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1)

湖畔無風,四下寂靜。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雙目怔然,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一頁書紙。

良久,他左腿輕動,朝着樹林方向邁開一步。

那是謝星搖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書靈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将手裏的書頁攥出道道褶皺。

他怎能屈服于區區一個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為,哪怕放眼于整個九重琉璃塔,都稱得上實力頂尖。無數小妖小魔對他心生忌憚,連靠近他都會瑟瑟發抖、說不出話。

實力強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殺伐果決的他……

要淪為人族的工具?

做夢。

用盡全力收回腳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氣,目露寒光。

腦子裏天人交戰,快要變成一團漿糊。

理智告訴他必須保持冷靜,盡快殺了那個可惡的女人,絕不能受她支配。

但與此同時,有道聲音不停對他竊竊私語:他雖看不起人族,但謝星搖與衆不同,必須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後面那道聲音越來越大,漸漸填滿整個識海,他的意識被渾然占據,搖搖欲墜。

Advertisement

意識到這一點,男人憤懑咬牙,手中邪氣乍起,現出一條鐵鏈。

鐵鏈粗糙冰涼,被他毫不猶豫纏上雙手,眼見雙手雙腳皆被縛住,書靈松下口氣,唇角輕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這裏死死鎖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謝星搖身邊。

——那蛇蠍心腸、詭計多端的女人,休想從他這兒得到一分好處!

書靈在涼亭之中飽受折磨,謝星搖這邊同樣不好受。

她趁書靈不備,溜進涼亭寫了兩大段話,之後迅速離開,擺脫了他的追擊。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來藏身于樹林中,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觀察涼亭裏的動靜,看看心願究竟能不能實現。

如果一切循着她預想的軌跡,他們将多出一個金丹期修為的打工仔,從頭到尾貼身保護,減去不少麻煩。

就算願望不符合條件、無法變為現實,書靈只會收取心願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樣不虧。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不盡如人意。

她離開涼亭藏入樹林,還沒等書靈翻開亡靈之書,就覺察身後湧起的一股邪氣。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靈之書,此地還徘徊着其它妖魔。

倘若與這只突然出現的邪祟正面對上,定會引來涼亭中書靈的警覺。

黑袍男人修為已到金丹,在願望尚未實現之前,一旦被他發現蹤跡,免不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追殺。

所以還能怎麽辦。

跑呗。

就算要殺了身後的邪祟,也絕不能在書靈的視線範圍之內。

晏寒來本欲掐訣念咒,已然顯出幾分殺意,謝星搖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過葳蕤枝葉,與湖心亭漸行漸遠。

她動作飛快,邪祟窮追不舍,好在沒發出太大聲響,身形掠動間,林聲簌簌,好似疾風吹過枝桠。

“晏公子,”這片樹林又大又密,謝星搖沒找到對應的石碑,只能壓低聲音問他,“能判斷它的修為嗎?”

晏寒來應得極快:“築基低階。”

這也是個築基。

謝星搖心下一動。

他們進入九重琉璃塔這麽久,金丹修為的邪祟,到現在只見過一個書靈。

如果她的願望真能實現,讓書靈心甘情願給他們打苦工……

起碼面對九成邪祟的時候,他們都能肆無忌憚橫着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離,五指掐訣,轉頭對上追趕在身後的邪祟。

這是一團浮在半空的黑霧,通體幽暗、邪氣彌漫,看上去并無實體,好似蠕動的沼澤。

見她轉身,黑霧興奮一顫,煙氣滾滾,凝成數把長刀的模樣。

刀鋒銳利,無一不是指着他們所在的方向——

須臾,長刀迅如疾風,迎面而來!

