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1)

謝星搖總算明白了。

她和這九重琉璃塔,命裏犯沖。

身為當事人,她與晏寒來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所以結契,只是為了屏退前來搭讪的幽都妖族、讓身邊清淨一些。

謝星搖曾經細細思考過,倘若被月梵等人得知了這件事情,很可能會生出不必要的誤會。

于是她對結契一事避而不提,想着摘星節結束,他們一行人離開幽都,結契繩自然會失去效用。

不幸。

不幸中的大不幸。

當初看着晏寒來頸上的結契繩,她腦子裏就曾劃過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接下來在幽都的這麽多天裏,應該,可能,也許,不會出現什麽意外。

绮樓之中舞樂聲聲,門外卻陷入一陣令人心悸的寂靜。

耳後熱意久久未散,謝星搖下意識擡眼,飛快看向晏寒來。

以這只狐貍孤僻又毒舌的性子,她本以為晏寒來會毫不猶豫出言解釋,順帶諷刺一兩句,表明自己不會與她生出糾葛。

但很奇怪地,他并未開口。

青衣少年沉默無言,安靜對上她目光。

晏寒來睫羽生得纖長,看向她時微微下垂,蕩開一片深灰輪廓,琥珀色瞳孔平靜無波,瞧不出平日裏譏嘲冷淡的笑意。

一定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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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的晏寒來,眼中居然透出了幾分類似于乖馴的情緒,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這道眼神無波無瀾,卻看得她心下一動。

“所以,”月梵終于找回失蹤的理智,“你們兩個,當真結契了?”

溫泊雪速速接話:“結契繩還是……那個?”

昙光不甘落後,奔赴在吃瓜第一線:“什麽時候的事情?方便透露更多嗎?”

“咦。”

兔耳少女眨眨眼,耳朵簌簌一抖:“原來這是個秘密嗎?對不起,我是不是惹禍了?”

謝星搖:……

頭疼。

“沒事。”

她在腦子裏整理一番措辭,揉揉太陽穴:“我和晏公子之所以結下臨時契約,是因為那天在雀知前輩的花園裏,遇到了幾個搭讪的寵侍。”

晏寒來眼睫倏動,不動聲色垂下目光。

“我們認真讨論過,既然要調查城主、找出幽都裏失蹤之人的去向,最好不要太過張揚。”

謝星搖道:“幽都百姓熱情奔放,若是逐一拒絕他們的結契繩,定會花去不少時間。如此一來,倒不如先和晏公子結下契約,妖族嗅到我們身上的味道,自然不會多加糾纏。”

她這段話說得有理有據,溫泊雪認認真真聽完,遲疑接話:“也就是說……你們結契,只是為了能讓身邊消停一點兒?”

謝星搖點頭:“嗯。”

月梵看她一眼,又擡頭望向晏寒來:“晏公子,是這樣嗎?”

她一句話堪堪說完,謝星搖望見不遠處的青衣少年撩起眼皮。

他的眼神仍是安靜,和之前相比并無變化,但不知怎麽,她總覺得有了某種微妙的不同。

晏寒來輕勾嘴角,笑裏噙出一絲輕嘲:“嗯。”

“這樣啊。”

心情如同大起大落的過山車,昙光長嘆一聲:“我還以為……”

想來也是,晏寒來怎麽可能心甘情願與人結契。

縱觀天途裏前前後後的整個故事,他一向孤僻又桀骜,對每個女性角色都生不出親近,要說他會結契……

就挺匪夷所思。

兩個毫無戀愛經驗的單身青年雙雙無言,唯有月梵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再看謝星搖身邊的兔耳少女,亦是滿臉興致勃勃看好戲的神色,與月梵不經意間四目相對,咧嘴一笑。

确認過眼神,是同樣察覺了貓膩的人。

“入夜風寒,幾位客人不妨進樓坐坐。”

兔耳少女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一把抱住謝星搖手臂:“我見到姐姐時還在納悶,為何你身上雖有結契繩的氣息,卻并無結契對象留下的标記……原來是假的呀。”

