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約定
路上,嚴青昊心急火燎恨不得兩步并成一步走,嚴清怡則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風景。
嚴家人起床早,現在才剛辰正,太陽已經高高挂在天上,卻并不像正午那般熾熱。
沿路要經過大明湖,有風略過湖面吹來,溫潤清涼。
荷花開得正盛,粉的白的,矜持地立在密密匝匝的荷葉中間。
嚴清怡探身夠下一片荷葉頂在嚴青昊頭上,順勢将他額頭沁出的汗珠拭去。
嚴青昊扶着荷葉催促,“長姐,咱們快點去,別遲了。”
嚴清怡笑道:“不忙,來得及。”
大戶人家的夫人姑娘通常是卯初起床辰初用飯,辰正能走出大門已經不錯了。
嚴清怡花費一個多月的工夫往精細裏做,就是想賣給她們得個好價錢。
貴人們多戴金銀,可金銀顯老氣,年歲輕的姑娘更喜歡鮮豔明媚的絹花。
上次她來文廟街買布料就注意到了,只是濟南府不比京都,絹花式樣少不說,也不夠精致。
及至文廟街,嚴清怡來回轉了轉,停在一家綢緞鋪門口。
鋪子是座二層小樓,廊檐下挂了塊長方形的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兩個大字——瑞祥。字是蘸着金箔寫的,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閃亮的光輝,氣派非凡。
嚴青昊看着門旁高大的馬車心裏有些膽怯,悄悄捅嚴清怡胳膊,“長姐,你要賣給這家鋪子?”
嚴清怡思量下,拍拍他肩頭,“進去試試,不用怕,咱們既不偷又不搶,沒什麽怯的?”
昂首邁進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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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侍立的夥計殷勤地招呼,“姑娘,少爺請裏面走,咱店裏是整個濟南府貨色最齊全的,什麽布料都有。”
屋裏站了七八個穿紅着綠的女子,另外一個年紀更小的夥計正抻開幾匹布展示給她們看。
嚴清怡打眼一掃,已經看出中間穿粉紫衫子的少女是主事的,旁邊穿杏紅比甲的,容貌跟中間那人有些相似,許是她的姐妹。
至于其他,都是跟随姐妹倆的下人。
嚴清怡微微一笑,揚聲道:“請問店家,我要給幼弟做身直綴,不知哪種布料合适?”
聲音清脆軟糯,屋裏人頓時都朝她看過來。
她仍是穿着生辰那天做的月白色羅裙,衫子卻是換了件天水碧的,渾身上下并無飾物,唯獨鬓間插朵鵝黃色的玉蘭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屋中間,如同靜水照花娴靜淡然。
粉紫少女對小夥計道:“你盡管去招呼客人,我們再多看看。”
小夥計躬身對那兩位姑娘揖了揖,走到嚴清怡面前,打量幾眼嚴青昊,指着一匹寶藍色的府綢,“小公子膚色白,穿寶藍色最相襯,那邊象牙白的細棉布也使得,不過料子稍厚實,等入秋穿最好。”
這廂說着已經将兩匹布的布頭扯過來,攤在案臺上。
嚴清怡暗暗點頭。
尋常綢緞鋪子或者首飾鋪子都是女眷光顧得多,為避嫌,所用夥計要麽是年過四十的長者,要麽是十二三歲的童子。
而這家店的夥計更年輕,才只十一二歲,說話辦事便如此老道。
難怪能把店面做這麽大?
小夥計見嚴清怡在思量,猜想應是嫌貴,又指了另外一匹,“鴉青色的潞綢穿起來也很斯文,二兩半銀子一匹,小公子的身量用半匹足夠了。”
差不多質地的潞綢在京都要四兩銀子一匹,府綢更貴些,五兩或者六兩。
這小夥計倒實誠,并沒有因她衣着寒酸而簡慢,也不曾漫天要價。
嚴青昊聞言立刻急了,忙扯一下嚴清怡衣袖道:“長姐,我有衣裳穿,花了錢還怎麽買紙筆?”
嚴清怡溫聲道:“紙筆要買,可你也該有件見人的衣裳,不能這樣穿着讀書。”
“不用,我不要,”嚴青昊堅辭,不留神将嚴清怡手中木盒打翻在地,掉出兩支絹花。
“哎呀,”嚴青昊驚呼,彎腰撿起來,因見芍藥花上沾了土便伸手去抹,豈知粉色的纻紗最是嬌嫩,不抹還好,這樣一抹那髒處愈加顯眼。
想到長姐花費許多時候做成的絹花被自己糟蹋,嚴青昊目中頓時蘊了淚,臉漲得通紅,嚅嚅道:“長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拿穩,”嚴清怡柔聲安慰,“沒事兒,這支賣不成還有別的呢,等回家我再多做幾朵。”
嚴青昊自責地說:“可這些天的工夫不就白費了?”
“沒關系,權當練手了,”嚴清怡笑笑,打開木盒,将那兩支絹花原樣放進去,正要合上蓋子,就聽有人道:“請問姑娘,可容我看一下你的絹花?”
卻是那位穿着粉紫色衣衫的少女。
嚴清怡将盒子遞過去,一個丫鬟接了,呈在少女面前。
少女掂起那支芍藥仔細端詳番,又拿起石榴花看。
旁邊妹妹小聲問:“姐姐想買絹花?”
