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怎麽了?”
突如其來的女聲打破寂靜,江承宇很快應答:“無事。你好些了嗎?”
說話的女人,應當就是白妙言了。
慘遭滅門以後,非但沒有追究弑父殺母之仇,居然還意與江承宇成親,謝星搖搞不懂她的腦回路,小心翼翼不再動彈,靜靜聆聽。
“嗯。”
白妙言沉吟開口,喉音婉轉柔和:“我昨夜又夢到白府。”
“你還是放不下?”
江承宇輕嘆口氣:“妖族傷你家人,我亦是始料未及。莫非因為我也是妖,便讓你心生芥蒂?”
“不是!”
白妙言輕咳幾聲:“我、我只是夢見你站在白府,渾身上下全是血……我知道那只是個噩夢,但……”
只是個噩夢?
謝星搖暗暗皺眉,分明是江承宇把妖魔引入白府,釀成禍端;捅了白妙言致命一劍的,同樣是他這個“癡心人”。
她心覺奇怪,下意識微微仰頭,探尋似的看了看晏寒來。
“他可能對魂魄動過手腳。”
他一眼看出這道視線的含義,漫不經心地答:“白妙言由江承宇複活,他将魂魄攢在手裏這麽多年,有的是時間模糊記憶。”
江承宇溫聲:“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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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厚的臉皮,這會兒倒成了個癡情種。
暗諷之餘,她總覺得奇怪。
江承宇一說話,她心口便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像是緊張到了極致,連帶臉上都在發熱。
另一邊的白妙言沉默許久。
半晌,她低聲開口:“對了,鎮子裏百姓們失蹤的事情……會不會是妖魔所為?”
江承宇顯而易見頓了一下。
“你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不及時找出罪魁禍首,會有更多人——”
“因為這是我們的大婚。”
江承宇将她打斷:“妙言,我歷盡千辛萬苦把你複活,如今唯一的心願,便是與你共度一段時光。你不會辜負我,對吧。”
道德綁架玩得挺溜。
謝星搖心中冷笑。
“百年前發生那種事,白家早已經……”
江承宇道:“這起案子自有人查,無需你我費心。妙言,比起白氏後人,你首先應當是我的妻子,莫非這短短幾天的獨享,我都不配擁有?”
謝星搖朝他豎中指:按照這句話的意思,白妙言只是他身邊一個附屬的挂件啰。
白妙言一愣,似是欲言又止:“我……抱歉。”
這聲道歉輕輕落下,院中很快響起遠去的腳步。
等腳步聲消失殆盡,謝星搖終于深吸一口氣,與晏寒來拉開距離。
自從聽見江承宇開口說話,側臉一直發熱到了現在。她不明緣由,只能伸出雙手,如扇子一樣在旁側扇風。
扇着扇着,想起與晏寒來過于貼近的距離,又猛地退開一步:“不是因為你,千萬別多想。”
這樣子解釋,好像更很容易叫人誤會。
“就是,見到江承宇以後,忽然特別緊張。”
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詞,摸一摸發熱的心口:“心跳很快,腦子裏一片空白,跟學堂睡覺被點起來答題的感覺一模一樣——這具身體有那麽怕他?”
她說得茫然,跟前的少年沉默片刻,忽然道:“不是恐懼。”
謝星搖擡眸。
晏寒來也在望她,目光懶散,說話時斜靠在槐樹上,引得幾片沙沙葉子響。
“是心動。”
晏寒來道:“看來謝姑娘當真毫無經驗……你被他下了媚術。”
媚術。
顧名思義,就是讓人對施術者情不自禁産生好感與依賴。
謝星搖總算明白,原主作為一個備受寵愛的仙門弟子,為何會對江承宇死心塌地、為之放棄尊嚴與信念。
看白妙言百依百順的模樣,會不會……她也中了招?
解咒步驟繁瑣,不能被外人打攪,一番商議後,謝星搖被他領着進了房間。
說心裏話,她很不情願和這人獨處一室。
晏寒來孤僻又毒舌,顯而易見和她不對盤,然而既要解咒,那就是她有求于人,挑剔不得。
謝星搖正襟危坐,挺直身板。
即便有求于人,氣勢也絕不能輸。
“別動。”
晏寒來語氣冷淡:“咒術遍布你全身經脈,若有差池——”
她最怕這種精細的活計,唯恐哪兒出點岔子,聞言立馬坐穩,變成一動不動木頭人:“晏公子心靈手巧十足可靠,絕不會有半分差池!”
謝星搖腦袋輕輕一晃,語氣裏多出點兒不确定的試探:“對吧?”
晏寒來沒應聲,抿掉一個嘲弄的淺笑,聽她直着身子繼續道:“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晏寒來:“白妙言也中了媚術。”
謝星搖:……?
謝星搖:“你怎麽知道我想問什麽——不對,既然白妙言身中咒術,你應該也能幫她解掉吧?”
