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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謝星搖說不出話。
置身于晏寒來的識海之中,身邊一切都格外真實。
清風拂過桃花林,幽香如絲如縷,無論觸覺、嗅覺亦或聽覺,皆是無比清晰。
包括立于她身前的男孩。
他穿了件繡有金邊細紋的青衣,身形瘦削卻有力,好似盎然生長的翠竹。手中長劍淩然生輝,劍光聚在指尖。
與她對視的一剎,小孩彎了彎眼。
“你是誰?”
男孩喉音稚嫩,開口時撩起小扇子似的長睫,顯出幾分懵懂的好奇:“是從外邊面來的客人嗎?”
“我——”
謝星搖遲疑一下,在心中迅速組織好措辭:“這是什麽地方?我禦空飛行一時不慎,稀裏糊塗落到了這裏。”
對方睜圓雙眼,琥珀色瞳孔倏然一動,像是陽光下的玻璃珠。
“姐姐迷路了?”
他收劍入鞘,語氣溫和而禮貌:“這裏是離川的靈狐部落。你從天上摔下來,有沒有受傷?我娘親懂些醫術,如果身有不适,我可以帶你去找她。”
娘親。
謝星搖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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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語,似乎與晏寒來搭不着邊。
無論在原文裏還是現實中,他始終獨來獨往,身邊無親無故——
沒人會關心一個反派角色的家鄉與生父生母,關于這些事情,晏寒來亦是從未提及。
他總是把過去的經歷深深埋在心裏,不與任何人說。
“我沒事。”
神智尚未清晰,謝星搖一陣恍惚,竭力穩下心神:“你是……”
男孩展顏一笑,雙目晶亮:“我叫晏寒來。”
他頓了頓,拂去肩頭幾片淩亂的桃花:“姐姐既然來了,就是我們離川的客人,村子在不遠處,要去坐一坐嗎?”
這裏是晏寒來的心魔。
心魔之中,将投映出他一生最為困頓苦厄的經歷。
當初在繡城的幻境裏,謝星搖就曾匆匆見過一次他的夢魇,然而當時的晏寒來已然身陷囹圄,讓她猜不透前因後果。
眼前所見的景象,無疑是比那座地牢更早一些的時間線。
要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定要緊緊跟在他身邊。
“嗯,多謝。”
看一眼他手中的長劍,謝星搖輕聲開口:“你……學劍?”
晏寒來笑笑,心覺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姐姐看到我練劍了?劍術生疏,見笑。”
只因這一句話,她就驀地心口發悶。
謝星搖徒勞張口,沒發出聲音,思忖好一會兒,才淡聲問他:“你很喜歡劍術?”
“嗯!”
男孩握緊手中長劍,低頭看了看它,掩不住眸中躍動的亮芒:“不過我還用得不熟練……姐姐是哪種修士?”
謝星搖:“法修。”
她說罷抿唇,片刻又道:“你對術法沒興趣麽?”
“咒術啊——”
晏寒來将長劍別上腰側,咧嘴笑笑:“咒法符陣也很有趣,但要記的東西太多,太複雜了。比起它,我更喜歡用劍。”
他說罷眨眨眼:“姐姐能把各路術法用好,一定很厲害。”
今後的晏寒來,絕不會像這樣誇她。
謝星搖默不作聲,安靜看他身形微動,帶着腦後束起的黑發一并輕輕搖,幾片桃花落下,被男孩白皙的食指瞬間拂去。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身後一道女音:“小寒,晚飯做好了。”
晏寒來滿心期待地擡頭:“娘親!”
謝星搖轉身。
桃林中不知何時站着個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的年紀,身着一襲做工精致的绛紅長裙,相貌與晏寒來四成相似,鳳目纖長,柔美端莊。
這位就是晏寒來的娘親。
“怎麽又一個人在這兒練劍?”
女人緩步上前,摸摸他腦袋:“你從早到晚,已經練了整整六個時辰吧?這哪能行,快随我回家好好休息。”
她一頓,柔聲補充:“你爹不是說過了嗎?憑你在劍術上的天賦,修煉能比旁人快得多——既然如此,就不必急于一時,養好身體才最重要。”
“娘親您明明說過,練劍要勤奮刻苦,不能偷懶。。”
大人的心思實在難懂,晏寒來眸光一動:“對了娘親,這個姐姐禦空來到離川,不認識這兒的方向,有些迷路了。”
順着他的目光,女人擡眸。
讓謝星搖心生困惑的是,對方的視線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穿過空氣,遠遠望向更遠的桃林。
“姐姐?”
