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摔倒

嚴清怡眼角掃過去, 透過朦胧的面紗,瞧見是輛朱輪華蓋馬車, 車身寬大,上面綴着金色螭龍繡帶,車前架着涼傘,傘頂是金色雲紋圖樣。

車身能飾以金色,且是螭龍,只能是親王或者郡王的車駕。

在京的郡王只兩人, 都是明宗皇帝的兄弟,垂垂老矣,不可能出門,而當今聖上的兒子年歲都還輕, 肯定耐不住坐車的無聊。

嚴清怡想一想, 壓低聲音,“想必是柔嘉公主的車駕。”

再走兩步, 瞧見了上面拙致的古篆——範。

柔嘉公主夫家姓範。

說話間,已經臨近張府東路的角門處。

門口站了兩列仆從, 小厮身穿嶄新的靛青色滾着紅邊的裋褐, 丫鬟是清一色的藕色羅裙配着官綠色比甲, 打扮得整整齊齊。

另有有臉面的男女管事不時迎來送往接應貴客。

見到嚴清怡一行, 管事娘子笑呵呵迎上來, 屈膝福了福, 問道:“可是陸致陸大人的家眷?”

大姨母含笑點頭。

管事娘子熱情地招呼, “見過陸太太并兩位姑娘, 快些請進,田大人的家眷已經到了。”

田大人是兵部武選司主事,跟陸致是同僚。

便有丫鬟識趣地上來引路,“太太随我來。”

進得角門,女眷往東順着游廊進內院,男客則轉過影壁直接往外院走。

丫鬟很是健談,一路指着游廊兩旁的花卉樹木、亭臺樓閣介紹,态度熱絡卻不卑微。

蔡如嬌悄聲問:“她們怎麽知道咱們是陸家人?”

嚴清怡一時半會兒沒法解釋。

能在大家族裏當上管事,沒有點過人之處真不是容易的事兒,尤其負責在門前迎客的管事。

宴請之前好幾天就得把來賓的名單牢牢記在腦子裏。

常來常往的都認識,不用特意去記,而那些生面孔就得憑着經驗去判斷。

比如大致年歲,穿着打扮,帶着幾個人,還有坐了什麽樣的車,知道了大概品級,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嚴清怡她們剛下馬車,沒準已經有小厮報到管事這裏了。

走了約莫一刻鐘,進到二門,另有個丫鬟迎上來,恭敬地行禮,“見過太太,姑娘。”

先頭那個順着原路往回走了。

內院的景致與适才所見差別頗大。

外院多見蒼松翠柏,并假山藤蔓,而內院随處可見花花草草,更有盛開的十數種菊花,姹紫嫣紅的,非常好看。

嚴清怡跟蔡如嬌邊欣賞風景邊往前走,不知不覺行到一處五開間的兩進院子。

剛轉進影壁,就聽到裏面傳來陣陣說笑聲。

院子裏站着五六個身穿蜜合色羅裙官綠色馬甲的丫鬟,見有客來,一人進去通報,另一人站在門邊,笑盈盈地撩起了門簾。

廳堂是三間打通的,非常寬敞,裏面已經坐了不少人。

便有個穿着品紅色寶瓶紋褙子,約莫三十七八歲的婦人滿面笑容地迎過來,“勞陸太太拖步,我是張家長媳,娘家姓鄭。”

大姨母連忙招呼,“鄭太太安好,老早就聽說鄭太太是個能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今兒這麽多賓客,難為你安排得這麽周到。”

“陸太太見笑,都是府上傳下來的規矩,我不過是多跑跑腿動動嘴兒,”鄭太太笑着,又一手一個拉起嚴清怡跟蔡如嬌,“這是兩位表姑娘,長得這般靈秀漂亮,真稀罕人,快随我去見見老太君。”

張老太君坐在東次間大炕上,炕邊坐着三位年紀頗大的老夫人,地下或站或坐了六七位婦人姑娘。

嚴清怡打眼一掃,沒瞧見蘇氏,不免有些失望。

鄭太太笑着介紹,“這是陸致陸大人的家眷,這是兩位表姑娘,娘仔細瞧瞧,疼不疼人?”

張老太君還沒說話,旁邊有個頭發斑白的老夫人開口道:“水靈靈的跟花骨朵似的,漂亮,哪個是嚴三娘?”