謝星搖松開拽着晏寒來袖口的左手,掌心靈力流瀉,護盾般将二人罩住。

恰在同時,她身側的少年右臂微擡,食指于虛空一點。

晏寒來指尖所過之處,靈力聚攏、燦如晚星,不消多時勾勒出一道精妙陣法,好似七星北鬥,白芒奪目。

電光石火間,殺陣淩空。

他結陣速度太快,饒是邪祟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黑霧堪堪躲過謝星搖的法訣,哪曾想到還有這等殺招,當即被穿透身體。

白芒澄淨,黑霧渾濁,兩相交融兩相消減,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萬千碎屑,落于塵土。

“……除掉了。”

心裏的石頭沉甸甸落了地,謝星搖拂去耳邊碎發,擡眸遙遙一望。

他們到了樹林深處,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視野之中,遠眺而去,只能見到鋪天蓋地的層疊綠浪。

也不知道她的願望怎麽樣了。

這地方的氣氛很是壓抑,參天大樹亭亭如蓋,四面八方見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盤虬卧龍、蓊郁無邊的草木。

謝星搖不想多待:“我們先——”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簇輕響。

像是身體穿過枝葉的聲音。

謝星搖沒再說話,做出防備姿态。

響聲越來越近,循着聲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間綠浪茫茫,夜色如墨,暈開縷縷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裏,現出一道幽然白影——

謝星搖一愣:“月梵師姐?”

“搖搖、晏公子!”

一襲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腳下步子愈發輕快,向着二人小跑而來:“我在林子裏感受到靈力波動,特意趕來看看,沒想到真能遇見你們!”

林中邪氣叢生,仙門靈力獨樹一幟,很是顯眼。

月梵身為淩霄山聖女,對靈氣的感知天賦異禀,自然能判斷出他們所在的方向。

獨自在這鬼地方折騰這麽久,終于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釋重負,卸下緊繃的力道。

“你們見到其他人了嗎?”

白裙幾乎被塵土染作淺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頰邊灰塵,看向謝星搖:“一路上可曾受傷?”

“我只遇上了晏公子。”

謝星搖笑笑:“我們二人同行,危機小了許多——師姐呢?”

月梵颔首:“尚可。”

維持好明面上的人設,月梵傳音入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走兩步就是一個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帶這麽拍的啊!]

謝星搖語有悲痛:[而且修為還被壓在煉氣,好難,真的好難。]

傳音結束,她很快開口:“話說回來,師姐為何會出現在這片林子裏?”

久別重逢的喜悅一剎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麽,面色稍凝:“說來慚愧,我正在躲避一只邪祟的追擊。”

謝星搖:“何等修為?”

“築基。”

月梵蹙眉:“雖然只有築基修為,但它異常難纏。我在九重琉璃塔裏殺過兩三只築基的妖魔,唯獨撞見它,沒法用蠻力解決。”

謝星搖瞬間被勾起興趣:“為什麽?”

“你們知道塔裏的規則吧。”

月梵擡眼與她對視,拿出一顆浮影石:“這是那只邪祟的規則。我被它折騰得夠嗆,特意用浮影石記了下來。”

樹影婆娑下,一縷清光溢開。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畫面裏,謝星搖見到一塊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與人族相似,性情狡詐,報複心極強。】

【一.一旦受到攻擊,将對進攻之人展開報複性追殺,日日夜夜緊跟其後。追殺曠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擊,才會改變報複對象。】

【二.狡妖不止一只。倘若殺滅其中一只,将引來更多狡妖對你展開報複,不死不休。】

謝星搖:……

謝星搖由衷感慨:“這規則,好惡心。”

一只邪祟死皮賴臉跟在身後,時刻對你展開追殺。

偏生它來自一個報複心極強的種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殺不得,只能一味躲藏。

晏寒來道:“若是讓邪祟攻擊它呢?”

“我試過了。”

月梵應得飛快:“但這玩意兒很聰明,根本不會主動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嘗試過将它引入混戰,結果狡妖躲得遠遠的,一門心思只盯着我。”

她說着嘆氣:“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條街,直到藏進這片林子,才終于消停一些——不過以它尋人的速度,估計不久就要出現了。”

在正常情況下,邪祟之間互不幹涉,不會彼此相殺。

除了那位狂傲嗜殺的書靈。

念及亡靈之書,謝星搖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願望成真,書靈應該會很快找來。

林子裏毫無動靜……是失敗了嗎?

她早就做好了失敗的心理準備,并未覺得多麽失落,思緒一轉,回到狡妖:“月梵師姐是攻擊它以後,才見到石碑嗎?”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當時情況特殊,我發覺它的修為只有築基初階,沒想太多就動了手,想要殺之而後快。”

“情況特殊?”

