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馭下

索性坐起身, 穿了衣裳,思量片刻, 揚聲喚道:“外頭誰在?”

春蘭與秋菊對視兩眼,一道走進來,笑問:“姑娘有什麽吩咐?”

嚴清怡道:“有些口渴,幫我倒杯水。”

春蘭應聲出去,片刻端了茶盅來,面色有些不安, “太太在歇晌覺,平常待客的好茶在箱籠裏沒拿出來,我沏了壺下人們喝的茶,姑娘先将就着喝, 等太太醒了再去讨茶來。”

雙手将茶盅放在床頭矮櫃上。

嚴清怡揭開盅蓋, 有茶香入鼻,算不上好茶, 但也不算太差,比起她在濟南府喝的艾葉茶或者荷葉茶要好得多。

水許是剛燒開, 還有些燙。

嚴清怡不急着喝, 輕輕地撥着水面上的茶梗, 盅蓋碰到盅壁, 發出清脆而細微的碰瓷聲。

秋菊猶豫會兒, 問道:“姑娘可還有別的事兒, 要是沒有, 我們就先退下了。”

嚴清怡不說有, 也不說沒有,唇角微彎帶一抹笑,饒有興味地瞧着兩人。

秋菊想走,又感覺不對勁兒,遲疑着站在那裏。

春蘭已先一步跪在地上。

秋菊忙跟着跪在旁邊。

嚴清怡收住笑容,端起茶盅淺淺地抿了口。

她就不信,大姨母調~教出來貼身伺候的丫鬟會不懂得看主子眼色,除非丫鬟根本沒把主子放在眼裏。

正值午後,烈日流火般照下來,地面升騰着熱浪,石榴樹被曬得垂了枝條,青色的果子無精打采地垂着,只有鳴蟬在不知疲倦地叫,為寂靜的午後添了些許嘈雜。

嚴清怡打開窗戶說亮話,“你們覺得跟着我受委屈,我也覺得委屈了你們。不如,我跟大姨母說,還讓你們當原來的差事。我這邊不需要人伺候,我什麽都能幹。”

春蘭與秋菊面面相觑。

能回去主屋伺候太太固然好,可要回不去呢?

太太吩咐她們跟着嚴姑娘自有太太的深意在裏頭,如果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太太會容得了她們?

別說不能貼身伺候,可能連在主屋端茶倒水的差事都撈不着。最大的可能就是發送到外頭做些漿洗打掃的活計,或者幹脆就發賣出去。

短短數息,兩人心中已是轉了好幾個念頭,終于齊齊俯在地上,“奴婢願意伺候姑娘。”

嚴清怡淡淡道:“我家裏的情形你們也知道,除去府裏每月發給你們的月錢,你們是不可能從我這裏得到什麽賞賜。”

春蘭低聲道:“每月月錢已經足夠,奴婢不求賞賜。”

秋菊也随聲附和,“奴婢不敢奢望姑娘賞賜。”

“這是其一,”嚴清怡續道,“其二是,到我這裏來就得守我的規矩,我的規矩多,最緊要的就是忠誠。那種得隴望蜀,既巴結新主子又要讨好舊主子的人,我用不起。想走的趁早走,咱們好說好散。”

春蘭心中大震,不由擡眸看向嚴清怡。

她正喝茶,一手托着茶盅,另一手掂着盅蓋,動作優雅神情淡然,那雙黑眸烏漆漆的,看不到底兒似的。

在濟南府時,春蘭随在大姨母身邊見到過嚴清怡兩次,印象裏她就是個生得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懂事,但也有任性的地方,活脫脫是個小女孩的脾氣。

可現在瞧來,她冷靜淡漠的神态,卻仿佛發號施令慣了的上位者,有種令人不敢違逆的威嚴。

春蘭心一橫,再度俯在地上,“奴婢願意服侍姑娘,忠誠姑娘。”

秋菊猶豫不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奴婢定然也會忠心于姑娘。”

嚴清怡“砰”将茶盅頓在矮櫃上,“好,既然有這份忠心,我醜話說在前頭,以後要是做出背主之事,我絕不會輕饒,可記住了?”