如出一轍的話,紅衣貓女也曾說過。

謝星搖擡手嗅嗅自己袖口,是她熟悉的淺淡花香。

月梵靜默擡眼,不着痕跡望向晏寒來。

他最擅藏匿情緒,聞言冷冷垂了眼,薄唇抿出一條平直的線。

绮樓裏妖物衆多,見一行人踏足而入,紛紛迎上前來。

绮樓裏的小妖們,是當真懂得如何引人上鈎。

樓中的男男女女皆是天人之姿,除卻老天爺賞飯吃的長相,恰到好處的獸形同樣惹人注目。

兔子、狐貍、虎狼與貓貓狗狗露出讨喜的耳朵,鳥雀羽族生有翅膀,甚至有鲛人坐在庭院裏的水塘邊,尾鳍透明如薄紗,被燭火映出淺淺流光。

人間仙境,不外如是。

“姐姐喜歡?”

兔耳姑娘靠她更近:“绮樓之中妖族雖多,我的耳朵卻是摸起來最舒服的——你想試試嗎?”

謝星搖本想回答“好”。

畢竟按照石碑上的規則,绮樓裏基本沒什麽危險,只要不惹怒绮樓主人,也不受到小妖蠱惑、和他們入房就好。

像這樣摸一摸耳朵,不會生出禍端。

但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想起晏寒來。

自他們進入绮樓,樓中的小妖們熱情相迎,幾乎每人身邊都圍了兩三只小妖怪。

唯有晏寒來脾氣壞性子冷,幹脆在身邊圍出一道淩厲法訣,阻隔外人靠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想的。

謝星搖遲疑一下:“……算了吧。”

“好可惜。”

兔耳少女嘻嘻一笑:“姐姐是擔心讓他不高興嗎?”

不愧是绮樓裏土生土長的妖精,這話術這助攻,真牛。

月梵在心裏給她豎一個大拇指,目光往左,又看一眼晏寒來。

哦呼。

他好快好快擡了眼,連腳步都微微一僵。

月梵嘴角泛起微笑。

“嗯?”

謝星搖聽懂她的意思,渾然一愣:“他能有什麽不高興的……我們去哪兒?”

“客人們想見大人,還需靜候一段時間。”

兔耳少女斂眉低笑:“我為姐姐尋了個幽靜的好去處,不如随我聽聽琴賞賞小曲,如何?”

不怎麽樣。

謝星搖沒忘記石碑上的規則,心知絕不能獨自和她進入房中,否則好端端的合家歡,立馬變成恐怖故事。

“我和師兄師姐們剛剛團聚,想同他們待在一起說說話。”

她禮貌笑笑:“姑娘可否幫我們找個大點的房間?”

“勞煩再拿些吃的。”

溫泊雪瞧一眼身邊的幾個幸存者,語意溫和:“我這幾位朋友長途跋涉,損耗了不少精力。”

他們要麽是初出茅廬的小門派弟子,要麽是修為淺薄的幽都住民,在九重琉璃塔中耗盡食物和靈力,饑腸辘辘、狼狽不堪。

與溫泊雪相遇後,這位淩霄山小道長傾囊相助,将儲物袋裏所有的食物逐一相贈。

他們本就對此頗為感激,此刻不約而同擡了眼,眸中有亮色閃過。

“多謝溫道長。”

離他最近的青年颔首道:“我們能力微薄,真不知應當如何答謝才好。”

溫泊雪臉有些紅。

溫泊雪撓頭:“實在想答謝的話,要不就……待會兒多吃點東西?”

“這位道長,看上去好害羞哦。”

昙光身邊的邪祟姑娘噗嗤一笑:“正道的人都這麽容易臉紅嗎?”