月梵一頓:“我無意間經過它老巢……見到很多人的遺物。”

謝星搖同樣動作一滞。

“衣物和法器被随意丢在角落裏,有不少落灰發了黴,等我透過窗戶細細去看,還望見幾封家書和遺書。”

月梵長睫輕顫,語調稍低:“我想把它們帶走……臨終之時寫下的話,總不能爛在這座塔裏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着老巢,要想進去,只有将它解決。

也難怪月梵會不假思索地動手。

“也就是說,現在的情況是——”

謝星搖思忖片刻:“狡妖不會主動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尋找你的蹤跡,如此一來,很難出現第二個攻擊它的對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實在煩人,如果找不到解決之法,我就與你們分開。否則有它陰魂不散跟在身後,你們也得戰戰兢兢。”

哪能分開。

謝星搖聞言張口,沒來得及出聲,又聽見一陣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氣息,是它來了。”

[晏公子。]

趁着狡妖還沒出現,謝星搖飛速傳音:[有中階隐匿符麽?]

雀知贈予的天階隐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築基修為,要想徹底瞞過它,需得一張中階符箓。

晏寒來:[兩張。]

他心知謝星搖的用意,手中暗光一現,法符淩空,落在月梵後背。

白裙女修傳音道了聲謝,閃身藏進林中。

窸窣聲響越來越大,謝星搖穩下心神,恢複如常的神色。

但見身側枝葉顫動,一只慘白大手拂開樹叢,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臉龐。

狡妖與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個平平無奇、面帶病色的中年男人,一雙黑眸深不見底,瞥見謝星搖,噙出幾分笑意。

“公子、小姐。”

面對旁人,狡妖表現得溫和有禮,絲毫瞧不出追殺時的兇神惡煞:“二位可曾見過一個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于林間,輕扣眉心。

她幾乎用遍了所有辦法,狡妖仍是窮追不舍。

隐匿符的效用并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時,等符箓失效,這只邪祟還是會追上來。

身後跟着這樣一個惱人的東西,無論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搖搖回答“沒見過”、把狡妖唬走後,她就向林外的兩人告別吧。

中年男人話音落下,林中隐有冷風徐徐。

下一刻,月梵聽見謝星搖的回應。

“見過啊。是不是雪色長裙、相貌出挑、頭發有點兒亂?”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實不相瞞,那姑娘盜走了我的傳家寶貝,是個可惡小賊。我尋她已久,可不知怎麽,氣息到這裏就斷了。”

月梵冷靜整理思緒。

回答“見過”,其實是一種更好的應對手段。只要給他指出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讓狡妖浪費不少時間。

她懂了。

她頓悟的一剎,樹叢外的謝星搖發出一聲低呼,不敢置信般睜大雙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傳家寶?”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樣愣住:“姐姐?”

“莫非是為了小妹的重病。”

謝星搖面露迷茫,雙拳握緊:“可她怎能……”

小妹。

月梵更懵:她倆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妹妹?

他們攏共三個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雲裏霧裏,試着捋清她的邏輯:“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們還有個重病的妹妹,急需錢財救治?”

謝星搖點頭:“不錯。”

她說着咬牙:“從小爹娘就告訴我們,做人要清清白白,絕不能行偷雞摸狗之事。前輩,我替姐姐給你賠個不是。”

有戲。

她的表現毫無破綻,狡妖一喜:“竟是這樣。我雖同情你們,可那寶貝是我祖傳下來的珍品,被你姐姐這樣一偷……你別怕,若她誠心悔過,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頓:“不過在那之前,我總得和她談談。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處?”

“她回家照顧小妹了。”

謝星搖目露悲怮:“我家小妹命苦,年紀輕輕就罹患天花肺痨傷寒和麻風,早些年前險些重度癱瘓半身不遂,是姐姐将我們養大,付出良多。”

“那,”他對這一家子的悲慘故事不感興趣,只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兒?”

