的方向便是下游那處,她本想幫南衣一把,這才将血滴在母蠱身上。
但沒想到,她只是多此一舉罷了,下游找到的只有屍體。夏姑娘早就……死了。
晏奚擡頭看向了七月,瞳孔一點點變深,“七月,你要相信,夏南衣絕不可能死,知道了嗎?”
對上他的視線,七月腦中原來的篤定聲音漸漸被拉平消散,眼中忽而帶了幾分迷茫,跟着重複道,“夏姑娘不可能死?”不對啊……她肯定是死了啊……
“他們一定是躲起來了。”晏奚看着她繼續道,緩緩催動三情蠱,“一定是又躲起來了。你知道他們是躲起來了。”
三情蠱可控人心,可縱人心,他讓她信,她便會信。
“一定是又躲起來了。”七月愣愣地又跟着重複道,“夏姑娘躲起來了。”幾息之後,七月的眼神一點點堅定了起來,“我知道他們是躲起來了。”
晏奚緩緩擡了眼,眸中深色未收,“所以,七月,你該去查,繼續查,查東方門,找出他們在哪兒,再來禀告于我,你可知道了?”
“是!主上!”七月認真點頭,內心已全然這麽認為了,“屬下這就去查!”
去查東方門!夏姑娘一定沒死!她一定是在詐死!
仵作站在一旁被他兩人的對話弄得莫名其妙,這小姑娘前一刻還停着很篤定,現在怎麽突然就這麽相信這人了。
“慢着。”晏奚掃了一眼仵作,對七月吩咐道,“将這人殺了再走。”
“是!”
什麽!
仵作拔腿要跑,卻被從身後一劍插入了喉嚨,嗤嗤發了兩下聲音,就倒在了地上。
晏奚滿意地點了點頭,“快些去查,早日禀告。”
“是!主上!”七月毫不猶豫地退了出去。
屋裏只剩了晏奚一個活人,并三具屍體。
看着那具可怖的女屍,晏奚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不可能是她。她那麽聰明,不可能是她。
南衣,你騙不了我的。你怎麽可能是這個樣子呢?
又想逃嗎?你也逃不久的。
還有兩個月就是八月底了,木魂蠱的解藥總是要來取的。那個時候,你又會以何種面目出現?
無論你以何種面目出現,本座都會認得出來的。
我總能認得出你的。
涼風悄至,散了暑氣,入了秋時,不知不覺,已是九月初三。
那一夜,晏奚站在屋中,直等到子時過了三刻,都未曾收到有人來尋木魂蠱解藥的消息。
倚着窗框,他默默想着:
也許她又扮了別人,卻騙了本屬別人的解藥?只是本座暫時沒找到她而已。
仰望夜空,晏奚忽而輕笑了一聲——總會找到你的,南衣。你不會就這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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