春蘭秋菊齊聲應道:“奴婢記住了。”

嚴清怡放緩聲音,“可要是做得好,凡有我的好處也都少不了你們一份兒。你們下去仔細想想,今兒天黑之前還有的商量,等明天想改主意,可就晚了。”揮手打發兩人退下了。

明明是炎熱的盛夏,秋菊卻出了一身冷汗,悄悄湊在春蘭耳朵邊嘀咕,“表姑娘怎麽這麽厲害,看着有點吓人,沒想到讓她給鎮住了。”

春蘭瞥一眼內室門口垂懸的門簾,聲音壓得極低,“這可是個主意大的,想必太太也看走眼了。”

秋菊連連點頭,“你怎麽想的,跟定這位了?”

“那還能怎麽辦?現下就是反悔,也回不到太太那邊,只能跟着往前走呗。”

秋菊又道:“就怕太太那裏交不了差,而且身契都攥在太太手裏,到時候發作起來,生死不由人。”

春蘭長長嘆口氣,“太太那邊先敷衍着,盡力把這位伺候好了再說別的。”

兩人低低說着話,就聽門外彭姑姑的聲音,“表姑娘醒了沒有,就知道躲懶,也不進去看着點兒,萬一有蚊蟲叮着咬着呢?”

春蘭笑道:“姑娘沒歇多大會兒就醒了,剛要了茶喝,打發我們出來了。”

彭姑姑道:“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話,你進去回一聲。”

嚴清怡在裏屋聽到,撩了門簾出來,笑盈盈地道:“我正要過去呢,姑姑打發個小丫鬟喊一聲就是,大熱的天,還特特過來一趟。”

“一個院子裏,沒多點兒路,也順便過來瞧瞧春蘭她們兩個是不是盡心。”

嚴清怡看着旁邊侍立的兩人,默了會兒,才笑道:“姑姑真會說笑,姨母送過來的人,怎麽可能不盡心?”

邊說邊走進正房。

剛進門就感覺一股沁入的涼意,自然是擺放了冰盆。

蔡如嬌已經到了,正坐在東次間的大炕上,手裏捏一把美人錘,替大姨母捶腿。

大姨母笑道:“這人上了年紀,腰腿不中用了,坐馬車走這幾天路,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哪像你們,歇上一會兒,立刻又水靈靈的。”

蔡如嬌讨好道:“大姨母可是半點不顯老,跟我們站在一起跟親姐妹似的。”

大姨母樂得笑開了花,“要真能回到十七八歲的年紀再活一世,可就是求也求不來的大造化。”

嚴清怡默默想着,自己豈不就是重活了一世?前世剛及笄,還沒等到成親就被屈打致死,這一世一定得好好活着,活到兒女成群,而且也得讓前世的爹娘和今生的家人都安康順遂。

正思量着,見丫鬟們已捧着好幾樣器具進來。

有鬥彩團花葫蘆瓶,鬥彩百鹿紋扁壺,一對粉彩牡丹紋的花盆,一對青花纏枝蓮紋梅瓶和一對青花釉裏紅喜上眉梢的廣口罐。

樣樣都是好東西。

嚴清怡頗感驚訝,陸致是從五品的官員,每年俸祿約莫紋銀五十兩,加上冰敬炭敬貼補最多不過七八十兩銀子。

先前聽彭姑姑說買這座宅院花了三千兩,這會兒大姨母拿出這些瓷器也差不多一百多兩,而這肯定只是九牛一毛。

難怪有人說,地方官靠火耗、淋尖踢斛,每年有數不清的銀子到手。

陸致這般斂財,陸安平又哪來的底氣狀告羅家貪墨受賄?