女人蹙眉:“哪裏有姐姐?”
像是看不見她似的。
男孩一時怔忪:“不是……就在娘親身邊嗎?”
明白了。
謝星搖飛快整理思緒。
這裏是晏寒來的識海,與她的神識彼此連通。
說到底,識海裏儲藏的全是過往記憶,“謝星搖”在這段記憶裏本不應該存在,理所當然地,其他人也就看不見她。
謝星搖嘗試着戳了戳女人手臂。
果不其然,她的手指好似空氣,徑直穿過對方身體。
一旁的男孩露出驚訝之色。
“嗯……”
謝星搖沉默一瞬,開始思考僞裝成喪命女鬼的可能性。
但那樣一來,說不定會吓到小孩。
謝星搖決定攤牌:“好吧我其實是你幾年後的朋友,特意回來看看你小時候。”
晏寒來眼中訝然未消,又湧上幾分狐疑。
“真的!”
她一本正經:“我知道關于你的很多事情,比如——”
這句話半途卡住。
幾年後的晏寒來,與眼前青澀懵懂的小孩截然不同。
哪怕時空重疊,讓兩人面對面相見,男孩或許都沒辦法辨認,那個乖僻懶散的青衣少年竟會是自己。
謝星搖停頓稍許:“比如你不喜吃辣,愛好甜糖……而且很喜歡穿暗青色的衣服!”
晏寒來仍是蹙眉看她,滿臉不信任。
“怎麽了?”
女人面露憂色,擡手在他眼前一晃:“莫不是練劍太久,生了幻覺?”
因他狐疑的注視,謝星搖心口驟然緊繃。
不過仔細想想,無論晏寒來有沒有對她心生懷疑,都不會影響大局——
畢竟她只是一縷外人看不見摸不着的神識,在這段記憶裏,沒人奈何得了她。
“……沒有,娘親不必擔心。”
沉寂片刻,晏寒來終于應聲:“或許是有些累了。”
“既然累了,就快随我回家。”
女人嘆一口氣,攏好他耳邊碎發:“今日娘親做了你最喜歡的甜冰糕。”
果然從小就愛吃甜的。
謝星搖同他對視一眼,挑了挑眉。
小孩抿起薄唇。
女人領着晏寒來走出桃林,謝星搖緊随其後,擡目張望。
離川的靈狐部落,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桃林之中繁花如雨,落英缤紛。
桃林之外,秀水青山映入眼前,近處屋舍俨然、雕窗高閣星羅棋布;遠處杳霭流玉,白霧蒙蒙,山色水色遙遙相應,好似一幅暈染的潑墨畫卷,沁開團團青綠。
空氣清新,裹挾着淡淡花香與草木清香,細細嗅去,還帶了點兒清涼水汽。
晏寒來的家,坐落在一處山腳。
房屋主人顯然是個高雅之輩,樓閣清麗秀美,頗有詩意。
中央庭院草木蔥茏、怪石嶙峋,兩側可見雕甍繡檻。時值傍晚,落日餘晖淡淡,靜谧如流水,藤蘿翠竹點綴其間,相映成趣。
行至屋中,菜香四溢,謝星搖望見一個相貌俊美的白衣男人。
晏寒來快步上前:“爹!”
“小寒。”
白衣男人笑意溫潤:“今日練得如何了?”
他誠實回答:“已經快要突破第三式。”
“好、好!小小年紀就能領悟至此,不愧是我兒子。”
男人朗聲大笑:“哪怕是出類拔萃的仙門弟子,也得用上個四五年,你倒好,兩年時間就将它參透了大半——待你長大,定能在修真界好好威風一把。”
晏寒來容易害羞,被誇得微微臉紅。
“父子兩個都是劍癡。”
女人無奈:“小寒,今日的詩詞背好了嗎?”