謝星搖擡頭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幾縷柔和微光,看上去溫和無害,半晌,輕聲回應:“靠近外城,南邊的那條老街。”

這是一處熟悉的地方,晏寒來心有所感,眉梢輕揚。

在他身側,謝星搖仍在真情實感地闡述:“我小妹只有十歲,時常在街頭晃蕩,穿着身紅裙子。因為曾經中了妖毒,她雖是人身,相貌卻與貓無異——姐姐一直守在她身邊,只要找到她,你就能見到姐姐了。”

而她身前,清瘦蒼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個淺笑。

原來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只可惜,倘若眼前的小姑娘知曉他真實身份,明白他并非什麽好人,而是要将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時候,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無辜之人絕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時的景象,由于太過興奮,心口怦怦直跳。

“多謝。”

狡妖笑:“我定會好好勸勸你姐姐,讓她迷途知返。”

“嗯。”

謝星搖亦是揚唇:“小妹兒時撞過後腦勺,腦子不大聰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話的陌生人,前輩若是見了她,大可談談我家的事,讓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話說完,一人一邪祟安靜對視,雙雙笑得禮貌。

情報得手,狡妖心情大好地離開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漸被林海吞沒,月梵掐着時間出來,掩不住好奇:“小妹是誰?那條街上真有個紅裙子小女孩嗎?”

“嗯。”

謝星搖耐心解釋:“我剛出外城的時候——”

她話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剎風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絕佳的反應能力,順勢擡眼,握緊手中長劍。

她本以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對。

狡妖的氣息陰森冷淡,裹挾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腥臭,雖然惹人厭惡,卻不會讓她心生恐懼。

然而此刻威壓鋪開,不過轉瞬,濃郁邪氣便填滿林中的每一處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潑墨,沉沉壓在她心口,殺氣太濃,連呼吸都費力。

這是遠遠淩駕于狡妖之上的力量。

長劍出鞘,發出嗡然一響。

月梵邁步護在謝星搖身前,透過重重疊疊的霧,望見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個黑袍男人。

殺意由他而生,來者不善,顯而易見不好對付。

至于修為,應在金丹。

他們一行人全被壓在煉氣,遇上他,恐怕與單方面挨揍的沙包沒什麽兩樣。

夜霧森冷,黑袍男人停下腳步。

他生有一副冷峻面孔,劍眉緊蹙,手中長劍幽然生光。

須臾,男人冷聲開口,殺機畢露:“找死。”

看起來脾氣很不好。

這只邪祟若是突然發瘋,大不了和他拼個魚死網破,她好歹是個仙門弟子,還能怕他不成。

忽略自己輕顫的指尖,月梵凝神看他一眼,握劍的右手更加用力。

不知是不是錯覺,男人冷若寒冰的臉上,痙攣似的抽了一抽。

下一刻,月梵聽他再度冷聲:“方才離去的邪祟有眼不識泰山,竟用邪氣污了謝仙長的眼,着實可恨,它該死!”

月梵:……?

啥呀這是?

黑袍男人擺正神色:“謝仙長,需要我将它除掉麽?”

月梵:……?

停停停,“謝仙長”是指搖搖沒錯吧?這舔狗般的發言是怎麽回事?她到底錯過了什麽?完全聽不懂啊!

與她相比,謝星搖的反應冷靜許多。

似是早就料到這幅景象,面對殺氣四溢的黑袍男子,她竟禮貌笑了笑:“不用,多謝。”

她說罷一頓,看向身側的月梵:“月梵師姐,既然狡妖走了……趁這個機會,你還記得它的老巢在哪兒嗎?”

“記得。”

月梵滿臉懵:“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不,兩個……也不對,總之很多很多。”

幽都,老街。

蒼白的中年男人行于長街之上,目光冷然,逐一掃過街頭巷尾。

然後輕而易舉地,找到那一抹血紅顏色。

身穿紅裙子,約莫十歲年紀,生有一張貓臉的女孩。

他找到了。

狡妖心生愉悅,步步向她靠近。

聽見腳步聲,女孩怯怯擡頭,對上他目光:“叔叔……我迷路了。這裏好黑好可怕,你能送我回家嗎?”

