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今夜發生的一切究竟出于何種原理,白妙言她爹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怨靈不該留存于世,他本以為這群仙門弟子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出手,沒想到只有個小姑娘站了出來。

而且還用一種聞所未聞的方式,把一大家子全都超度了。

他覺得這不太合理。

謝星搖乖乖等待院落裏的怨靈消散殆盡,直到最後一縷金光飄遠,終于卸下防備,長舒一口氣之時,身後傳來低沉的男音:“你們……要去對付江承宇?”

“不錯。”

謝星搖轉身,正對長刀之上的魂魄:“前輩,你女兒如今被江承宇囚禁,甚至下了媚術禁锢神識,唯有此刀能喚醒她的意識。”

他們來路不明,白家人理所當然會心生戒備,謝星搖幫助一家老少升天超度,算是一個結盟的籌碼。

她有籌碼在身,多出不少底氣,順勢亮出腰間木牌:“此乃淩霄山名牌,前輩大可過目。”

男人定定凝視她的眼睛,半晌,終是發出一聲嘆息。

“各位道友。”

他垂眸弓身,竟是給在場衆人作了揖,喉音顫抖,如箭在弦上,怒意将發:“江承宇作惡多端,今日将此刀交予諸位,還望能斬除妖邪,還白府、還枉死的百姓一個公道!”

萦繞于刀刃的森森鬼氣漸漸淡出視野,如水融進夜色之中。

魁梧的男子身形随之消散,嗓音被風吹開:“我執念未消,會以劍靈之體附于刀中……在下還有一疑惑未解,不知當問不當問。”

“前輩請說。”

男人面色沉了沉,壓抑恐怖的黑氣遮掩半邊面龐,看上去嚴肅又兇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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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滿目純然道:“我……是真實存在的嗎?”

朝陽未出,淩晨的江府悄然無聲。

庭院深深,月光織成的薄紗細膩且暧昧,空氣裏彌漫着不知名野花的味道。

幾縷黑煙徐徐而過,尋着源頭探去,赫然一張美人榻。

一男一女坐于其上,女子美目半阖,面無血色;身側的男人劍眉緊蹙,手中不斷掐訣畫符,映出道道妖異紫光。

江承宇心情很糟。

心魔如此強大,表明白妙言心中極力排斥同他在一起。他感到愠怒,想質問她原因。

但此刻心魔正盛,顯然不是時候。

他百般嘗試,終于把二人的定情之物印入對方識海,只要在識海留下烙印,白妙言定會死心塌地跟着他。

從今以後,她将不再記得往日種種,把血海深仇忘得一幹二淨,乖乖栖息在鳥籠之中。

她會是他最愛的鳥。

更讓江承宇心煩意亂的是,門外響起了十分嘈雜的響動。

他脫不開身,憑借聲音辨出那是一場打鬥。新房外留有數名侍從把守,不允許外人進入,在這種關鍵時刻,究竟是何人在招惹禍端?

這個疑問很快有了答案。

一聲小妖的哀嚎裏,房門被人狠狠撞開。

江承宇微怔:“你……謝星搖?”

謝星搖點頭笑笑:“好久不見。”

青年冷笑:“你沒死?”

“我好得很。”

她雖不是原主,但畢竟記得過去的零星片段,加之親眼目睹了白家滿園的怨氣,口中分毫不饒人:“不似江公子,只能用媚術欺瞞女人。做了如此上不得臺面的事,怎麽還是像條喪家之犬,得不到主人的憐愛呢?”

一股妖氣飒飒而來,晏寒來為她擋下這道突襲,頗為不耐煩地想,這人實在懂得如此惹人生氣。

堂堂仙門弟子,只學會了耍嘴皮子。

“你閉嘴!”

江承宇被戳中逆鱗,轟然起身:“妙言心甘情願與我成親,哪容你們這些外人置喙!”

月梵有點兒犯惡心:“心甘情願,哪來的厚臉皮。”

“你以為找來幫手,就能高枕無憂?”

江承宇眸光微動,笑意更深:“一群築基,能奈我何。”

他開口的瞬息,房中氣流一滞。

月色被紫氣吞沒,窗邊無風,青年寬大的金邊袖口卻騰然而起。血一樣的暗紅蔓延開來,侵蝕他的整個眼珠,如浪如潮。

溫泊雪沒什麽游戲技能,好在道法娴熟,在三個淩霄山弟子中修為最高,當即祭出法器,以靈力抵擋下一波殺氣。

晏寒來實力雖高,卻不可能向他們表露真實修為,注定整場劃水。原著把這場戰鬥寫得極為慘烈,他們雖然保住一條性命,無一不是身受重傷。

好在當下有了更好的選擇。

謝星搖不動聲色,腳步輕旋。

他們位于房間東南角,江承宇的注意力,絕大多數集中在這裏。

他要應付來自好幾人的進攻,正是對白妙言防衛最薄弱的時候。

儲物袋裏的長刀震顫不已,不知是感應到了主人的氣息,還是迫不及待,要将妖邪斬于此地。

它憤怒,也興奮。

只要幾個瞬息就好。

只要靠近白妙言,進入她的心魔之中,把刀送到她手上。

婚房正門,溫泊雪蓄力掐訣,引出淩厲法光。

青年如松如雪,身後卻是群魔狂舞。他僅憑一己之力攔下府中各路妖魔,在滿目肅殺中輕聲傳音:“放心,這邊一切交給我。”

