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早春時節最是多情,蕭瑟冬日堪堪褪去,便有濃濃春意氤氲而開。

屋外仍是玉枝拂雪、素裹銀裝,僅僅一窗之隔的飛天樓內,卻早已生出碧色青蔥,柔暖交融——

才怪。

謝星搖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陰寒。

晏寒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修羅場巅峰的時刻突然現身。本就混亂的現場再添一員,劇情如同野馬脫缰而去,再無逆轉的可能。

更為倒黴的是,她,一個腳踏三條船的人渣,不幸成為了最引人注目的衆矢之的。

至于晏寒來。

他跟在穿越者們身邊數日,見過不少離譜之事,經過短短一剎的怔愣後,居然飛快接受了現狀,眉峰稍壓,投來一道慢悠悠看好戲的視線。

——側廳突發一起驚天動地的愛恨糾葛,這個消息早在飛天樓裏傳開。他不久前便聽得了傳言,只不過對男女之事生不出興趣,故而沒來一探究竟。

沒成想,大戲的主角全是老熟人。

少年毫無慈悲地冷笑,琥珀色瞳仁暗光翻湧,掠過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惡趣味:“怎麽了,夫人?”

他這輩子頭一回念出“夫人”二字,尾音生澀下壓,顯出幾分青澀的笨拙。

卻也因此,愈發顯得茫然無辜、惹人憐愛。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混蛋。

像這樣僵持下去必然會出問題,謝星搖輕扯唇角,嘗試打破沉默:“你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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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梵凄然傳音:[使不得啊搖!這是妥妥的渣男語錄,說了會被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

溫泊雪深有同感:[而且是情侶分手開關。]

謝星搖:……

謝星搖試圖挽回局勢:“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樣。”

溫泊雪痛心疾首:[在我演過的所有影視劇裏,但凡有人說出這句臺詞,都會被狠狠扇一耳光。]

月梵語重心長:[搖,你的下一句,不會是‘他們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吧?]

謝星搖默然無言,把即将脫口而出的“他們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咽回肚子裏。

可是仔細一想,似乎又不太對。

如今的她腳踏三條船,生生湊出了一段驚心動魄五角戀——

這分明已經是個人渣了吧!哪有什麽嫌棄渣男語錄的資格啊!!!

“這幾位是——”

晏寒來見她欲言又止,擡眼将幾人匆匆掃視,緩步上前:“曾經來過我們家中做客的……你的各位朋友?”

人群中又是一陣悲嘆。

造孽啊,居然在夫君眼皮子底下這般那般!

他最後一字說完,恰好行至謝星搖身前。青衣少年寬肩窄腰,罩下來的影子高高大大,謝星搖需要仰頭,才能對上他目光。

屬于狐貍的、幽幽冷冷暗藏鋒芒的目光。

若是常人,置身于此種情境之下,定會心神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對視良久,她竟并未生怯,而是回以一個同樣模式化的假笑。

謝星搖:“實話跟你說吧,這些,全都是我的情人。”

圍觀群衆們狠狠倒吸一口冷氣。

“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麽。”

謝星搖揚唇:“是誰整整一年未曾歸家,又是誰在外沾花惹草、把成過婚的妻子抛在腦後?你和其他女人你侬我侬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正煲了一碗熱騰騰的湯等你回家?實話告訴你吧,你已經髒了,看見你我都覺得惡心!”

這是何等的人才啊。

月梵大受震撼。

她搖不愧是她搖,既然晏寒來鐵了心将她拉下水,她便反将一軍,同他共沉淪。

于是現場局勢再再逆轉,竟由人神共憤的海王翻車實錄,變成了一名苦情女子的黑化報複史詩!

跟風,是群衆的特質。

言談之中,人們凝望晏寒來的眼神,已不複最初那樣單純。

“就是。”

不知哪位女客一聲冷哼:“男子能拈花惹草,我們女人便要獨守空房?腳踏三條船又如何,三個男人,不都因她感到了愉悅歡樂?”

“是啊。”

謝星搖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淚:“正因體會過空虛冰冷的房屋,我才更想給每個男孩子一個溫暖的家。”

雲湘已有動容之色:“姐、姐姐……”

月梵:……

雲湘你不要聽她胡扯!