少女同樣低聲答:“過幾天表妹不是要回京過中秋節,我心思沒有合适的禮物送行,這絹花做得新巧,她肯定會喜歡。”
妹妹就着少女的手看了幾眼,“就是下邊的簪太簡陋,若是金的就好了。”
“我倒覺得木簪才合适,你看花啊葉啊都長在木頭上,幾時金子能開花了?表妹又不是愛金銀的人。”說着,少女聲音壓得越發低,俯在妹妹耳邊竊竊私語。
妹妹臉上慢慢浮起羞怯的笑容。
片刻,少女含笑看向嚴清怡,“不知道你這絹花怎麽賣法,可還有別的花色?”
嚴清怡回答:“我并非以此為生,因家中貧寒,弟弟又要讀書,所以只做出這幾支貼補家用,絹花本錢有限,只是花費工夫,姑娘随便給點就行。”
少女睃一眼嚴青昊,了然地點點頭,想一想道:“這八支我都要了,可芍藥花髒了,你能不能另外做來給我,我許你二兩銀子可好?”
二兩銀子,那就是兩千文!
嚴青昊驚訝地瞪大雙眼。
嚴清怡笑答:“好,我兩三天工夫就能做成,不知怎樣交給姑娘?”
少女指着一個圓臉丫鬟,“她叫桂圓,你送到南關大街最西邊第二家,姓李的那家,找桂圓就成。”
桂圓含笑點點頭,掏出石青色荷包,從裏面取出兩只銀锞子交給嚴清怡,“敢問姑娘怎樣稱呼?”
嚴清怡答道:“我姓嚴,家裏行三,喚我三娘就行。”
濟南府稱年幼的姑娘為“妞”,京都才稱“娘”。
少女與她妹妹愣了下,看向嚴清怡的目光明顯多了些不同。
嚴清怡只作沒注意,笑道:“那就說定了,大後天我将芍藥花送過去。”朝兩人颔颔首,扯了嚴青昊衣袖離開。
嚴青昊木木愣愣的,直到走出老遠才恍然回神,“長姐,真的賣了二兩銀子?我還從來沒見過銀子。”
嚴清怡拿出那只鑄成如意形狀的銀锞子,“呶,這是銀锞子,有用六分銀的,有八分的,也有一兩的,這應該就是一兩。”
嚴青昊仔細看了半天,忽地塞進嘴裏咬了下,見上面一個小小的齒印,咧嘴笑了,“是真的,我聽別人說能要出牙印來就是真的。”
嚴清怡收起銀锞子,囑咐嚴青昊,“得了銀子的事情,就你知我知,千萬不能告訴爹,行嗎?”
“為什麽?”嚴青昊有些不解。
嚴清怡正色道:“娘知道也就罷了,可要是爹知道肯定要打酒吃,喝醉了會發脾氣,說不定還會給小寡婦買衣裳買肉。”
嚴青昊臉上很快顯出愠怒,毫不猶豫地說:“我誰也不告訴,阿旻也不說,他口中最沒遮攔,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說出去。”
嚴清怡笑着攬一下他肩頭,“咱們去文具鋪子。”
臨近正午,嚴清怡姐弟倆提着一大堆東西興高采烈地回了家。
薛氏看見荷葉包,就知道買了鹵味回來,嘆口氣,“又買肉?這麽個花費法兒,有多少錢也攢不住……你分一點給你祖母送去,剛才大勇送來半斤五花肉,咱們晚上蒸包子。”
“他怎麽想起送肉了?”嚴清怡吩咐嚴青昊将紙筆放進屋,打開荷葉包,将其中一只豬耳朵拿了出來。
薛氏笑道:“大勇按着你的吩咐,這一個月賣桃子得了上百文,還送來半匹青布,我尋思他家人口多,讓把布帶回去了。”
“還算有良心,”嚴清怡嘀咕聲,把手裏荷葉包交給嚴青昊,“在街上多轉悠會兒,記得見到嬸子大娘嘴巴勤快點,多打招呼,要等門口有人的時候再進大伯家門。”
嚴青昊不解其意,卻聽話地出去了。
“你呀!”薛氏嗔一聲,并未開口指責。
嚴清怡只是笑。
孝敬祖母是應該的,但不能悄沒聲地孝順,總得讓街坊鄰居們都知道,免得被颠倒黑白的時候沒人知情。
嚴清怡淨過手,把留下的那只豬耳朵細細切成絲,碼在粗瓷碟子裏,走到薛氏跟前,壓低聲音道:“絹花都賣出去了,價錢也不錯。我手頭已經攢了些銀錢,再攢上三五年,等我出閣時,你肯不肯跟我走……不是非住在一起,可以在附近買處小宅子,清清靜靜地住着。”
薛氏訝然地盯着她,眼圈慢慢紅了,好半天才道:“我去哪裏都成,可阿昊跟阿旻怎麽辦?嚴家肯定不會放人,回頭你爹再娶個後娘進門,他們能有好日子過?即便是你,有個被休棄的娘跟着,也會被婆家或者妯娌看不起。”
嚴清怡早猜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薛氏已被孩子牢牢地拴在了嚴家,若要她走,無異于壯士斷腕。
現在是想等嚴青昊兄弟長大,可兩人都大了,又得親自替他們選個能持家的媳婦,沒兩年就開始照顧孫子。
一年一年很快就老了。
嚴清怡默一會兒,又開口道:“娘,以後要有人上門說親別随便應允人家,我得親眼看看那人什麽樣兒,看着順眼才能嫁。”
分明還是滿臉的稚氣,偏偏說出這麽一本正經的話,薛氏心底郁氣頓時散去,臉上浮起溫柔的笑,“你呀,誰家姑娘這麽沒羞沒臊?”卻仍是答應了,“你一向有主見,就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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