晏寒來露出苦悶的神色:“快背完了。”
男人一笑,湊近他講悄悄話:“你娘親就喜歡那些文人墨客的風花雪月,你努努力,好好表現,不然咱倆沒飯吃啦。”
女人擡手輕敲他腦門。
直到這裏,一切風平浪靜。
然而愈是平靜祥和,謝星搖心中的不安,也就越發洶湧。
與他們相遇時……晏寒來是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的。
一頓晚飯很快結束,男孩幫着爹娘收拾好了碗筷與餐桌,沒過多久,便回到房中背詩練字。
謝星搖跟在他身後。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甜食?”
晏寒來心裏憋了不少話要說,甫一進屋,就匆忙關上房門。
他說着一頓:“姐姐,你不會……是信口胡謅的吧。”
他用了略顯困惑的語氣。
這說明已經半信半疑。
“才不是信口胡謅。”
謝星搖松下一口氣:“你不能吃辣,凡是口味重一點的食物,吃了會咳嗽——還有,你性子有些害羞,被人誇獎會臉紅,對不對?”
的确是這樣。
男孩将信将疑:“那……姐姐真是從幾年後來的?”
他抿唇蹙眉,忽然低聲道:“可是,我不喜歡穿青色的衣服。”
謝星搖愣住。
“我平日裏,總是穿白色。”
晏寒來看她一眼:“今天這件青黑,是為了練劍不弄髒。”
可幾年後的晏寒來,分明最喜青衣。
“說不定是長大後興趣變了。”
謝星搖俯身,對上他雙眼:“人的興致,總是很容易改變。倘若你還是不信,不妨這般想想——”
她勾了勾嘴角:“我沒有實體,除了你,誰都無法看到,正是我們彼此連通的證明。再者,你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靈狐小孩,我處心積慮哄騙你,能得到什麽?”
孩童心中沒有太多彎彎繞繞,晏寒來認真聽她說完,眼中的防備消退不少。
“如果真是這樣。”
他眼睫動了動,好奇瞧她:“姐姐,幾年後的我,是什麽模樣?”
一語罷,晏寒來露出恍然之色:“你是我以後的朋友,那我們年紀應該相差不大——你叫什麽名字?”
他問得直白,一時之間,謝星搖不知如何回應。
說老實話,她并不清楚……眼前這個直率蓬勃、滿心憧憬的孩子,會怎樣去想她所認識的“晏寒來”。
在《天途》裏,他甚至被描繪成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的反派角色。
思忖一剎,謝星搖輕聲開口:“你覺得幾年後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身前的小孩呆了呆。。
“嗯……如果是我想的話,應該可以把《溯明劍法》練到第五重吧,最好還能交上幾個知心的好友,一起降妖除魔。”
他心覺不好意思,害羞摸了下耳朵:“如果沒能練到第五重,你不要笑話我。我會再努力的。”
他喉音清淺,尾音帶了羞赧的笑。
謝星搖靜靜地聽,喉中一哽,雙眼莫名發澀。
……什麽溯明劍法啊。
晏寒來連劍都沒再拿過。
“姐姐?”
得不到她的回應,男孩擡眼:“怎麽了?”
謝星搖張了張口,卻沒來得及說話。
——卧房寧寂,窗外只有聲聲蟲鳴,猝不及防,陡然響起刺耳尖叫。
出事了。
心口一顫,謝星搖習慣性掐訣。
然而手中空空如也,沒得到任何響應。
差點忘了,她以神識的形态滞留于此,連一具能被旁人看見的身體都沒有,哪裏還能掐訣念咒。
可是……
腦海中的思緒紛亂如麻,謝星搖看向身側的青衣小孩。
她身無實體,對任何變故都無能為力,豈不是要眼睜睜看着晏寒來再遭逢一遍苦難,什麽也做不了麽。
這聲突如其來的尖叫凄厲至極,晏寒來心有所感,推門而出。
房門被打開的剎那,接連響起更多哀嚎。
“這是——”
晏寒來神色微愕,求助似的望向她。
“當心。”
謝星搖給不出肯定的答複,神識散開,探向遠處。
她感受到蔓延開的血腥氣。
哭聲、咒罵聲、求饒聲充斥耳邊,僅憑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能想象出那些殘酷而慘烈的畫面。不斷有妖力靈力爆開,滿含殺氣,不留生路。
等等。
妖力……和靈力?
妖力定是靈狐一族所出,而那靈力澄淨浩然,絲毫不帶邪魔之氣,比起為非作歹的邪祟兇獸……
更像修道的人族。
這個村子看上去與世無争,怎會引來修士大加屠戮?