所有人都拒絕了和小妖單獨回房的提議,妖怪們商讨片刻,将他們安置在一處極大的雅間。

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人們經受了多日折磨,好不容易能安心坐下,紛紛顯露久違的舒緩之色。

邪祟們久久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夜色裏,從未見過這般奢華瑰麗之景,一時間興致盎然,在房中上蹿下跳。

月梵無奈輕笑:“這些邪祟,有時候和小孩一樣。”

“畢竟它們從誕生起,就一直住在這裏。”

謝星搖坐在桌邊,确認茶杯無毒,喝下一口熱茶:“沒有家人,沒有師長,也沒有朋友,行事全靠本能,以及九重琉璃塔定下的規則。”

她說着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麽,眸色微沉:“……奇怪。”

昙光揚眉:“怎麽了?”

“如果說邪祟誕生于九重琉璃塔,是彙集天地邪氣而生。”

謝星搖放下茶杯:“那它們……怎會知道結契繩?”

結契繩乃是幽都的特色之物,與摘星節相輔相成,在來幽都之前,連謝星搖都沒聽過它的名字。

這顯然不屬于人人皆知的常識,然而當她與晏寒來見到紅衣貓女,對方一眼就看出他們綁了繩子。

绮樓裏的兔耳少女也是一樣。

她說罷擡頭,看向不遠處的書靈:“小亡,你知道結契繩嗎?”

書靈乖乖點頭。

“結契繩是什麽?”

昙光身後的一名邪祟少年探過腦袋:“我沒聽說過。”

擁有三只眼睛的邪祟姑娘一本正經為他科普:“就是臨時結契用的白繩子,笨。”

“會不會是因為融入了城主的意識?”

月梵思忖道:“這裏是穆幽創造的小世界,也許他的幾縷神識混入了其中,從而對邪祟們生出影響。”

然而這地方并非穆幽的識海,就算他當真遺落過神識,頂多影響一兩個邪祟,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範圍的異常。

如果說這是九重琉璃塔中的常識,有的邪祟知道,有的卻又對此一無所知。

月梵的解釋雖有漏洞,但就目前來說,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之法。

謝星搖想不出答案,聽溫泊雪道:“小世界裏的石碑,都是由被困在這兒的前輩們所寫的吧?”

“嗯。”

謝星搖點頭:“绮樓外立着塊石碑,說明有人曾來過這裏,距離城中那座琉璃塔不遠了。”

可那人終究沒能離開小世界。

幽都城中央……究竟藏着什麽?

他們尚在房中讨論,猝不及防間,空氣猛然一顫。

謝星搖被吓了一跳,倏地擡眸。

這道震顫來得突兀,仿佛連整座绮樓都在為之戰栗,絲絲縷縷的空氣好似振動的琴弦,蕩開層疊餘音。

月梵做出戒備姿态:“是威壓。”

強烈的威壓鋪天蓋地,謝星搖勉強深吸一口氣,聽見門外響起小妖們的踏踏腳步。

“威壓如此之強,能有這種實力的,绮樓裏應該只有一位吧。”

昙光默念佛咒,佛光溢開,化作法罩将衆人護住。

溫泊雪低聲回應:“绮樓主人。”

亦是那位許久未曾露面的上古兇煞,食鐵獸。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不大好。”

幸存者之一的藍衣小道士瑟縮一下:“我們要出去嗎?”

月梵起身:“先去看看情況吧。”

整座绮樓都在微微抖動。

空氣震顫不休,打開房門,濃郁妖氣撲面而來,讓謝星搖皺了皺眉頭。

好在昙光的佛法有清心凝神之效,她壓下心中雜念,觀察四周景象。

小妖們叽叽喳喳,聚在中央的一處雅間之外,個個瑟瑟發抖,目露驚惶。

倏而殺氣更濃,将它們狠狠吓了一跳,不敢繼續多嘴,紛紛低頭。

“客人,你們怎麽出來了!”

兔耳少女站在不遠處,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嗓門:“大人很不高興,正在發怒。你們要不……”

她話沒說完,雅間便響起一聲冷笑。

“聽說樓裏來了幾位客人。”

女子的聲線慵懶微啞,似是剛睡醒一般,睡意惺忪:“許久沒見生人到這兒來……我有些餓了,不如請他們進來坐坐?”