狡妖毫不猶豫:“能。”

其實他對這個小孩一絲興趣也沒有,更不願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但為了套話,他還是佯裝熱心:“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沒有別的心思。”

房屋陰影下,紅裙女孩眸光一動,冷如蛇蠍。

——撒謊。

不知怎麽,這小孩看他的眼神冷淡了幾分。

應該是錯覺。

一個十歲的孩子,總不可能看出他在說謊吧。

狡妖決定開門見山:“小妹妹,你姐姐去哪兒了?”

女孩一愣:“我姐姐?誰?”

“當然是你最大的姐姐。”

狡妖笑笑:“她偷走了我的家傳寶貝,此物十足珍貴,我必須尋回。”

還是撒謊。

紅衣女孩冷冷低頭,她根本沒有姐姐。

也挺神奇。

這男人說了洋洋灑灑一大段話,從姐姐到家傳寶貝,愣沒一句是真的——

這就是謝星搖的計劃。

要想讓狡妖停止對月梵的追殺,必須令它受到另一道攻擊。

狡妖狡猾至極,會自行避開兇殘的妖魔,若要引誘它上當,必然選擇一只看似柔弱、不會讓它心生戒備的邪祟。

蛇女兇戾,食人之屋詭谲萬分,唯有徘徊在街邊的紅衣女孩瘦小纖盈。

紅衣之女憎惡謊言,狡妖不會“主動”招惹她,卻可以“被動”地向她說出謊話,從而被她襲擊。

謝星搖告訴它的全是謊言,狡妖信以為真,轉告給紅衣女孩時,仍會被判定為說謊。

而且是越來越離譜的假話。

“我絕不會騙你。”

瞥見女孩愛搭不理的神情,狡妖正色:“千真萬确!”

——謊言。

看來這女孩還是信不過他,不願透露姐姐的去處。

狡妖細細思考,回想起謝星搖曾說過的話,讓他自證身份,說些熟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她為治好你的病四處奔波,這些年來很是辛苦。”

他說着一笑:“真是個好姐姐。”

——謊言。

“不止這些,我還知道關于你的事情。”

中年男人露出惋惜之色:“年紀輕輕就患上了天花肺痨傷寒和麻風,還險些半身不遂……你腦袋也有些問題,對吧。”

謊言謊言謊言謊言——

她從沒聽過這樣離譜的謊言!

生有貓臉的女孩忿忿擡頭,止不住渾身戰栗。

“現在總該相信我認識你姐姐了吧。”

狡妖道:“她在——”

剩下的言語沒來得及出口,全被他卡在喉嚨。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事實。

無論是含辛茹苦的姐姐,還是身患重病的妹妹,皆是那個陌生姑娘的一面之詞。

如果她說了謊呢?

可她費盡心思編造謊言的目的何在?僅僅為了讓他來到這裏,幫他的獵物争取時間?

幼稚的把戲。

無論相隔多遠,只要獵物還在幽都,就絕對無法擺脫他的追殺。

在他思索的間隙,身前的女孩忽地開口:“叔叔,我姐姐……長什麽模樣?”

【規則二:當她向你提問,務必如實相告,切記不要撒謊、不要撒謊、不要撒謊!】

狡妖無甚遲疑:“你的姐姐?一個白裙子長眼睛,一個紅裙子圓眼睛,都挺漂亮。”

他的确沒有說謊,但也的确句句是假。

因為從頭到尾,女孩根本沒有姐姐。

空氣裏忽然安靜。

莫名的慌亂自心口生出,狡妖打了個哆嗦。

再擡眼,但見貓女紅衣如血,十指陡然生出如刀利爪——

猝不及防突如其來,驀地刺向他咽喉!

狡妖:?

狡妖:???

與此同時,街邊一座破敗小樓。

謝星搖大致講述了【紅衣之女】與【亡靈之書】的特性,月梵驚嘆連連,直豎大拇指:“真牛,還是你會玩!”