疑問剛剛浮上心頭,院落大門被人打開。
是晏寒來娘親。
比起不久前端莊溫雅的模樣,此刻的她狼狽許多。
雲鬓散亂、衣衫破損處處,頰邊染了不知是誰的血,在夜裏蕩開一抹殷紅。
在她身邊,跟着另一個哭哭啼啼的男孩。
晏寒來倉促開口:“娘親——”
“小寒。”
女人将他打斷,把哭哭啼啼的男孩推向他身邊:“村子裏出事了,是仙宗的人。”
仙宗。
謝星搖心頭如被重重一敲。
……南海仙宗?
“有幾只靈狐在城中作亂傷人,仙宗追來離川,非說整個村子都與那些靈狐同流合污。”
女人語氣匆匆,狠狠咬牙:“他們聲稱要清理門戶。你爹和顧叔正在竭力将他們攔下,你趁此機會,趕快帶着小顧從後山走。”
“憑什麽說我們同流合污!”
晏寒來蹙眉:“我們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爹爹是不是和他們打起來了?”
他說着便要往門外沖,被女人一把拉住。
“小寒,你聽我說。”
她眼眶已是通紅:“你爹他……我們能争取到的時間不多,就當是為了爹娘,你也要活下去。”
男孩渾身顫抖,漸漸停下掙紮。
“他們設下陣法,村子裏用不了瞬移符。”
女人拭去眼角淚珠,凝視他雙眸:“你們從後山離開,順着小道一直走。你常去後山玩,知道路徑對不對?一直走,不要停下,也不要回頭,等出了離川,再找個地方好好休養生息。”
她拿出一個儲物袋,塞進晏寒來懷中:“這裏面有些銀錢。你——”
話沒說完,便聽身後一陣悶響。
血腥氣愈發濃郁,伴随有沉甸甸的威壓鋪天蓋地。
饒是謝星搖,也生出駭然之意。
既然仙宗進了院子,那晏寒來的父親……
女人用力推他一把:“快走!莫非要讓你爹的犧牲苦苦白費麽!”
這根本是窮途末路。
在令人心悸的殺氣裏,不到十歲的男孩咽下喉中哽咽,拉住身邊另一個孩子的手。
晏寒來最後看她一眼。
女人蒼白向他笑笑。
甚至來不及好好道別,他轉身奔向後山。
哀嚎遍野,殺意如潮。
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謝星搖竭力保持心中理智,随晏寒來上山之前,回頭望向身後的院落。
女人手中掐出法訣,孑然迎風而立。
在門後,緩緩行來三個高挑人影。
手持長劍,玉冠束發,身穿水藍色弟子服。
是她見過的弟子服。
南海仙宗。
“離川與你們無冤無仇。”
狐妖化形,罡風乍起:“為何趕盡殺絕?”
“要怪,只能怪那幾只惹是生非的狐貍。他們食人肉飲人血,害了不少無辜百姓。”
為首的少年咧嘴一笑:“不對……從今以後,你們也是共犯了。”
陰翳,蟲鳴,冷風。
視野被水霧模糊,晏寒來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身形如風,腳步沒停。
他要活下去。
帶着鄰居家的弟弟,也帶着爹娘的遺志活下去。
身邊的小顧瑟瑟發抖,腿上受了傷,幾乎是全程被他拖着走。晏寒來胡亂抹掉眼淚,将小顧背在身後。
其實兩個男孩年紀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
謝星搖跟在他身邊,思緒如潮。
為了追捕幾只惡妖,便将整個村落屠戮殆盡,這分明是多此一舉。
南海仙宗如此大費周章,背後定有原因。
恍惚間,她想起曾在望海樓聽到的某段對話。
如果她的猜測屬實,這樣一來,整個南海仙宗……豈不是與邪修沒什麽兩樣了麽?