謝星搖很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昙光身形一僵。

“有些餓了,讓我們進去坐坐。”

昙光準确抓住關鍵點,遲疑低語:“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想想有點吓人。”

“雖然吃竹子的大熊貓很可愛,但不可否認,它的确是種食肉動物。”

謝星搖又覺得頭疼:“這上古兇獸的名頭,絕非浪得虛名。”

溫泊雪後知後覺感到一絲危機:“如果我們沒辦法讓她高興,不會變成食肉動物吃的‘肉’吧。”

如同是對他們的一個回應,剎那間疾風大作。

雅間房門轟地大開,袅袅白煙溢散而出,裹挾令人頭暈目眩的馨香氣味。

倘若謝星搖判斷無誤,應該是竹子的清香。

熏香缭繞,似是擁有自己的意識,悄無聲息來到他們面前。

所過之處小妖紛紛退讓,空出一條通途小路。當謝星搖擡眼,一縷白煙恰好纏住她發梢。

與此同時,雅間中的女人笑意更濃:“好香的味道……都很好吃。”

“謝仙長莫怕!”

書靈正色拔劍:“區區一個金丹妖物,竟敢對仙長不敬。今日我就算戰死在這裏,也要斬下此妖首級!”

人家本就心情不佳,你可別說了吧。

謝星搖給他舌頭下了個定身咒。

書靈:無辜。

绮樓主人發出邀請,若是拒絕,只會讓她怒意更甚。

謝星搖與月梵對視一眼,邁步向前。

循着白煙,雅間裏的景象漸漸變得明晰。

但見雕梁繡柱,畫棟飛甍,穿過翠色碧石制成的珠簾,可見一張輕紗環繞的美人榻。

榻上女人面若桃瓣,烏發淩散,形如一片逶迤的漆黑水蛇;榻上則是绮麗緋紅,兩相交映,透出攝人心魄的蠱。

她只着了襲單薄白衣,唇上一抹豔豔朱紅,美則美矣,只可惜無甚笑意,冷如寒山。

謝星搖的第一反應是,這很不大熊貓。

幾個俊秀少年立在她身側扇風遞茶,其中一個溫聲開口:“大人,這些就是新的客人。”

“幾個人族,幾只妖,還有……”

女人挑眉:“邪祟。”

她活了這麽久,倒是頭一回見到如此混雜的隊伍。

“長得不錯,”绮樓主人懶懶哼笑,“就是不知有沒有趣。”

榻前一個狼尾少年讨好地笑笑,靠近她耳邊:“大人,外來之人大多無趣,不值得讓您費心——是我們哪裏伺候得不夠好嗎?”

女人咬下他遞來的一顆葡萄:“是麽?”

“當然啊。”

給她按摩的鲛人溫柔小意,雙手輕擡,露出指甲上的胭脂色蔻丹:“我們能為大人捶背,陪大人閑聊,供大人解悶,至于他們,只是群不通情愛的書呆子罷了。”

[開始了。]

身為網絡小說寫手,昙光對這種套路最是熟悉,當即凜然正色,傳音入密:[石碑上的規則是要讨她歡心,如果我們不能盡快引起她的興趣……恐怕只能淪為晚餐了。]

月梵握拳咬牙:[被熊貓吃掉,聽起來好沒尊嚴。]

昙光:……

所以重點不是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站在衆人最末端,怯怯悄聲道:“我們應該怎麽辦?”

