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知交

嚴清怡站在垂花門前,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抄手游廊裏,被丫鬟簇擁而來兩位少女, 左邊穿淺緋色衫子的是何若薰,而右邊那人,身量比何若薰略矮些,穿件天水碧短襖月白色羅裙,身形窈窕面容精致,眉宇間若隐若現一抹清冷的不正是魏欣?

可是, 又怎會是她?

前世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但今生,根本不曾有過交集。

她怎麽可能來這裏?

嚴清怡不可置信地搖搖頭。

何若薰看出她的驚訝,連忙介紹, “這是淮海侯魏家五姑娘, 路上碰到了,她家離這不遠, 過來認個門,以後也好走動。”

嚴清怡臉上露出由衷的歡喜, “見過五姑娘, 我閨名清怡, 你喚我阿清或者三娘都可以。”

魏欣未作聲, 只矜持地點下頭, 算是招呼。

嚴清怡頭先引路, 帶她們走進正房, 笑着引見, “這是我大姨母,這是二姨母家中表姐,姓蔡名如嬌。”

何若薰屈膝福了福,“見過陸太太,冒昧前來,打擾太太清靜。”分別介紹了自己和魏欣的名諱。

魏欣跟着行過禮,笑一笑,靜靜地站在旁邊。

大姨母笑道:“說哪裏話,我們初來乍到在京都也沒有熟識的人,正感到煩悶,巴不得天天有人來玩,也好熱鬧些”,熱情地招呼兩人就坐,又吩咐丫鬟把昨兒剛買回來的蘇樣點心端上來。

嚴清怡跟着補充一句,“不知綠豆糕還有沒有,一道拿出來請兩位姑娘嘗嘗。”

丫鬟很快端上一壺茶,兩碟點心,“綠豆糕只剩這兩塊了。”

嚴清怡讓何若薰,“大姨父先前在江南為官,家裏習慣吃蘇式點心,你喜歡什麽就嘗點什麽,不要見外。”邊說邊掂起塊綠豆糕,掰一半遞給魏欣,“這是濟南府的方子,跟京都的做法不一樣,裏面加了青紅絲、玫瑰醬還有核桃仁,不是特別甜。”

魏欣着意地看她兩眼,接過吃了。

大姨母慈愛地看着她們,樂呵呵地說:“要說這世間真是小,我聽阿清說何姑娘與濟南府李兆瑞大人是親戚,我家大人跟李大人是同科進士,臨上京前在李大人府上叨擾了好幾日。他家裏兩位千金相貌生得好不說,才藝也極為出色。”

何若薰笑道:“我爹跟李夫人是表兄妹,我應該喚李夫人為表姑,去年夏天,我跟長兄去祭拜孔廟,順路在濟南府待了一個月,可巧就遇到了三娘。”

“誰說不是呢,人跟人之間就講究個緣分。本來我還擔心這姐妹倆天天守着我這個半老婆子孤單,誰成想竟跟你們認識,往後也就有來往的人了。”

衆人說笑片刻,大姨母善解人意地說:“你們姑娘家守着我不自在,阿清帶客人往你屋裏坐坐,別怠慢了客人,也別吵嘴。”

“姨母放心,又不是小孩子,哪裏還吵架?” 嚴清怡笑着引何若薰與魏欣往西廂房走。

大姨母朝蔡如嬌使個眼色讓她也跟着,又吩咐雨荷将點心端過去,又另外切了盤西瓜。

何若薰站在桂花樹下贊不絕口,“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桂花樹,怕是至少也得四五十年。如果開起花來,院子裏不知該有多香?”

嚴清怡仰頭看着繁茂的枝葉笑道:“下個月初就該開了,到時候給你們下帖子來賞花,咱們打下些桂花來釀酒,還有熏紙箋。”

魏欣突然開口,“你會釀酒?”

蔡如嬌吓了一跳,訝然地捂住了嘴巴。

嚴清怡暗笑,她就知道提起釀酒,魏欣肯定忍不住會開口。

魏欣長得細皮嫩肉楚楚動人,可一把嗓音卻是粗且啞,跟她的形象截然不同。

所以,生人多的場合她很少講話,前世便有許多千金小姐背後嘀咕她孤傲清高,看不起人。

看到蔡如嬌的驚訝以及嚴清怡的偷笑,魏欣眸中明顯閃過一絲不悅,迅速地回複了适才高冷的态度。

嚴清怡笑道:“我當然會,不信就比比。咱們各釀一壇子酒,埋在樹底下,等冬天起出來,嘗嘗誰的酒味道最好。”

何若薰首先告饒,“你讓我養花可以,釀酒卻不成,你們兩人比好了,我給你們當仲裁,肯定不偏不倚。”

魏欣道:“比就比,誰怕誰?不過興師動衆的就釀一壇子太麻煩,咱們每人釀四壇,也不能只讓阿薰一人裁斷,讓阿薰做個東道多請幾人都來評判一下。”

“咦,這是什麽理兒?”何若薰不平地喊,“你們兩人比試,為什麽要我出銀子做東道?”

嚴清怡“吃吃”地笑,“這樣才公平啊,要是五娘做東道,我豈不就輸了?我既不認得那許多人,又沒有閑散銀子,肯定做不來。”

魏欣面露喜色,點頭道:“沒錯兒,就是如此。”

何若薰佯作無奈地答應,蔡如嬌見狀,大剌剌地插話道:“我不缺銀錢,我可以替何姑娘出菜錢。”

何若薰愣一下,正要開口,嚴清怡笑道:“不如這樣,阿薰還是做東道,表姐替我們買酒曲、江米、還有白糖,我跟五娘用一式一樣的東西才真正公平。”

蔡如嬌皺着眉頭,“這些東西到哪裏買,要用多少?”

