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砰響過後,一切喧嚣歸于寂靜。

密室之中只剩燭火搖曳,暗影盤旋,更添沉沉死氣。三只邪魔了無氣息,而在他們身側的角落,躺着幾具人族的慘白骨架。

謝星搖喜淨,心中默念除塵訣,将渾身上下的血氣清掃一空。

妖魔的屍身被咒法碾作塵土,而她掏出儲物袋,從中拿出幾件幹淨衣物,遮掩于人族屍骨之上。

她如今沒法子将他們帶走,唯一能做的,只有為逝者們獻上力所能及的哀悼與尊重。

接下來——

少女眸光微動,緩步上前。

古祭司遺物被安置在密室角落,掀開最上一層黑布,露出一個緊鎖的鐵籠。

謝星搖仔細看過原著,知曉有這麽一個機關,在碾碎妖魔屍身之前,從劍客衣物裏找到了鑰匙。

鑰匙嚴絲合縫地深入匙孔,伴随咔擦一聲輕響,鐵籠倏然打開。

這一切進展得無比順利,謝星搖長出一口氣,速速伸出手去,拿起籠中封鎖着的古書。

這本書看上去毫不起眼,外形甚至稱得上粗糙,外封以最為尋常的深褐色動物表皮制成,沒有任何花裏胡哨、彰顯尊貴身份的裝飾物。

像是一本平平無奇的記事簿,無論如何去看,都與萬人敬仰的救世大祭司聯系不到一起。

不過細細想來,三百年前的北州群魔割據,人族淪為奴隸,無異于下等牲畜。在那般艱苦的條件下,須彌教的确做不出多麽驚世駭俗的絕世法器。

謝星搖将它小心翼翼拿出鐵籠,不成想,就在古書探出籠網的瞬息,耳邊突兀響起一陣悶響——

不過轉眼,籠中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出陣法,魔氣騰湧上襲,好似追逐花蜜的群蜂,轟然湧向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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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了。

謝星搖咬牙躲過,垂眼瞥過手裏的泛黃書冊,封皮之上,同樣附着了一個暗色法陣。

這群妖魔想必對仙骨觊觎已久,要想尋得仙骨,這本古祭司遺物乃是重中之重。

藏于密室、派三名魔修鎮守,對于它們而言,這樣還遠遠不夠。

原文對這次的地下探秘幾筆帶過,并未詳細說明“溫泊雪”做過哪些準備、又留了什麽後手,不過以他的修為,很可能會覺察出鐵籠之中的貓膩。

這并非戰鬥的重點,作者略過不提,算是情理之中。反倒是她下意識覺得再無危險,從而放松了戒備。

……雖然以她這具身體的實力,也确實發現不了陷阱。

謝星搖閃身蹙眉,神識覆于陣法之上。

追蹤術,只要觸碰到陣法、亦或沾染法陣內的氣息,便會被魔氣纏身,有如附骨之疽。

翻湧的魔氣彙作狂浪滔天,好似離弦之箭滿蓄殺機,倏而弓身乍起,盡數撲往謝星搖所在方向。少女靈巧躲過,踏上離開暗室的長梯。

古書放不進儲物袋。

它應當被下了禁制,與儲物袋彼此相斥,非但如此,還不時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陰沉暗光。