嚴清怡冷笑聲,聽大姨母道:“先找出來這幾件,你們兩人各自挑幾樣,把屋子好生布置起來,以後有客人來,免得說屋裏太過冷清。”

蔡如嬌樂呵呵地指着那對青花梅瓶道:“表妹,你先前說想要梅瓶,這個就放在你屋裏吧,我不會插花,倒是想正經養兩盆花,我要了這對花盆。”

鬥彩跟粉彩都是釉下彩跟釉上彩結合起來的工藝,比青花更貴重,色彩也更鮮豔。

嚴清怡看破她的心思,卻不想跟她在這些地方計較,便笑道:“粉彩花盆好看歸于好看,只怕會喧賓奪主,遮掩了花木的顏色,還是用定窯白瓷或者青花瓷花盆養花更好。依我之見,表姐倒不如要了這兩樣鬥彩,鬥彩比粉彩更鮮亮些。”

蔡如嬌掩飾不住內心的詫異,脫口而出,“表妹怎麽會認識鬥彩?”

“濟南府文廟街有家瓷器店,掌櫃的為人最是和善,我進去瞧過,裏面還有定窯、哥窯的茶盅,真正是精致。” 嚴清怡面不改色地撒謊,反正現在在京都,不會有人真往濟南府去求證。

聽到嚴清怡這樣說,蔡如嬌也有些猶豫,想一想便換成那兩樣鬥彩的器皿。

大姨母看着她們有商有量的,笑道:“你們再想想屋裏還需要添置什麽東西,列出單子來,回頭讓管家去置辦。千萬別見外,否則這樣缺了那樣少了的,還不是你們自己窘迫。”

說罷,讓旁邊叫雨荷的丫鬟取過紙筆,鋪在炕桌上。

這是要她們當面寫。

嚴清怡莫名生出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是待價而沽的貨品,正在由客人掂量着能值幾兩幾錢銀子。

可大姨母所言不錯,如果現下不提出來,為難的還不是自己?

想到此,嚴清怡率先鋪開一張紙,把所需物品詳細地列了出來。主要是筆墨紙硯、筆筒筆洗等文具,然後是繡花繃子、成套的繡針、各色絲線,再有手脂面脂等物。

寫罷,吹幹墨,對大姨母道:“我想給我娘寫封信報個平安,還得麻煩管家幫我打聽一下哪裏有驿站,另外,閑暇的時候想找幾本書看着打發下時間,經史子集看不懂,如果家裏有山水游記或者詩詞歌賦的,能不能借我讀一下?”

大姨母笑應道:“這個容易,回頭就讓你大表哥挑幾本送進來。”

這會兒蔡如嬌也把她想添置的東西寫好了,聞言附和道:“請大表哥多挑幾本,我也跟着學學。”

大姨母樂呵呵地說:“你們這麽愛上進,幹脆請個夫子來家。之前聽你姨父同僚的家眷提起,京都家的千金小姐個個精通琴棋書畫,不如你們也學一學,以後結識了別的姑娘,也有話可聊。”

蔡如嬌連聲道好。

正說着話,陸致從外院進來。

嚴清怡忙起身,趁勢将陸致看了個仔細。

四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敦實,面方耳闊,跟陸安平的相貌頗為相似,看上去是個非常好相處的爽朗老者。

可一雙眼眸卻甚是犀利,帶着種審視的意味。

見嚴清怡與蔡如嬌行禮,陸致露出慈祥的笑容,話說得也漂亮,“你們離家千裏到京都陪伴姨母,是你們的孝心,以後就把這當自己家,安心住下,千萬不要見外。”

嚴清怡兩人忙應了,又識趣地退下。

大姨母将兩人寫的字遞給陸致。

陸致大略掃一眼蔡如嬌的,又将目光落在嚴清怡那張紙上,問道:“這是哪家姑娘寫的?”

大姨母嗔道:“是三妹妹家,閨名叫做清怡的,剛才穿水紅襖子,個頭矮一點兒那個。”

陸致點點頭,“字寫得有些功底,以前讀過書?”

“她家哪有閑錢請夫子教書,是家裏小兒子跟着一個老秀才學讀書,阿清會來事兒,時不時地去問候聲,也跟着學了些皮毛。二妹妹家的阿嬌倒是正經請人教過寫字畫畫,蔡家銀子賺足了就想改換門庭,要不也不舍得把阿嬌送過來。”

陸致微微一笑,把紙放在炕桌上,“改換門庭還不簡單,只要得了貴人賞識,蔡家怕是要一步登天……你抓緊時間找人教教她們規矩,恩師九月初做壽,屆時帶了她們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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