但事已至此,只剩下這個解釋得通的緣由。
小顧腳上受了傷,晏寒來不得不背着他往前走。
耳邊風聲如泣如訴,細細聽去,還有幾道越來越近的腳步。
有人追過來了。
謝星搖心下緊張,攥緊袖口。
南海仙宗這般行事,不可能留下一個活口。小顧受了傷,必定和他們見過,沒找到他,南海仙宗不會罷休。
她想幫,卻無能為力。
在這段已成事實的記憶裏,她只是個看客。
兩個孩子的速度,哪能比得上久經修煉的仙門弟子。
身後腳步逐漸變得清晰,一聲一聲,仿佛踏在心裏。
樹影婆娑,夜色暗湧,好似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詭谲幽異,惹人心慌。
“你放我下來。”
小顧渾身戰栗,臉頰已被淚水打濕:“他們見過我,一定是在找我。只要我能引開他們的注意,你就能逃出去。”
晏寒來咬緊牙,沒說話。
謝星搖見到他輕顫着的雙腿,想必已經體力不支。
“求求你,放我下去吧。”
背上的小顧泣不成聲:“你離開這裏,把他們幹的壞事告訴整個修真界……不然我們都得死。”
晏寒來還是沒出聲。
在他們身後,幾道靈力幽幽探來,有如蟄伏的巨獸,只等給獵物致命一擊。
驀地,青衣男孩啞聲開口:“別出聲。”
不止小顧,謝星搖亦是一頓。
頃刻之際,她猜出晏寒來的念頭。
他與小顧,穿着相似的墨綠衣物。
“晏寒來!”
她心口怦怦跳個不停,脫口而出:“你——”
另一邊,晏寒來已将小顧藏進一簇半人高的草叢。
劍訣驟起,在他腿上劃破一道與小顧一模一樣的血痕。
晏寒來眉峰沉沉,向左側奮力跑去。
他之前一直隐匿了行蹤,盡量不發出聲音,這會兒突然開始跑動,頓時引得樹葉嘩嘩作響。
響音不大,卻已足夠。
修士耳力敏銳,有小弟子驚喜道:“找到了!”
下一刻,數道劍光襲來。
晏寒來握緊長劍,反手一揮。
他年紀尚小,竟逼退了好幾道淩厲劍光。
奈何這場突襲來勢洶洶,靈力翻湧,瞬間刺透他手臂與小腿。
“打中了。”
一個青年笑道:“真能跑,差點就讓他出了山。”
“害我們被扶玉長老狠狠訓了一頓,真煩。”
另一名少年擦去額角薄汗,懶洋洋打個哈欠:“跑啊,怎麽不繼續了?”
手腳被貫穿的劇痛滲入全身血脈,晏寒來咬着牙不出聲,手腕顫抖,握住長劍。
緊随其後,劍氣陡生。
他的攻擊毫無征兆,劍鋒上揚,于電光石火間溢開凜冽殺氣。
速度之快、殺意之狠,險些讓少年弟子來不及躲閃,只能匆忙後退,胸口鮮血淋漓。
一旁的青年倉促出手,劍訣鋒利,在晏寒來右手留下深可見骨的猙獰血痕。
謝星搖想擋,伸出手去,劍訣卻自她身體穿過。
“嘶——”
少年愠怒蹙眉,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你這臭小子!”
他說着擡腳,毫不留情踢中男孩心口。
長劍應聲而落,晏寒來吐出鮮血,狼狽倒在樹下。
幫不了。
謝星搖試圖拽過少年領口,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氣得渾身發抖。
“以為只有你會用劍?”
少年踹在他後背:“你能得意多久?血統低賤的小妖,遲早被我們煉丹!”
他氣急敗壞,又一次擡了腳,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清越男音:“行事如此沖動,将來如何靜心渡過天劫?”
似曾相識的聲音。
謝星搖緊握雙手,深呼吸。
身側的少年弟子忙不疊露出恭維之色:“扶玉長老!”
夜色中,霁月光風的謙謙君子踱步而來,輕笑颔首:“嗯。”
“這只狐貍不聽話,還想傷我。”
少年弟子躬身:“我給他一點兒教訓。”
扶玉垂眼,挑了挑眉。
“別打死了。”
他語氣淡淡,側臉被月華浸濕,俊美無俦,道骨仙風:“這只小狐貍天賦極佳,待他成年,妖丹大有用處。”
果然是這樣。
在望海樓吃海鮮時,他們談天說地,曾說起過南海仙宗。
凡是親傳弟子,個個進步飛快、一日千裏,相傳是用了南海仙宗的獨門心法。
哪裏有什麽神秘莫測的獨門心法,分明是奪取了妖魔的內丹。
“不過長老。”
青年弟子皺了皺眉:“這個村落共有二十幾只靈狐,算是個不小的部族。我們一夜将他們滅盡,不會招致修真界的非議吧?”