“她的咒術比你更深更複雜,需要不少時間。”
晏寒來緩聲:“江承宇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很難尋得機會解開。”
破案了。她一直納悶美女姐姐為何執迷不悟,原來是被篡改記憶蒙了心。
江承宇,真爛啊。
白妙言好歹算個天之驕女,被害得家破人亡、性命垂危,最後還要因為媚術對他不離不棄,同他死在一起。
什麽破劇情,想想就來氣。
她心裏憋屈,情不自禁皺了眉,等回過神來,竟見晏寒來手中寒光一現,繼而溢出血色。
少年輕車熟路劃破指尖,空出的左手握住她手腕,血珠滴在掌心上,沁開滾燙熱度。
這是打算就着血,在她手中畫陣。
謝星搖一驚:“你這是做什麽?畫陣不是用朱砂毛筆就好了嗎?”
“我一向用這個。”
被随手紮起的烏發輕輕搖了搖,琥珀色眼睛極快地看她,毫不掩飾眼底嗤笑:“謝姑娘覺得此物肮髒,不願觸碰麽?”
他說得毫不留情,嗓音冷到極致,聽不出任何多餘情緒。
謝星搖聞言愣住,賭氣回以冷笑:“怎麽,難道我這外人就不配體諒體諒晏公子,不願你徒增傷痛麽?”
她還想好了別的詞,卻見晏寒來沉沉投來一道視線,短暫對視之後,居然不再陰陽怪氣,開始悶頭繪制陣法。
對手一下子洩了氣,謝星搖沒心思繼續鬥嘴:
“每次都用血畫陣畫符,不僅疼,還很浪費——看你臉色這麽白,說不準就是貧血。”
血比朱砂霸道,在她掌心逐漸現出暗紅色光芒,彙入條條經脈之中。
屬于晏寒來的靈力溫溫發熱,她凝視掌心,視線越來越不聽話,咕嚕嚕往上移。
他生有一雙好看的手,十指冷白如玉制,指甲則是淺淺的粉,然而仔細看去,能見到好幾道深淺不一的陳年傷痕。
有長有短,有的褪色殆盡,有的還殘留着淺褐色澤,僅僅手上這塊皮肉便是如此,不知身體其它地方是何種模樣。
《天途》裏很少詳細描寫晏寒來。
他的來歷、身份和目的全是未知,謝星搖對他的唯一印象,是相貌出衆卻嗜殺成性的大反派,今天親眼見到……
晏寒來過往的經歷,看起來不會太好。
他手指運轉飛快,指尖暗光明滅不定,逐一沖散媚術禁锢。
謝星搖心知不能打擾,一直乖巧坐得筆直,任由少年指腹的繭子蹭過掌心,勾起絲絲輕癢。
這種古怪的感覺十分微弱,在四周寂靜的空氣裏,仿佛被放大十倍有餘,讓她下意識縮了縮右手。
然後就被晏寒來不由分說握住手腕,擡眸瞪她一眼。
謝星搖小小聲:“有點癢。”
怕疼又怕癢,嬌氣。
晏寒來喉音懶懶,輕嗤道:“那我下手重些?”
“倒也不用!”
這人吐不出好話,謝星搖不再開口,擡頭看一看天邊落日,經過這一番解咒,已近傍晚時分。
關鍵劇情點快到了。
白妙言雖然身中媚術,心中卻忘不了被殘害的白家滿門。一邊是兒女情長,一邊是除妖大義,兩種思緒碰撞撕扯,不可避免地催生了心魔。
江承宇為除心魔,将用去不少靈力,最終用一根定情的發簪喚醒白妙言心中愛欲,讓愛情在她心中占了上風。
解咒所用時間不少,等暗紅光芒盡數褪去,晏寒來也退開一步。他不願與外人多待,剛要下逐客令,身形卻微微滞住。
謝星搖心下了然,心魔來了。
白妙言在沉睡期間,被灌入大量靈力、妖力和神丹妙藥,如今心魔爆發,連帶着這些力量一并散開,波及整個江府。
整個府邸被心魔籠罩,凡是修為低弱、亦或心障難解之人,都會卷入自身心魔,直面最為不堪回首的往事。
好在他們一行人都已到築基,不會受此影響——
等等。
殘陽餘晖蕩漾如火,漫天火燒雲下,沉沉暮色浸濕窗棂。
窗外是清一色的竹林,謝星搖卻聞到一股桃花香,忽而平地風起,晃神之際,一抹淺粉飄過眼前,遮掩全部視線。
一花障目,再一眨眼,周身竟全然變了景色。
原劇情裏……根本沒有這一茬啊?
謝星搖凝神屏息。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象,入目盡是桃樹連綿、花落如雨。淺淡的粉裹挾出蓬勃的綠,團團簇簇,生機盎然。
而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站着個小男孩。
男孩只有七八歲大,玉簪束發,身着一件暗紋錦衣。他原是背對而立,許是聽見聲響,飛快轉過頭來。
面如白玉,相貌精致,鳳眼纖長秀美,透出熟悉的琥珀色。
這是晏寒來的心魔?
“姐姐?”
與想象中截然不同,小孩雖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神色卻幹淨柔和,一雙漂亮的眼睛澄澈如水,帶着童稚與好奇:“姐姐,你是新來的客人嗎?”