月梵手中化出長劍一把,生澀挽出一個劍花:“我來吸引江承宇注意力。”

謝星搖與他們對視一眼,揚唇點頭。

【技能.潛行】。

白妙言的人生從未有過不如意。

出生于捉妖世家,從小到大頗受家人寵愛;因相貌出衆、性子随和,身邊總有數不清的玩伴,從來不覺得孤單。

爹爹看上去又高又兇,其實講起話來溫溫柔柔,因她娘親早逝的緣故,學會了溫聲細語哄人。

她身邊的兩個小侍女最愛叽叽喳喳,大多數時候都在讨論新買的話本子;廚娘有個七歲的小兒子,喜歡吃糖,總是甜甜地叫她姐姐。

她還有個溫潤如玉的未婚夫。

未婚夫長得好看,談吐風趣舉止得體,據他所說,打從第一眼見到白妙言起,自己便确定了此生心意。

他帶她放風筝吃糖人,每天過得無憂無慮,白妙言想,這種日子她一輩子也過不厭倦。

不久之後,就是他們的大婚。

她似乎忘記了什麽,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讓她時常頭痛,未婚夫告訴她,如果再有不适,就摸一摸兩人的定情信物。

那是根精致的銀簪子,每每觸碰它,識海裏翻湧着的莫名情緒都會漸漸平息。

白妙言決定好了,等大婚當日,她要送出好多好多喜糖,再把池塘裏擺上花燈,紅綢子纏在樹上。

真奇怪,大婚本是喜事,她卻情不自禁想要落淚。

她悄悄問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傷心?

古怪的念頭再一次席卷而來,她頭疼欲裂,習慣性握緊銀簪。

然而這一次,她卻毫無由來地覺得,自己應當握着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龍紋,刀身狹長筆直,泛起寒光,那是——

識海愈發疼痛,猝不及防的一瞬間,眼前襲來一道似曾相識的白芒。

是刀光。

……有人擅闖她與承宇的新房!

對方出現得毫無征兆,攜來夜風陣陣,敲得門窗砰砰作響。

再這樣下去,新房定會塌掉。

白妙言下意識擡手反抗,以靈力穩住搖搖欲墜的房梁,可那刀光愈盛、門窗愈顫,她腦中的劇痛愈是難以忍受,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掙紮而出。

屋外的長刀嗡然一震,木窗如鏡片碎開。

她有可靠的父親,無話不談的密友,真心敬重的長輩……

可細細想來,為何臨近新婚大喜之日,她卻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個人呢?

采朱與青碧從小陪她長大,三人一起逛花燈聽曲子,悄悄談論近日所看的話本子。

采朱想要覓得一位英俊潇灑的如意郎君,聲稱日後一定要請大家吃喜糖;青碧習慣板着臉,一本正經告訴她,待在小姐身邊就很開心。

當白妙言想起她們,卻是兩張被鮮血浸濕的臉。

青碧以血肉之軀作為代價,拼命護着她逃出婚房,采朱獨自攔下殺氣騰騰的妖邪,臨別前一把抹掉眼淚告訴她:“我不想嫁人啦,其實一輩子陪在小姐身邊也很好。”

一定是假的。

她那樣深切地愛着江承宇,他怎會——

這些記憶遙遠又模糊,她感到茫然無措,駭然後退一步,在白粼粼的刀光裏,卻想起更多。

廚娘為保護孩子,被一爪刺穿心髒;兄長拔劍而出,身形被數十只怪物須臾吞沒;空氣裏彌漫着血與火的味道,那麽多人在哭在跑,那麽多妖邪放聲大笑。

最後是前院。

爹爹與群妖對峙多時,周身鮮血淋漓,幾乎拿不動手中長刀。她哭着上前,卻只得到匆匆一瞥的目光。

男人雙目猩紅,如山的脊梁高大寬闊、寧折不彎,宛如修羅殺神,令見者膽寒。

看向她時,卻是無比清澈溫柔的眼神。

“妙言,”爹爹說,“別哭。”

她曾經真的很喜歡江承宇。

世上不會有誰比他更懂白妙言的心事,也不會有誰比他更明白,怎樣才能使她開心。

那時她像小獸一般依戀在他身邊,每日祈禱一生一世,可當記憶逐漸清晰,江承宇的面孔反而變得不那麽深刻。

新房劇震,不知從哪裏傳來碎裂般的咔擦響音,好似鐵鏈斷開。

她記起來了。

比起他,還有更值得被她銘記的事情。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正午,她與爹爹一并走在庭院長廊上。

那天日光正盛,屋頂有只懶洋洋曬太陽的貓。父親打開緊鎖的房門時,她驚嘆上前。

“這便是我白氏一族自古傳下來的寶刀。”

那時候的父親尚未滿身血污,他擁有一雙深邃卻溫和的眼睛,看上去又高又兇,其實最愛笑着哄人:“想拿着它降妖除魔嗎?”