上古兇獸帶來的壓迫太強,她身側的藍衣少年竭力穩下心神,讓自己不至于發抖:“幾位道長似是已有對策,我們先靜觀其變。”

他一頓:“不過……這幾位淩霄山的道長,皆是我曾有耳聞的天才之輩。以他們的品性,定不會阿谀奉承、讨妖族歡心。若是走投無路,我大可主動獻身,去做那食鐵獸的食物。”

小姑娘面露驚詫之色,少年抿唇笑笑:“這幾位道長比我厲害得多,就算沒有我,你們跟着他們,也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話音方落,旖旎雅間內,響起昙光的一聲輕笑。

光風霁月的佛子皎如玉樹,舒朗眉目間,盡是遙不可侵的蕭肅之意。

當他開口,尾音卻微妙上揚:“是哦,好羨慕樓裏的各位哥哥,能将脂粉口脂塗得如此得心應手——我一向不懂其中奧妙,好笨。”

幸存者小姑娘:?

藍衣小道士:?

花枝招展的鲛人:???

等等。

雖然這段話聽起來乖馴又無辜,但……

這和尚絕對是在諷刺他們濃妝豔抹,襯托自己玉潔冰清吧?

鲛人被噎得一怔,旋即冷哼:“難怪灰頭土臉,小師傅不去整理整理儀容麽?”

“還有手上紅豔豔的蔻丹,不會沾到食物上嗎?好擔心。”

昙光并不理他,說罷匆忙捂嘴,露出幾分愧疚之色:“哎呀,抱歉!我心直口快,其實不是故意說哥哥什麽,只不過這樣對樓主大人确實不太好……不會惹你們生出矛盾吧。”

[我驚了。]

陣陣茶香撲面,月梵目瞪口呆:[這茶味,熏得我拳頭硬了。]

[昙光小師傅。]

謝星搖眼角一跳:[神奇的男人,雄競之主,套路之王。]

藍衣小道士:……

他不理解,也不太懂。

他只能自我安慰,喃喃低語:“昙光小師傅,善解人意、溫文爾雅,時時刻刻為人着想,不愧為佛門第一人,很溫柔,很細膩。”

“這樣想想,的确不大好。”

绮樓之主眸光一動,揮退身側的鲛人:“你先退下吧。”

鲛人忿忿離場,昙光憑借茶藝脫穎而出,俨然一副勝利者姿态。

下一刻,卻又聽她懶聲道:“還有這光頭,你也出去——從未見過如此膩歪之人,晦氣。”

昙光:?

昙光想不通:[我不理解!]

謝星搖拍拍他肩頭:[朋友,我們很理解。]

月梵沉痛應聲:[非常理解。綠茶,它不配。]

“無聊。”

美人榻上的女子輕撩耳邊發絲,百無聊賴打個哈欠:“還以為來了什麽有趣的客人,結果仍是庸碌之徒。這偌大的幽都,莫非就沒有能讓我開心的物事了麽?”

“大人息怒。”

狼妖戰戰兢兢,為她理好淩亂的衣襟:“不如讓我們再為您尋些邪祟。”

他動作小心翼翼,女人視線往下,觑見指甲上的一抹蔻丹。

“蔻丹、脂粉、胭脂……”

昙光的言語歷歷在耳,绮樓之主輕啧一聲,揮開他手臂:“成天扭捏作态,快把我熏死了,退開退開!”

糟糕了。

狼妖與另幾個小妖面面相觑,眼中驚惶愈濃。

大人的心情一天不如一天,稍有不如意就會發怒。

昙光的一番話好似火苗,将她心中的憤懑轟然點燃——

從一月一次,到七天一次,再到如今的兩天一次。

绮樓又要遭殃了。

霎時間邪氣四湧,伴随一聲低吼,上古兇獸的身形倏然現出。

小妖們如履薄冰,被邪氣壓得連連後退,清一色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而在衆妖中央的美人榻上,兇獸雙目漆黑似夜,張口露出銀白利齒,龐大身軀有如小山,籠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暗潮。

以上,是修真界的正常視角。

滿屋寂靜裏,謝星搖輕輕嘶了口氣。

熟悉的輪廓,熟悉的黑白兩色,熟悉的胖滾滾。

在雅間中的白煙氤氲下,熊貓瞪大一雙圓溜溜的豆豆眼,半圓形的耳朵悠悠一顫,肚皮奶白、眼圈漆黑。

至于張嘴發出低吼,無論怎麽瞧,都像在無能狂怒地撒嬌。

謝星搖:……

謝星搖:“如果大人願意的話,不妨讓我試試。”

謝星搖摒退了無幹人等,小妖們紛紛散去,房中只留下她和绮樓主人。

根據石碑上的規則,不能跟随绮樓中的小妖單獨進入房中,唯獨绮樓主人是個例外。

食鐵獸懶洋洋倚靠在榻邊,斜眼睨她:“然後呢?”