“能有什麽非議。”
扶玉笑:“他們死了,一切由我們解釋。有幾只靈狐堕入魔道、殘害百姓是事實,明日只需放出消息,聲稱他們逃入離川,整個村子的靈狐拼死包庇——”
他一頓:“要麽,就說整個村子皆是惡妖,我們追蹤而來,為民除害。”
因為有了之前那幾只堕魔害人的靈狐,在百姓心中,會對妖狐生出強烈恐懼。
這種印象一旦深深紮根心底,無論南海仙宗如何胡編亂造,都不會惹來懷疑。
而整個南海仙宗……
會成為剿滅惡妖的英雄。
既能得到妖丹,又能樹立偉大形象,可謂一舉兩得。
這麽多年,這麽多次除妖,除了離川,不知還有多少慘遭屠戮的地方。
“不過,”扶玉眸光一轉“這只小狐貍的根骨,還真是出人意料。”
少年弟子不屑:“很好?”
“是絕佳。”
扶玉俯身,打量男孩蒼白如紙的側臉:“相貌不錯,原形也挺好,這樣一看,煉化成妖丹還真有點兒浪費。”
他說着笑笑:“不如……馴化成契約獸如何。”
青年弟子跟不上他的思路:“可他不是妖嗎?”
“是妖又怎樣。只要能化作獸形,不就與靈獸如出一轍麽,只要我不挑明,旁人哪能看出他是獸是妖。”
扶玉神情淡淡,現出一絲期待:“這麽多年來,我馴服過深淵巨蛇,也遇上過雪山之巅的鳥,能想到的靈獸全都看了個遍——至于靈狐,還是頭一次養。”
變态。
惡心。
謝星搖心口堵得幾乎窒息,用虛無的拳頭狠狠砸他一拳。
兩個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怎麽樣,小狐貍。”
扶玉雙目彎彎,蹲在他身前:“只要跟着我,你就能吃好喝好,不必憂心生路。要不然,你就得被關進地牢,在成年那天被人取出妖丹了。”
奄奄一息的男孩竭力睜眼,在滿腔血氣中與他對視。
半晌,晏寒來輕輕動了動嘴唇。
“嗯?”
扶玉心情不錯,慢言細語,朝他靠近一些:“什麽?”
一瞬間的沉寂。
再眨眼,晏寒來驟然發力,右手靈力凝集,一拳揮上他側臉。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動作,用盡了男孩所有氣力。
扶玉心中松懈、毫無防備,擡手格擋的一剎,被殺氣劃開淡淡血痕。
很小,很淺。
卻讓他很生氣。
“有意思。”
扶玉悠悠起身,撩起眼皮:“我聽你們之前說,這是個用劍的?”
少年弟子不敢怠慢:“是。”
“哦。”
他面色不變,慵懶晃了晃脖頸。
緊随其後,一道靈力在男孩手腕爆開。
劇痛刺骨,晏寒來終于無法忍耐,脊背弓起,痛呼出聲。
“先将他帶回去吧,還有村子裏的其他小孩。”
扶玉不再看他:“小孩記得挑一挑,那些根骨實在差勁的,直接殺了就好。南海仙宗不養閑人,地牢裏也一樣。”
妖丹會在成年之時成熟,他們舍不得這些唾手可得的修為,便将孩子關押在地牢中。
至于成年的靈狐,全都殒命今晚。
而明日一早,修真界中廣為傳頌的,只會是南海仙宗又立奇功,剿滅了整整一個村子的惡妖。
南海仙宗乘坐飛舟而來,兩名弟子将地上的小孩架起。
心口和四肢皆是劇痛難忍,右手仿佛随時都會斷掉,晏寒來的意識搖搖欲墜,小半張臉被鮮血浸透。
夜風冷寂,他強撐起最後一絲意識,咽下口中血氣。
半人高的雜草裏,瑟瑟發抖的另一個男孩雙手掩唇,努力不哭出聲音,淚水洶洶,打濕整張面頰。
他看見了。
被粗魯架起的剎那,晏寒來長睫輕顫,目光不動聲色,望向他所在的草叢。
這不應是晏寒來的命運。
受盡羞辱,遍體鱗傷,被必死的絕望吞噬——承受這一切的,原本是他。
然而月華流漫,照亮那張遍布血污的臉,晏寒來右手戰栗,動了動嘴唇。
他說:走。
晏寒來被關進飛舟的暗艙。
暗艙狹窄,昏暗無光,只從門底的縫隙裏透出一絲亮色。
這裏原本充斥着陳腐的空氣,他被丢進來後,立馬散開血氣。
謝星搖靜靜陪在他身邊。