經過月梵的指引,他們已經抵達狡妖的老巢。

這座小樓貌不驚人,是幽都随處可見的建築類型,直到進入樓中,謝星搖眉心一跳。

正如月梵所言,這裏被随意丢棄了諸多物事,有衣物有首飾,也有不少散在角落裏的發黃宣紙。

她拾起其中一張,确是某人臨死之際的遺言。

謝星搖在小樓中緩緩踱步,逐一拾起封封遺書,跟在她身後的黑袍男人沉默不語,咬牙切齒。

他終究還是離開了涼亭。

他怎麽會離開涼亭呢。

鎖鏈、定身咒、結界陣法,所有法子他都試過,卻沒一個有用。

無論如何掙紮,他最終都會臣服于亡靈之書的力量,心中騰起陣陣渴望與崇拜,只想快些見到謝星搖。

他快瘋了。

強烈的殺心翻湧不休,想殺的人就在身邊,他卻始終下不了手。

險惡狡詐的人族,遲早有一天,他要将她碎屍萬段!

這個念頭堪堪浮起,他聽見謝星搖道:“對了,你有名字嗎?我們不能就叫你‘亡靈之書的書靈’吧?”

是在問他。

書靈氣得雙目猩紅,回以冷笑:“廢話少說。我的名字與你何幹,等你死在我手上——”

少焉,許願強制生效,男人眼尾又是一抽。

書靈:“謝仙長,我方才怎會說出那般無理的蠢話,請你原諒!我身為書靈,一直與亡靈之書共享同一個名字。”

什麽東西什麽東西,這是他一個堂堂金丹邪祟說出來的話嗎?像話嗎?

黑袍男人氣得哆嗦,只恨不能縫上嘴巴。

“這樣啊。”

謝星搖若有所思:“為了叫起來方便一點,不如我給你想個稱呼?”

“區區一個人族,有什麽資格——”

書靈中途岔了口氣,再張嘴,帶出幾分笑意:“有資格,太有資格了!無論謝仙長如何稱呼我,我都會開心。”

這段話可謂狗腿至極,一旁的月梵聽得倒吸涼氣,後背直起雞皮疙瘩。

原來這就是金丹邪祟的格調,她悟了。

謝星搖點頭:“那我就叫你‘小亡’吧,聽起來親切。”

小亡。

月梵大受震撼。

好端端一本亡靈之書,陡然成了“小李”“小張”“小王”一類的打工仔稱號——

而且和“小王”同音真的沒關系嗎,真的好打工仔啊!

在願望的強制作用下,書靈笑得憨厚:“好!‘小’字纖盈靈動,朗朗上口;‘亡’字蘊藉了厚重歷史感,與我的身份彼此交映。二者結合,堪稱妙絕。”

書靈:……

俄頃,書靈笑意退去,殺氣更盛:“想死?”

月梵打了個哆嗦。

聽這語氣,書靈絕對是不想接受吧!

這間屋子裏的遺物太多太雜,幾人商議之後,決定先簡單整理一番,再裝進各自的儲物袋。

在謝星搖的安排下,書靈開始給雜物使用除塵訣。

他很氣。

他遏制不住地又想殺人。

何為邪祟,邪念橫生、無惡不作,無數人想要得到他的力量,用以燒殺搶掠,胡作非為。

如今當真有人将他驅使——

書靈默默低頭,看向堆積如小山的雜物。

他的頭一個任務,是清潔打掃。

用兇戾殘忍的邪氣,清潔打掃。

他想問這合理嗎?

“除塵訣清理塵土還真是有效。”

謝星搖擺好一堆書冊典籍,面露好奇:“有什麽術法可以用來整理房間嗎?”

書靈:“呵呵。”

書靈冷笑:“世上沒有用不完的法術,只有生不盡的懶鬼。又不是四肢無力——”

他話鋒一轉:“無論謝仙長是不是四肢無力,我都願意幫你清理。”

月梵:……

真的好舔啊你!

謝星搖拾起的書本很快疊在一起,由于又多又雜,最好由一根繩子固定,以免在儲物袋裏散開。

“我想想,繩子是在——”

她尚在翻找儲物袋,身側的書靈突然開口:“謝仙長,我這兒有繩子。”

他說話時遞來一根極長極細的白繩,看上去材質獨特、價值不菲,正往外滲出縷縷幽光。

月梵好奇:“這是什麽?”