被兇巴巴的小魔頭親口叫姐姐,謝星搖茫然眨眨眼。
晏寒來小時候,有點乖。
此地遍是桃枝,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得嘗試發問:“這是什麽地方?”
男孩靜靜與她對視,眼尾稍彎。
這是從未在晏寒來本人臉上出現過的笑意,在謝星搖印象裏,他總是一副懶散陰沉的模樣,雖然時常在笑,卻無一不帶着嘲弄與諷刺,好似一朵沁了毒汁的花,危險性十足。
眼前的笑容天真純淨,叫人想起天邊的雲,又甜又軟,伴随着星星一樣閃爍的眸光:“這是——”
可惜她沒等到答案。
兩個字方一吐出,忽有一縷黑煙飛速襲來,不偏不倚正中男孩面門。
謝星搖:“……!”
這道突襲來得毫無征兆,小孩霎時化作一抹白煙,桃林褪去,漸漸暈出房屋的深褐。
謝星搖擡眸,正對上幽暗琥珀色。
晏寒來神情不善,手中殘留着漆黑的餘煙。
“晏公子出手果真快極。”
她如往常一般勾勾嘴角:“我想到一個能幹掉江承宇的法子,事不宜遲,我們先去尋溫泊雪與月梵吧。”
這番話出口,反倒是晏寒來微微怔住。
謝星搖見到他的心魔,以她的性子,定會好奇心大增、刨根問底。
那是他潛藏心底的秘密,晏寒來設想過她叽叽喳喳問這問那,然而帶刺的言語還沒湧到舌尖,居然聽見這樣一段開場白。
完全沒提到那處桃林裏的心魔,就像一切從未發生。
他完全弄不懂她。
少年沉默一剎,終究忍不住開口:“你不好奇方才那是何種景象?”
“好奇啊。”
謝星搖看着他:“你不想說,莫非我還要逼你講出來麽?”
晏寒來少有地凝神看她一眼,似是極輕極輕笑了下:“什麽法子。”
“江承宇實力太強,與他交手,我們即使能贏,也定會身受重傷。”
謝星搖行至門前,仰頭望一望漆黑夜幕:“但我們一直忽略了,在江府之中,除卻江承宇,還有一人也到了金丹修為。”
晏寒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白妙言。”
他說着長睫一顫:“她對江承宇死心塌地,不但中了媚術,還被修改過記憶。”
言下之意,白妙言不可能與江承宇為敵。
他說得篤定,卻聽謝星搖輕聲笑笑。
“所以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正常的情感關系。”
她說:“中了媚術,那就将它抹掉;被修改了記憶,就讓她重新想起來。到那時候,你覺得她會幫我們,還是幫江承宇?”
某個人單方面的偏執與禁锢,能被稱為愛嗎。
謝星搖覺得不能。
對于江承宇而言,它名為占有,欺騙,自我滿足。
對于白妙言來說,它意為謊言,玩弄,被操控被當作附庸品的一生。
這種故事一點都不美好。
晏寒來沉默須臾:“若是她想起一切,仍心系于江承宇呢。”
“那就見機行事,反正我們不虧。不過——”
她站在門邊,回頭之際惹出一縷幽幽晚風,吹落不甚明亮的星色,一股腦落在少女眸中。
謝星搖咧嘴揚唇,露出白亮亮的虎牙:“晏公子,或許絕大多數時候,愛情對于女人來說,壓根沒話本子裏寫的那麽重要。”
從前看小說的時候,透過字裏行間,她只能見到男女主人公的分分合合、恩怨情仇,愛欲來了又去,貫穿始終。
直到置身于此,她才得以窺見更多——
掙紮,無助,欺瞞,被困作籠中之鳥,連自我意識都被磨滅成灰。
這滿園浮蕩的心魔怨氣,皆是一個女人無聲的哀嚎與求助。
“江承宇為複活白妙言,讓她服用了大量天靈地寶、修為大增。”
謝星搖笑笑:“倘若他辛辛苦苦養出來的金絲雀,最終成了殺他的刀……是不是挺有趣的?”
少年沉默與她對視,瞳仁晦暗不明。
能說出這番話,謝星搖有八成把握。
畢竟在原文裏,白妙言即便對江承宇愛得死心塌地,得知他殘殺百姓,仍是選擇了自刎而亡。
謝星搖曾經只覺得可笑,如今想來,在媚術與咒術的雙重操控之下,這已是她最為竭力的反抗。
自始至終,白妙言都未曾傷及無辜、與惡妖為伍。
只是這樣的結局,未免太不讨人喜歡。
更何況他們還得拼死拼活,落得個全員重傷的結局。
在《一起打鬼子》裏,同樣有許許多多高自由度的主線任務,玩家需要通過各種方式,讓任務達成圓滿——而謝星搖,是這個游戲的滿級玩家。
原著裏的故事于她而言,不過一份普普通通的中庸通關攻略,全靠戰鬥硬怼,毫無技巧可言。
系統只讓他們“斬殺惡妖”,從未規定過具體方法,既然原文沒有提及,那就開辟一條全新的、未曾有人踏足的道路。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讓反派角色毫無還手之力,而全體隊友無傷通關。
這才是滿級玩家的操作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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