魔氣尋光而來,一時間有如藤蔓瘋長,将地下的空間吞噬大半。謝星搖一個頭兩個大,匆匆拿出幾塊布料,将古書死死裹住。

哪怕遲疑短短一瞬,定會被卷入身後狂湧的暗潮。她不敢停下,心中思忖着解決之法。

她觸碰過古書,身上理所當然沾染了魔氣,要想避開追擊,唯有散去這些惱人的氣息。

否則等她出了書房,身後卻跟着連綿不絕的追蹤術法,那群妖魔只需一看,便能猜出前因後果。

到時候就全完了。

但她本身就中了咒術,無論如何清理,都奈何不了身上缭繞氤氲的黑煙;攻擊身後的魔氣更是死路一條,魔氣被擊散之後,反而分裂出更多。

惡心。

階梯長而暗,謝星搖只能看清隐隐約約的幾道輪廓,屏息前行之際,能感到身後的魔潮越來越近、越來越濃。

窒息感濃郁得前所未有,然而也恰在此刻,自樓道之上,恍惚傳來另一聲腳步。

心口用力跳動的一剎,謝星搖嗅見熟悉的皂香。

然後手臂被人輕輕一拉。

拉住她的力道并不算重,卻帶着些許不由分說的篤定,在寂靜黑暗中,觸覺感官仿佛被瞬間喚醒,脊背生出淡淡戰栗。

沒等謝星搖反應過來,鼻尖的皂香陡然更甚更濃——

一件外衫順勢落下,堪堪将她籠罩其中,布料溫軟,隐有幾分殘餘的溫度。

她心跳莫名其妙顫了一下。

“過來。”

晏寒來笑意淡淡,将她推向身後:“怎麽招惹了這種東西。”

尾音落下,黑暗中掠過一道冷冽刀光。

之前身在暗淵時,謝星搖見過他碾壓群魔的場面,只不過因為體力不支,早早失去了意識。

此時此刻,似曾相識的威壓渾然鋪開。

晏寒來平日裏孤僻懶散,唯獨對戰之時鋒芒畢露,好似孤狼褪去慵然僞裝,赫然現出鋒利爪牙。

少年毫不猶豫劃開手腕,鮮血湧動的一剎,皆化作勢不可擋的凜冽殺機。

須臾,比魔潮更洶更烈的煞氣一擁而起,如同黑夜中肆意啃噬獵物的野獸。

血光漫天,刺破血肉的少年卻好似無甚知覺,任由血流如注,指尖熟稔撚轉,畫出道道複雜法符。

十分符合晏寒來性格的解決方式。

要想壓制無法無天的魔氣……那便引出比它們更為兇殘的氣息。

兩道咒法驟然相撞,魔氣不堪重負,碎作萬縷輕煙。

肩頭沉甸甸的重壓倏然消散,謝星搖終于能夠長舒一口氣,下意識攏緊身上披着的外衫。

晏寒來對此習以為常,自儲物袋拿出繃帶,随意纏在手腕上。

他的動作簡略而粗糙,無視貫穿整條手臂的劇痛,聽謝星搖悄聲道:“你……就這樣止血?”

“謝姑娘。”

少年冷聲相應:“尋常人在外風餐露宿的時候,可不會如你們仙家弟子一般,連皮外傷都要——”

他說得冷淡,一句話堪堪到了一半,整個人忽地頓住。

四下漆黑,晏寒來因疼痛微微分了神,此刻凝神稍許,竟直直撞上一雙漆黑的眼。

謝星搖不知何時湊近幾步,不動聲色踮了腳,當他意識到這一點,同她已是咫尺之距。

他的墨綠外衫仍罩在她頭頂,弄亂了幾縷額前碎發,四面八方的陰影中,以他殘損的目力,只能看清那雙澄亮的眼瞳。

“說起來,”她眨眨眼,直勾勾對上他目光,“真的看不清嗎?”

晏寒來不自在側開臉:“怎麽。”

“看不見你還下來。”

她沒心沒肺,停頓須臾,尾音含笑:“晏公子,該不會有那麽一丢丢擔心我吧。”

“不過是出于計策考量。”

晏寒來諷刺笑笑:“倘若謝姑娘葬身于此,麻煩只會更多。”

對方似乎很低很低應了一聲“哦”。

謝星搖向來伶牙俐齒,少有這般語氣含糊的時候。他疑心着自己是否把話說得太重,正要再開口,聽她神神秘秘道:“伸手。”

晏寒來乖乖伸出右手。

黑暗鋪天蓋地,他看不清周遭景象,只知道手臂被人小心握住,繼而拉開袖口。

胡亂纏繞的繃帶被輕輕散去,有涼氣沁入破開的傷口,随之而來,是一道陌生溫度。

晏寒來從小到大頭一回知曉,原來傷口在劇痛之餘,還能生出密密麻麻的癢。

他呼吸僵住,下意識把手往回縮。

“怎麽了?”