“龍绡制成的繩子。龍绡久經耐用、韌性極佳——”

說到一半,書靈笑容褪去,好不容易恢複一點兒理智:“呸!快還給我!龍绡千金難求,不可能用來捆書打雜活,不可能!”

謝星搖已經用它綁好了一捆古籍。

晏寒來整理好信紙遺書:“這些呢?”

“太薄太多,也很容易散開。”

謝星搖道:“不如找個盒子裝起來。”

“盒子我也有!”

書靈喜滋滋湊上前,往她手中塞去一個木盒:“這是千年龍血樹制成的寶貝,謝仙長盡管用。”

謝星搖道了聲謝,把信紙穩穩當當放入其中。

“不、不可以!”

強制力暫時褪去,書靈目眦欲裂:“我的龍血盒,這些凡俗之物怎麽配!”

“怎麽不配。”

謝星搖瞧他一眼:“信紙裏是他們一輩子最後留下的話,千年龍血木還能再長,這些信不可能再有了,很珍貴的。”

她頓了頓,眼底暗光倏動:“小亡,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這個隊伍呀?”

嘶。

莫名的熟悉感直蹿天靈蓋,月梵心中警鈴大作,挺直後背。

哼。

書靈一聲冷嗤,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必言說,所有人都懂。

“其實我們都很看重你——你看,你是金丹修為,實力比我們強得多,就連清潔整理,效率也是最高。”

謝星搖推心置腹:“我們年紀輕、修為不高、經驗也不豐富,是一個不成熟的年輕團隊。你為我們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裏,你是團隊的功臣,我們究竟能不能走到城中,未來還是要靠你的。”

這、這是——

月梵悟了。

這分明是傳說中的無良老板畫大餅!

謝星搖嘆氣:“你心性如此之高,難道心甘情願屈居在涼亭裏嗎?”

聽得此句,自始至終十分暴躁的書靈,終于露出了怔忪之色:“我……”

謝星搖看着他雙眼:“我知道,你不甘心。這也是我欣賞你、信任你、讓你加入我們的原因。”

書靈一愣:“是、是嗎?”

原來她是出于欣賞之意。

她如此信任他,自己卻毫不領情,是不是……

不對。

他絕不能上了這個女人的當,這一定是謊言!

“試想一下,倘若你能助我們推翻琉璃塔,屆時整個小世界裏的邪祟都要對你俯首稱臣。”

謝星搖字字輕緩,聲聲入耳:“你的名字将被它們銘記,得救的無辜百姓對你感激涕零,你風光無兩,所有人都會知道亡靈之書。”

畫大餅,即用虛無缥缈的美好前景安撫員工,讓員工打滿雞血,為理想而奮鬥。

大餅一個接一個往嘴裏塞,淳樸老實的邪祟被撐得有點兒懵。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餅,吃起來真香。

這樣想來,她似乎……并沒有對他做出多麽過分的事情。

謝星搖,或許沒他想象中那麽差。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今天的點滴積累,是為了明日的成功。同理,你稱霸九重琉璃塔的道路,也不會一蹴而就。”

謝星搖拍拍他肩頭:“沒有可恥的工作,只有可恥的工作态度——哪怕是眼下的清潔整理,也是為你日後鋪平道路的一小步,不要看不起它,要全心全意做好它。”

謝星搖:“我知道你并非愚蠢嗜殺之輩,好好想想我說的話,也想想你該做的事,好嗎?”

月梵:……

你真的好資本家啊!!!

謝星搖塞餅結束,順利退場。

黑袍男人獨自坐于角落,身前是小山般的衣物法器,身後一縷涼風拂過,吹動他淩亂的發。

悲涼。

除了悲涼,還是悲涼。

無窮盡的悲涼之意彌散而出,壓彎了這位金丹邪祟的腰。

此刻他佝偻着坐在原地,沒有動靜。

像一根被壓榨幹淨的韭菜。

月梵試探性上前一步:“你……還好吧?”

半晌的沉默。

當黑袍男人昂首伸眉,久久沉寂的雙眼裏,燃起一簇堅毅的火光。

“今天的點滴積累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