绮樓之主覺得有些新奇。

食鐵獸乃是修真界兇煞,無數人聞風喪膽,甚至不敢同她對視。

然而當她現出原形,不止謝星搖,她身側的幾個年輕人竟都沒覺得驚慌失措,而是怔然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謝星搖甚至還頗為驚喜地笑出了聲。

“倘若你也想說些花言巧語,不如打消這個念頭。”

食鐵獸翻了個身子:“我在绮樓活了這麽多年,什麽好話沒聽——”

剎那之際,她的話僵在喉嚨。

食鐵獸渾身一抖。

食鐵獸睜圓豆豆眼:“嗯……?”

自後背開始,電流般的酥麻感簌簌蔓延,有什麽東西覆在她身後,穿過細軟絨毛,觸碰到柔嫩的軟肉。

這種感受前所未有,食鐵獸扭動一下,耳朵豎成三角形似的尖。

這個初次見面的仙門弟子……竟在觸碰她的真身。

不對,與其說是“觸碰”,“撫摸”似乎更準确一些。

這小丫頭怎麽敢?食鐵獸殘暴兇惡,她身為绮樓之主,更是地位尊貴,怎可被——

心中的羞惱之意沒來得及宣洩而出,食鐵獸哼出一道氣音,又翻了翻身子。

怎麽會這樣。

被人族無禮觸碰,她竟并不覺得排斥,反而卸了氣力……還想品嘗更多。

看起來很高興。

謝星搖輕抿唇邊。

聽說熊貓的絨毛很是堅硬,摸起來并不舒服,但修真界不愧為修真界,因有靈氣滋養,靈獸們皆是皮毛柔軟。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摸上熊貓。

狐貍瘦小,只能觸到薄薄一層皮肉;熊貓體型更大,豐腴富态,軟嘟嘟肉乎乎,好似一個散發着熱氣的柔軟綿團。

手感絕佳。

绮樓之主:“等等!無禮,這豈是你能……”

酥麻四溢。

……不行。

渾身癱軟。

……忍住。

绮樓之主聲線漸低:“嗚嗚咕嚕。”

手下的掙紮越來越弱,當食鐵獸翻過身去,露出小小的團狀尾巴。

與龐大身軀相比,四肢顯得憨厚短胖,這會兒被刺激得晃悠幾下,揚起梅花樣的爪子。

好可愛。

國寶果然名不虛傳。

若不是與绮樓之主并不相熟,謝星搖甚至想直接埋臉,吸一吸透着竹子清香的大毛團。

每種哺乳生物的皮膚上都分布有感覺神經末梢,在撫摸之下,将大大降低壓力荷爾蒙,讓被撫摸的對象心生愉悅。

這是生物學界客觀存在的事實,即便高傲如食鐵獸,也無法逃開。

绮樓主人之所以常年煩悶不堪,或許正是因為無人膽敢上前撫摸,原形的需求得不到滿足。

在她多年撸貓撸狗鍛煉出的手藝之下,食鐵獸漸漸松下渾身力道,綿軟躺在榻間。

若有似無的電流刺激得頭發發麻,她許久未曾有過如此輕松的感受,恍若置身雲端,徐徐呼出口氣。

一柱香後。

雅間房門被打開,候在門外的小妖們猝然擡頭。

不可思議。

那個莽撞提出與大人共處一室的仙門弟子,居然活着出來了。

曾經也有外來者向大人示好,要麽被轟出雅間,要麽被吞噬魂魄,能毫發無損全身而退的,唯有謝星搖一個。

在此之前,他們已在猜測她的死法。

再看雅間裏頭——

白衣女人身形婀娜,緩緩踱步上前,面若芙蓉雙眸如星,渾身上下煥然一新。

“解除結界,需要一段時間。”