謝星搖低低出聲:“弄疼了?”

晏寒來:……

晏寒來:“沒。”

“這是療傷用的藥膏。晏公子不必多慮,我也是出于計策考量。”

少女柔軟的指尖輕輕擦過傷口,奈何語氣并不溫柔:“若是血腥氣被妖魔察覺,麻煩只會更多。”

她當真很會化用旁人的言語,以牙還牙地嗆人。

晏寒來心中暗嗤,卻聽她輕聲一笑:“逗你的。”

“晏公子雖不擔心我,我呢,以德報怨,不願晏公子受苦。”

謝星搖也是第一次給人包紮,生澀纏好繃帶,語意悠然:“失血太多不是好事,更何況,莫非你不覺得疼?”

喜怒無常。

他早該習慣她的滿口胡言,但還是聽得微微蹙了眉,心口莫名發悶,如被貓爪撓過。

晏寒來覺得心煩。

繃帶被層層纏好,他本想收回右手,謝星搖卻沒放開。

他看不清身前之人的動作,幽幽暗色裏,猝然感到一縷突如其來的涼風——

如同骨血被揉作一團,癢意漫開,少年用力抽走手臂。

不愧是狐貍,頭頂果然炸開幾根飛翹的呆毛。

不知等他變回白狐的形态,屆時再受到驚吓,會不會變成蒲公英一樣炸開的毛球。

“如果覺得疼,就往傷口吹吹氣。”

謝星搖看出他的倉促,收好手中藥瓶,語氣間溢出幾分惡作劇得逞的笑意:“晏公子,沒事吧?”

晏寒來冷聲:“這是安撫幼童的法子。”

“小孩可不會被這個動作吓跑。”

吓跑。

他習慣性想要反駁,話到嘴邊,微妙堵在舌尖。方才那道涼風來得突兀,于黑暗之中更顯清晰,傷口隐隐的刺痛化作一剎的電流,叫人渾身不自在。

他收手的動作,的确像是落荒而逃。

“常清姑娘說過,若想修複飛天樓中的燈火,約莫需要半個時辰。”

謝星搖不再深究,擡頭望一眼寂靜長梯:“先上去吧。”

樓中火光尚未恢複,書房多待不得,二人很快趁亂離開房中。

應當如何走出飛天樓,成了如今最大的問題。

“所以,”謝星搖抱着團團布料,盡量藏好懷裏的古書,“你也解不開它的禁制?”

“禁制古老,絕非魔族所下。”

晏寒來傳音入密:“應是須彌教的術法,我們之中,唯有雲湘能解。”

那便盡快去尋雲湘。

謝星搖抱緊布團,用空出的左手揉揉太陽穴:“我想想,她在的方向應該是……不過當下樓內混亂,妖邪皆在搜查斷火之人,我們抱着這樣一個布團,定會惹人生疑。”

她說罷擡眼,将四周無聲掃視一番,但見男男女女目露驚惶,妖魔則是嚴陣以待,面帶兇光。

“不妨将其藏于某處,待尋得雲湘,便将她引至藏書之地。”

晏寒來冷靜分析:“如此一來——”

只可惜他沒能說完。

當一句傳音飄然落下,飛天樓內嗡聲驟響。

繼而便是燈火熒煌、燦如星漢——

靈力通了。

謝星搖:……

謝星搖太陽穴重重一跳,果不其然再擡眼,見到一只邪魔狐疑的視線。

她手中的布團太過顯眼,引得對方好奇出聲:“這位小姐,不知你手中所抱……是為何物?”

言辭之間擲地有聲,話音落下,立馬惹來周圍人的重重注視。

那場震驚全場的狗血大戲,它尚未完結。

此時此刻,人們目光凝集之處,赫然是故事的男女主人公。

又又又又一次倒大黴。

謝星搖默默看一眼晏寒來,半晌,又靜靜望一望手中層層疊疊的團狀布料。

“是的。”

苦情大戲的女主角面無表情,眼角一抽:“實不相瞞,我們有一個孩子。”

晏寒來:……

晏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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