現在的晏寒來不到十歲。
失去父母,被人百般淩虐,關入這間暗不見天日的小室,一切發生在一夜之間。
還有他的右手——
她滿心憤懑,卻又無能為力,直到此刻,甚至不知應該如何安慰他。
在這種情境下,所有言語都格外蒼白。
晏寒來蜷縮在角落,悄無聲息,連呼吸都低不可聞。
因為是一縷神識的緣故,雖然暗艙中伸手不見五指,謝星搖凝神去看,還是能望見他身體的輪廓。
晏寒來也知道,她就在這裏。
室內安靜須臾,謝星搖默不作聲,靠近他身邊。
小孩緊緊縮成一團,雙眼湧滿大顆大顆的淚珠,單薄又脆弱。
她看得心中悶悶生疼。
“……晏寒來。”
謝星搖生澀開口,斟酌許久措辭,終究只啞聲道:“我在這兒。”
身邊的小團動了動。
束發的發帶不知何時散開,淩亂烏發遮掩他的小半張臉。
在絲絲縷縷的暗潮裏,晏寒來擡起雙眼。
謝星搖一向伶牙俐齒,此刻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猶豫着伸出手掌,輕輕握住小孩尚且完好的左手。
暗艙陰冷,被她的熱氣裹住,晏寒來吸了吸氣。
“姐姐。”
他忽然說:“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告訴我,幾年後的我是什麽模樣。”
謝星搖沒應聲。
“我是不是……沒有變成很好的人。”
他眼中噙着淚,說話時鼻音濃郁,尾音低不可聞:“右手變成這樣,什麽事都做不了,一個沒用的廢物……你不告訴我,是不願讓我傷心,對不對?”
什麽溯明劍法什麽降妖除魔,根本是他癡心妄想。
聽他說出那些天真至極的話,她心中一定覺得同情又可憐,不過是個連劍都拿不了的廢人,還妄想着——
思緒到此中斷。
恍惚一剎,晏寒來被人抱住。
謝星搖說:“不是的。”
她動作很輕,只小心翼翼抱住男孩的腦袋,沒用任何力氣。
晏寒來身形僵住。
“幾年後的你,比我們所有人都厲害。”
她在哭。
哽咽聲漸漸加重,最終化作掩飾不住的哭腔。
有眼淚落在他側頸,潮濕滾燙。
“從雪山到南海,我們一起走過很多很多地方,也除滅過許許多多邪魔。”
謝星搖說:“你有些獨來獨往,說話總是不好聽,但我們知道你很好,所有人都喜歡你,把你當朋友。”
她頓了頓,聲線更輕:“你才不是廢物……我們都想幫你。”
送話本,做點心,這些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于他們而言,卻是千方百計想要留住晏寒來的證明。
可惜他們不能說,晏寒來也不知道。
見到他這副模樣,謝星搖更是難受。
她哭得愈兇,心中茫然又慌亂,情緒被黑暗無限放大,侵蝕感官。
隐隐約約地,有只手笨拙上擡,試探性拍了拍她後背。
是晏寒來。
鼻尖充斥着屬于他的血腥氣,暗艙裏死氣沉沉。
男孩的嗓音喑啞而稚嫩,因為渾身上下沒什麽力氣,低如耳語:“別哭。”
遍體鱗傷的是他,即将被煉化妖丹的是他,置身于絕望之中的也是他。
在這種境況下,晏寒來居然想着反過來安慰她。
“我能認識你這個朋友,就表明我能熬過去,有朝一日離開這裏。”
他從小到大都不擅長安慰人,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在心中組合了好幾十遍:“對不對?”
謝星搖沒應聲,心口如被猛地攥緊,想抱緊他,又不敢用力。
“我都能熬過去……”
晏寒來輕拍她後背,哭腔不再,只剩下細弱鼻音:“你也別難過,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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