今夜的飛天樓狗血大劇,劇情幾度反轉,真相層層揭開,臨近結局,才發現除了趙鐵頭女士,赫然全員惡人。

修真界民風淳樸,圍觀群衆努力穩住碎裂的三觀。

惡人頭子晏寒來聞言笑笑:“是麽。”

在場大多是富家小姐和公子哥,唯獨他周身的氣焰懶散又冷煞,獨獨往門邊一站,就隔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晦暗。

許是記起如今的人物設定,少年眉宇微舒,朝她勾勾手指頭:“過來,我們談談。”

不愧是晏寒來,被當衆戳穿卻毫不慌亂,生動形象演出了渣男本色。

月梵正欲開口,忽見對方長睫倏動,雖仍在笑,語意悄然透出幾分駭人陰戾:“至于剩下幾位……應該不想同她一并前來吧。”

這威脅的語氣,這正宮的氣派,簡直能去拿奧斯卡。

惡人演惡人,就是活靈活現。

察覺晏寒來不動聲色向他們挑了個眉,月梵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晏公子好演技,這是他在催促我們快走!]

溫泊雪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知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居然能穩穩當當接住謝師妹的戲,還給了我們撤退的理由……太厲害了!]

雲湘頗感遺憾:[要走了?男女主角之後怎麽辦,究竟會徹底撕破臉皮,還是破鏡重圓?]

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奈何現下的局勢,已不允許讓他們看到結局。

“我,嗚——!”

月梵轉身狂奔,前往約定好的靈力供源地:“都別跟着我,我沒臉見人了!”

“阿頭!”

溫泊雪咬牙,跺腳,頂着盲人般的無神雙眼拂袖而去:“我、我有何臉面再去見你!”

雲湘目露悲色,也嗚嗚咽咽跑走了。

謝星搖:……

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謝星搖別扭摸摸鼻尖,頂着身後鴉雀無聲的視線,一步步走向晏寒來。

氣氛有點尴尬。

奈何他們有任務在身,沒法子離開飛天樓,只能在書房附近瞎轉悠。

無論如何,側廳肯定是不能再待。她被這出鬧劇弄得頭昏腦脹,正頗為苦惱地思忖着下一個去處,陡然感到身側襲來一道涼風。

晏寒來毫無征兆地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肘。

“随我來,莫要分神。”

少年神色淡淡,嗓音極低,見她愕然擡頭,笑出微不可聞的氣音:“怎麽,謝姑娘仍覺得我髒?或是說……道侶之間,莫非還要忌諱這種動作?”

晏寒來之所以觸碰于她,自是為了讓她回神、盡快随他離開此地。

兩人隔着一層衣衫,毫無真正意義上的接觸,偏生他嘴毒,非要隔應隔應謝星搖。

以他的預測,對方定會匆匆抽出手臂,倉惶同他分出一條界限。

但謝星搖只是笑笑。

“不是啊。”

她說着踮起腳尖:“我只是覺得——”

被少年握住的手肘,不太舒服地動了動。

緊随其後,是一道襲上他手臂、溫熱綿軟的陌生觸感。

晏寒來脊背僵住。

“晏公子的動作不似道侶,更像對待俘虜。”

謝星搖環住他臂膀,掌心向內輕輕一合,古怪而柔軟的熱度隔着衣物,渾然湧上皮膚:“道侶之間,應該更親近一些。”

晏寒來:……

很好,他差點兒就匆匆抽出手臂,倉惶同身邊的人分出一條界限。

但他終究止住了這個沖動,在兩人暗暗較勁的關頭,退讓就代表認輸。

他已将飛天樓第一層勘探了個遍,知曉何處賓客稀少,一面領着謝星搖步步往前,一面壓下手臂上怪異的感受,低聲轉移話題:“玩得開心?”

“有點兒。”

謝星搖颔首:“晏公子演技不錯。”

她少有誇他的時候,晏寒來本欲報以一聲冷笑,又聽她正色道:“也可能是本色出演。”

少年不惱,語調懶散悠然:“謝姑娘說的那些話,給每人一個家……也挺像發自真心。”

“怎麽,”謝星搖亦是笑,“惹得夫君不高興了?”

那兩個字灼得他下意識蹙眉,晏寒來擡眼,見她狀若無辜眨了眨眼:“晏公子之前叫過我一次‘夫人’,現在還回來,算是兩清吧?”