她高興咧嘴,滿目憧憬:“想!”

男人輕笑:“它繼承無數先輩的意志,總有一天會傳到你手裏。”

她好奇道:“可爹爹用得很順手呀,一直用下去不好嗎?”

“爹爹總有老了的時候,除魔之路道阻且長,不知何夕便要分離。妙言,莫要恐懼別離。”

父親看着她的眼睛:“無論身處何地,身為白氏傳人,不要遺忘今時今日的本心,也不要忘了……這把刀的名字。”

刀的名字。

腦海中疼痛難忍,如有小刀在不斷切割血肉。白妙言捂緊太陽穴,眼中濕潤一片,似血似淚。

她聽見女孩說:“我怎會忘呢。”

對啊,她怎會忘呢。

咔擦。

記憶源源不斷彙入的間隙,耳邊傳來轟然一響。

婚房剎那之間煙消雲散,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白煙。

此地不似真實,更像某人的識海。

方才那婚房……莫非只是一道妄念麽?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白妙言駭然轉身,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說書人。

“公子為報滅族之仇,在大婚當日引群妖進犯。小姐哪會知曉此事,可憐毫無防備,被屠了滿門。”

說書人一拍驚堂木:“然而即便隔着世仇,公子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小姐。他為她尋遍千山、踏過九州,蹉跎一年又一年,忍受無盡苦難,嘿,最後還真就找到法子,要與小姐成婚了!”

她默然不語,聽那人繼續道:“這也算是苦盡甘來,天定姻緣。”

“你覺得這出苦盡甘來的戲碼如何?”

說書人嗓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女音接踵而來。

白妙言速速回頭。

來者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瓜子臉,鹿兒眼,偏生眼尾勾出了點兒狐貍般的弧。

與白妙言對視的一剎,姑娘露出和善微笑:“白小姐,我叫謝星搖。”

白妙言蹙眉:“你如何認得我?這是何處?”

“我是誰不重要。”

謝星搖上前一步:“白小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如何看待這個故事?”

屠盡滿門、欺瞞蒙騙,只願将他挫骨揚灰。

她想這般回答,奈何記憶逐一拼湊,白妙言竟說不出哪怕一句話。

她愛他。

溫潤的夫君,喜慶的婚禮,美滿的人生。倘若一切皆是假象,剝開這塊華美皮毛,沁開屬于她家人的血……

就算江承宇真心待她,建立在血泊之上的情與愛,又價值幾何?

“聽故事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奇怪。”

謝星搖說:“為什麽在這種故事裏,深情總是遲遲才來?人家活着的時候不喜歡,死了反而恍然大悟。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會遲鈍至此嗎?”

支離破碎的記憶逐漸複蘇,白妙言擡眸,眼尾溢開血色。

“所以我想啊,故事裏的這位公子,他究竟喜歡小姐這個活生生的人,還是擁有她、被她愛慕時的感覺呢?”

謝星搖笑笑:“如果我鐘情某人,一定希望他能快快樂樂,看見他笑,我也覺得開心。倘若他恨我不喜歡我,我卻想方設法将他留在身邊——”

她說:“豈不是和街上那些衣服首飾一樣,喜歡就要得到,從不理會它們的想法,只管自己高興就行麽?”

更多畫面争相湧現,在無邊際的刺痛裏,白妙言望見綿延的紅。

紅綢,紅月,紅色的血順着長刀淌下,刀光冷寒,映出父親半跪在地的模樣。

他将刀尖深深刺入土地,支撐起整個搖搖欲墜的身體,直至死去,也未曾倒下。

“你說得對。”

白妙言凝視她雙眼,良久,自胸腔裏發出悶笑:“他不過将那小姐看作一件物品。”

她後退一步,唇角極白,唇珠卻透出詭異嫣紅——

被咬破的皮膚滲出鮮血,壓抑而妖異:“他愛的不是小姐,而是那股年少時求而不得的執念,說白了,他最愛他自己。”

咔擦。

又一層白煙散去,露出無垠識海裏的千千網結,每一條皆是江承宇封印的咒術,而在此刻,每一條都震顫不止、自中心處裂開縫隙。

她想起了被遺忘的全部。

江承宇是她的心中摯愛,亦是其他所有人眼裏的修羅惡鬼。

白妙言道:“他該死。”

奈何她深陷心魔之中,無法逃離幻境,連自己都無法保全,更別說提刀報仇。

她甚至找不到可以除掉江承宇的刀。

咔擦。枷鎖破開一處傷口似的縫。

她看見那個陌生姑娘靠近幾步,黑眸晶亮,忽地擡手。

在謝星搖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龍紋,刀身狹長筆直,泛起寒光——

只一眼,便讓白妙言紅了眼眶。

她記起許多年前的和煦豔陽裏,女孩于男人身側修然挺立,任由袖擺乘風而起,凝視着身前長刀。

“我怎會忘呢?”

她擡頭,眼中是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恣意,喉音清亮,篤定铿锵:“——名刀,誅邪。”

“別怕。”

眼前的謝星搖揚唇一笑:“我想,你或許在找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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