魏欣淡淡道:“還是我差人去買吧,我家裏有個管事的娘家哥哥在醉仙樓當差,能弄到好酒曲。”

嚴清怡看蔡如嬌面色不虞,替她打圓場道:“那麽表姐負責買八只酒壇子,砂土陶的就行,不用太大,能裝一斤酒或者一斤半的都可以。”

何若薰道:“我們三人都有了職責,你幹什麽呢?”

嚴清怡指指頭頂的樹,“我打桂花。”

魏欣唇角微彎,輕輕道一聲,“刁鑽。”

嚴清怡渾不在意,将幾人讓進屋子裏。

魏欣四下一打量,脫口而出,“怎麽空蕩蕩什麽也沒有,你也太樸素了。”

“已經很好了,”嚴清怡笑道:“這些瓷器瓦罐都是大姨母給的,那對瑪瑙碟子是表姐送的,我自己可真是一窮二白什麽也沒有,阿薰沒告訴你我們是如何認識的?”

“她說過兩句,我沒怎麽當真,”魏欣盯着她,問道:“那你怎麽學會讀書認字,還會釀酒?”

嚴清怡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聰明又能幹啊。”

魏欣“噗嗤”笑出聲來,“沒見過你這麽能自吹自擂的。”

“誰說是吹的,等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有多謙虛了,”嚴清怡笑吟吟地将以前做的絹花找出來,“沒什麽可送的,你們看哪支喜歡,拿回去戴着玩兒。”

何若薰當先選出兩支捏在手裏,“婉表姐上次寫信說你送了絹花到她那裏,原以為她能進京帶給我,沒想到吃吃未能成行,倒是你先來了……頭先那幾朵,我只餘下兩支,其它的都送了人。”

嚴清怡笑道:“這不難,你要喜歡我再做了就是。”

“哪好意思讓你費事,要是方便,你教給我怎樣做法?我回去自己試試。”

嚴清怡道聲好,取過針線笸籮拿出一條布頭,告訴她怎樣先行把布漿好,又如何卷成花朵兒形狀,如何封邊如何固定。

魏欣閑着沒事,拿起書架上的書随意地翻看,看過一本又換一本,索性一并抱到嚴清怡面前,“這是你抄的書,能不能借我看看?”

嚴清怡失笑,“我哪裏寫得出這樣一手好行楷,是姨母家中二表哥抄的借我看,旁邊注解也是他的心得。他愛書成癡,我不敢擅自借給你,等禀明二表哥之後,若得他允許,我把注解抄給你。”

魏欣點頭,“也成,這幾本書我家裏都有,就是覺得注解頗有意思,回頭讓我七弟也看看,他讀書都是囫囵吞棗,根本不往心裏記。”說着将書放回原處,又取過紙箋來,“你喜歡謝公箋?我覺得浣花箋更好看,對了,夏天我用素馨花熏過幾刀玉版紙,回頭給你送一些,用那個寫信比謝公箋好。”

嚴清怡了解魏欣的性情,毫不客氣地答應了。

幾人說說笑笑甚是相得。

唯有蔡如嬌覺得坐立難安,論起女紅,她基本不會,書畫她倒是懂一些,可對紙箋又是一竅不通了。

蔡家是商戶,交往之人也大都是行商的人家,姑娘們湊在一起談論的大都是新做的衣裳新添的首飾,再就是東昌府哪裏的點心好吃,哪裏又新開了脂粉鋪子。

何曾有過一同制香釀酒熏染紙箋的雅事?

先後插過幾次話,都導致片刻冷場。

最後還是嚴清怡提到她善撫琴,她才得以大顯身手,出了點風頭。

大姨母有意讓她們多相處,午飯也吩咐她們單獨在西廂房用,并且親自拟定菜譜,足足擺出來十二道菜。

吃過午飯,何若薰兩人略坐了會兒就跟大姨母道謝告辭。

趁嚴清怡送她們出門的時候,大姨母叫了春蘭問話。

春蘭謹慎地回答:“幾位姑娘很能合得來,何姑娘說等天氣涼爽些就下帖子請兩位表姑娘去做客,魏姑娘還答應給表姑娘送幾刀她自己熏染的玉版紙。”

大姨母默默地思量會兒,又問:“你覺得蔡姑娘表現得怎麽樣?”

春蘭斟酌道:“蔡姑娘倒不是特別能說上話,不過兩位客人都很和氣,并沒有難堪的時候。”

大姨母點點頭,自妝盒取出支銀簪子,“回去好生伺候表姑娘,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春蘭行禮接過,回到西廂房把大姨母的問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嚴清怡,又将銀簪給她看了。

嚴清怡笑道:“既是姨母賞你的,你就收着吧。”打發了春蘭下去。

大姨母的打算,她隐約猜出幾分,不外乎想利用她跟蔡如嬌來拉攏京裏的權貴。

她住在這裏,花費都是大姨母給的,也願意盡些綿薄之力,但是要讓她賠上自己的親事和将來,那是萬無可能的。

她有林栝。

想起那道高瘦的,靛藍色的身影,嚴清怡低低嘆口氣,分別已經一個月了,她着實有些思念他。

不由地掏出貼身懸挂着的那只玉指環,摩挲片刻,複又塞了進去。

夜裏,陸致下衙回府,大姨母提起家裏來的兩位客人。

陸致驚訝道:“真是出人意外,你的外甥女倒有些本事,既然她能結交淮海侯府的人,這倒好辦了。恩師所提的貴人跟淮海侯頗有些淵源,恩師生辰那日會有所安排,趁着還有些時日,你再給她們添置些衣飾,最好做身月白色繡牡丹花的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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