果然是個幼稚又惡劣的報複,擺明想要看他錯愕的神色。

喜怒無常,睚眦必報。

晏寒來決定不去理她。

他帶着謝星搖一路前行,穿過人潮洶洶的主廳,再繞過一條燈火通明的長廊,不過片刻,來到一間立在角落的小小廂房。

小室之中賓客不多,粗略數來不到十個。抱着箜篌的歌女端坐于臺前演奏,樂音靡靡,桌上則擺着各式各樣的點心。

對了,點心。

謝星搖心頭倏動,不動聲色垂下視線,瞥向晏寒來左手。

早在他誤入修羅場之前,就已為她端來了一份糕點,後來場面過于混亂,糕點也就被所有人忘在腦後。

剛進飛天樓時,謝星搖的确說過一聲“有點餓”。

……不會吧。

他居然當真記住了。

那她之後沒心沒肺欺負晏寒來……應該沒有傷他的心吧。

難怪這只狐貍一直陰陽怪氣。

她的目光毫不避諱,很快被身邊的少年一瞬捕捉。

晏寒來垂眸,面無表情看向手中的塊狀小方糕。

謝星搖生出一絲微妙的負罪感,決心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嘗試給狐貍順順毛:“謝謝晏公子。”

她的變臉技術無人能敵,晏寒來眼看着瓷盤被小心接過,語氣聽不出太大起伏:“我欲勘探飛天樓,這不過是個用以掩飾的借口。謝姑娘莫要自作多情。”

“嗯嗯。”

謝星搖很有自知之明:“謝謝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口蜜腹劍。

少年蹙眉,尋了個角落坐下,沒再理她。

晏寒來挑選的糕點個頭很小,看上去挺像牛奶小方,通體乳白、方方正正。謝星搖拿起其中一個放入口中,頓時感到絲絲涼意如雪化開,沁出淡淡奶香。

她心滿意足彎起雙眼,小腿輕快晃了晃,看向身側的一襲青衣:“晏公子不吃嗎?”

晏寒來:“不。”

“可是味道很好欸。”

他應得別扭,謝星搖卻想起這人吃糖時的模樣,聞言又拿起一塊小點心,在他眼前悠悠一搖:“甜甜的,帶點兒奶香,一到嘴裏就立馬化開了。”

她用另一只手撐着側臉,說話時鹿眼彎彎,在尾端蕩開淺淺的弧,瑩白食指微微屈起,手中糕點雪白,指甲則是漂亮的粉色。

晏寒來聽她帶着笑音道:“晏公子,真不想要?”

謝星搖篤定他不會要。

晏寒來行事作風雖是随心所欲,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拘束得過了頭。

連叫他昵稱都會耳尖泛紅,更不用說是這種微妙又親昵的動作,從她手中銜過那塊點心。

正因如此,她欺負得有恃無恐。

“不吃就算了。”

雪白糕點不再晃悠,謝星搖笑意更深:“可惜,其實它味道不錯——”

她一句話尚未說完,整個人下意識愣住,識海轟地一熱。

二人坐在廂房角落,本是隔着段距離,卻在此刻猝然驟縮。

一束陰影沉默着下壓,裹挾了皂香的冷風緊随其後,最終落在指尖的,是一抹柔軟熱度。

糕點被咬走,近在咫尺的青衣随之往後,再度與她隔出安全距離。

這個動作于她而言不算過火,但方才她下意識往後,晏寒來突然往前……似乎有過一剎極為短暫的觸碰。

剩下的言語全數堵在喉嚨,謝星搖輕撚指腹,仿佛仍有古怪的觸感殘留在上頭。

那觸感柔軟得過了頭,被她指腹輕輕一碰,便軟綿綿往下凹陷,還帶着若有似無的餘溫。

不應該繼續往下想。

她別開視線,把瓷盤推到中間:“就——”

謝星搖:“……味道還行吧?”

縱使只有剎那的相觸,晏寒來定然也有所察覺,長睫撩起,倏忽一顫。

即便被當衆指認為人中渣滓,也未曾見他如此不自在,細細看去,耳邊的碎發居然像是炸了毛,蜷縮起一個小小弧度。

晏寒來垂眸:“……嗯。”

“燈應該快滅了。”

謝星搖認真思忖,決定轉移話題:“等拿到那本古書,我們就找個借口從飛天樓離開。”

晏寒來抿唇,炸毛般翹起的發尾緩緩恢複原狀:“……好。”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相隔不遠的另一處角落,一對年輕男女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他們覺得主廳側廳太吵太鬧,刻意尋了一處僻靜廂房,不曾想,居然見到那場狗血大劇的男女主人公。

經歷那樣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史詩級別大亂鬥,這對夫妻居然還能坐在廂房之中互喂點心,着實叫人意想不到。

破案了。

狗血的盡頭,是渣男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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