食鐵獸展顏一笑:“你們先行歇息吧。”

小妖們大受震撼。

小妖們絞盡腦汁。

竟能如此迅速地擺平绮樓之主,小妖們看向謝星搖的目光由困惑漸漸變為崇敬,齊齊上前讨教經驗。

——這是個神人啊!

書靈立在群妖之前,洋洋得意:“這就是我們謝仙長!想當初她收服我的時候……”

“居然真就成功了。”

月梵惋惜握拳:“好羨慕,我也想摸摸大熊貓。”

危機解除,謝星搖終于放松全身警惕,喝下一口熱茶:“我離開的時候,绮樓主人邀請我們以後再來做客。”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并非全是極惡之徒。”

溫泊雪道:“要是我們真能破除這個小世界,它們沒了栖身之處,不知會何去何從。”

謝星搖揉揉太陽穴:“莫說去處,就連它們的來歷,我們也不清楚。”

她說着愣住,将在場所有人掃視一圈:“晏寒來呢?”

溫泊雪飛快應她:“晏公子不久前就離開了,說是绮樓太吵,要去別處散散心。”

挺像他的作風。

她喝茶時擡了眼,餘光正好落在門口。

門邊的兔耳少女咧嘴笑笑,身後跟着好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朝她勾一勾手指頭:“姐姐,廂房裏無趣極了,我們帶你在樓裏走走。”

昙光頓時明白言下之意:“定是來向你讨教經驗了。”

小姑娘們興致勃勃,謝星搖不好意思拒絕,被叽叽喳喳拉出房間。

“大人平日裏總是兇巴巴的。”

兔耳少女皺皺鼻子:“我們不敢靠近她,唯恐惹她生氣,姐姐竟能讓她消下氣焰,好厲害。”

“只是利用了人之常情。”

謝星搖心下一轉,好奇問她:“你們也是誕生在這座绮樓裏,沒有更多記憶嗎?”

“對呀。”

兔耳少女雙目澄澈,泛出兔子獨有的淺淺赤紅:“外面全是黑漆漆的,绮樓難道不好嗎?”

“倒也不是不好。”

謝星搖還想繼續,袖口忽然被輕輕一拽。

她不明所以,看一眼身邊的兔耳小姑娘。

後者眨眨眼,朝着不遠處的長廊盡頭揚一揚下巴。

謝星搖循着軌跡望去,居然見到晏寒來。

他默不作聲立在角落,側臉被陰影籠罩大半,向來白皙的面龐毫無血色,薄唇緊抿,眼下浮起淺淡烏青。

細細探去,周身的氣息微弱又淩亂,像極毒咒發作時的模樣。

但是……不對啊。

毒咒受到神識壓制,晏寒來前幾回身有不适,皆是源自身受重傷、神識受創,難以壓下毒咒的邪氣。

然而此刻他們身在绮樓,被小妖怪們好吃好喝供着,沒受到一絲半點的傷。

她心有疑惑,輕聲開口:“晏公子,你怎麽了?”

晏寒來定定看她一眼。

他神色如常,帶有一絲不甚明顯的煩躁與不耐,不知為何用了傳音,音量極小:[……咒術。]

真是毒咒發作。

比起之前幾回,今日的晏寒來形貌更為虛弱,身形似是一瞬輕晃,很快又竭力站好。

他情況不妙,謝星搖心知耽誤不得,看向身側的幾個小姑娘:“我和他有事要談,待會兒再去找你們,好不好?”

兔耳少女揚唇一笑,意味深長微眯雙眼:“好。”

小妖們風一樣離開,謝星搖快步向前,靠近盡頭的青衣。

離得越近,她越能感受到晏寒來身邊淩亂的氣息。

仿佛受了極重的傷,靈力與妖氣袅袅散開,微弱得好似晨煙。

可绮樓之中毫無異常,再看他幹淨整潔的衣衫,也見不到重傷後的血色。

謝星搖指尖倏動,靈力彌散,先行附上他臉龐:“毒咒為何會在這種時候發作?”

她說着環顧四周,欲圖找個空蕩的房間:“我們——”

話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少年上前一步。

他們本就離得極近,晏寒來毫無征兆地靠近,影子幾乎将她牢牢壓住。

他喉音啞,聽不出情緒起伏:“就在這裏。”

……這裏?

這地方雖然偏僻,但畢竟位于長廊之中。

晏寒來所在的角落是個小小的視覺死角,尋常的過路之人不會發覺,然而仔細一望,就能見到角落裏的景象。

“這裏不好吧。”

謝星搖下意識反駁:“如果被绮樓裏的小妖撞見……”

“謝姑娘。”

少年音低低響起,裹挾幾分病重時無力的氣音。

他這回沒有出言諷刺,喉結上下一動,低語字字入耳,撩得耳垂絲絲發麻:“……有點難受。”

只需短短數字,謝星搖思緒一空。

這道嗓音仍是淡淡的語氣,帶有晏寒來一貫的漫不經心,然而尾音卻微微下壓,如同一個小小的弧,生出示弱般的錯覺。

她很沒出息地,伸出了右手。

靈力渙散,被她輕輕一碰,狐貍耳朵就像蒲公英一樣撲簌冒出。

謝星搖感知他的識海,不由蹙眉。

好亂。

像是被刻意破壞過,各種氣息紛紛散落融合,幾個顯眼的創口破開漏洞,毒咒溢出黑氣,侵蝕整片識海。

她沒忍住問詢:“怎麽回事?”

晏寒來冷聲輕笑:“不勞謝姑娘費心。”

許是體力不支,他說罷身形一晃,勉強伸出右臂,扶上謝星搖身後的白牆。

似乎……傷得過頭了。

青衣少年眸色微暗,掠過一縷自嘲輕笑。

識海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他對此不甚在意,竭力站穩,不至于狼狽倒下。

親手撕裂自己的識海,這種事情,他也是頭一回做。

全因沒有經驗,用了與邪祟交戰時的氣力,識海生生裂開創口,讓毒咒猛烈得前所未有。

好在晏寒來早已習慣疼痛。

溫潤靈力自少女掌心徐徐淌出,他感受久違的暖意,長睫輕顫不休。

他定是瘋了。

想來也是好笑,像他這樣的怪人,不會說好聽的話,性子乖戾又孤僻,就算想同她靠近一些,也只能用這種愚蠢至極的方式。

一種源于自虐的示弱。

眼前這姑娘若是得知真相,定會被他吓住,罵他瘋子。

但身在幽都,他總會生出許許多多不應有的古怪念頭。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只狐貍,明明在過去的時候,謝星搖也會滿心歡喜地看着他。

如今他成了個可有可無的笑話,被丢棄在空寂角落,偏生又無法生出絲毫埋怨——

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毫無關聯。

每每念及于此,心口又酸又澀,腫脹得好似壓有千鈞巨石。

晏寒來說不清這種情緒究竟是什麽,卻又隐隐明白了答案。

毒咒劇烈,吞噬五感。

視野之中一片黑暗,他忽然想起年紀更小的時候,被關在那間地牢裏的日子。

同樣是昏黑寂靜,周身劇痛,身邊站着影影綽綽的人,面目可憎。

而他獨自蜷縮在角落,環顧四周,尋不到一個足以信賴之人。

近乎于鬼使神差地,他試探性出聲:“……謝星搖?”

有人回了他一聲“嗯”。

聲線清泠幹淨,不是那些人的嗓音。

他莫名生出安心,心中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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