嚴清怡認得她就是魏欣的祖母,淮海侯夫人,忙屈膝行禮,“見過夫人。”

魏夫人笑道:“阿欣早就來了,一路念叨你。”

張老太君仔細瞧過嚴清怡,又打量着蔡如嬌,贊道:“人家這才叫漂亮,比起來咱家那孩子就跟燒糊了的卷子似的,別人就應景地誇聲好看,我聽着都心虛。”

此時有丫鬟端着托盤上來,寶藍色的姑絨上擺着七八塊玉佩,張老太君挑出兩塊分別塞給兩人,“小玩意兒,給你們戴着玩兒。”

嚴清怡跟蔡如嬌齊齊道謝接過。

張老太君拉着她倆不放,問了年齡跟喜好,又問在京都住得習慣不習慣。

嚴清怡落落大方地一一作答,“姨母照顧得周到,沒有不習慣的,就是聽說京都的冬天比濟南府,我是極怕冷的。”

張老太君笑道:“這倒也是,濟南府能暖和些。”擡頭對屋裏人介紹,“你們不認識吧,是我家老爺門生的家眷,以往在外地做官,年年忘不了老爺生辰,今年終于進京了。”

屋內衆人齊齊誇贊陸致尊師重禮,又誇張閣老仁義,“都說父慈子孝,為師也一樣。當老師的看重學生,學生自然也惦記老師。”

張老太君連連點頭,心情極好地給嚴清怡引見在座諸人。

炕上坐的除了魏夫人還有威遠侯夫人以及忠仁伯府的老祖宗,而地上的都是要麽是哪家的世子夫人,要麽是新貴家眷,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大多數嚴清怡原本就認識,只寥寥幾人不熟悉,聽張老太君介紹,也就對上號了。

蔡如嬌卻是兩眼一抹黑,她對這些也不太感興趣,木木登登地跟在嚴清怡身邊行禮喚人,又收了好幾樣見面禮。

終于一屋子人厮見完畢,嚴清怡惦記着去找魏欣,正打算尋借口出去,就聽院子裏傳來丫鬟們清脆的問安聲,“老爺回來了,給幾位大人請安。”

嚴清怡探頭朝窗外望去,透過半開的窗棂,瞧見一群人正闊步而來。

正中穿着紫紅色道袍,須發盡白卻精神矍铄的老者便是今日的壽星張弦張閣老,兩邊陪着的是他兩個兒子,身後跟着四人,看模樣應該是他的門生。

陸致也在其中。

屋裏衆人除了炕上的之外“呼啦啦”全站起來,走到廳堂給張閣老道賀。

張閣老則拱手給衆人道辛勞。

蔡如嬌低聲問嚴清怡,“怎麽不見柔嘉公主還有魏欣,她們不過來祝賀?”

嚴清怡掃掃左右,飛快地回答:“祝不祝賀都一樣,張大人就是進來走個過場,答謝一番,真正賀壽的都是外頭的男人。咱們随大流跟着過去行個禮,用不着說話。”

此時張閣老已經在廳堂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了,輩分小的姑娘們烏壓壓站了十幾個,嚴清怡忙走到最後,腿還沒來得及彎,就聽張閣老慈祥的聲音道,“快請起,快請起。”

過場走完,張閣老不便在內院久待,便要離開,卻聽外頭傳來內侍獨有的尖細嗓音,“張大人可在裏面?恭喜張大人,賀喜張大人。”

緊接着從影壁後面繞出兩人。

都是十二歲的小火者,戴着灰色紗帽,其中一人手裏托着柄桃木拐杖,另一人高聲道:“聖上口谕。”

張閣老急忙迎到院子裏。

卻見影壁後又出來一人,約莫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件灰藍色袍衫,頭戴藍色紗帽。

正是邵簡的徒弟,司禮監秉筆太監範大檔。

邵簡在聖上位居東宮時就在身邊伺候,一直陪伴了四十年,現在得恩寵出宮榮養,便将徒弟範大檔提拔起來。

範大檔不善言談行事卻機敏,又寫一筆好字,極得聖上看重。

羅士奇曾贊過範大檔的字頗有米芾之風。

嚴清怡記得,前世就是這位範大檔送來的拐杖。

見到範大檔,張閣老頗為意外,笑道:“範公公怎麽親自來了?”

範大檔道:“聖上記得大人今日壽辰,特吩咐我傳個口信兒。”

張閣老一聽,便要跪倒,範大檔伸手扶住他,“聖上特地吩咐大人不許跪,”說罷,學着聖上口氣道:“張弦,今兒是你生辰,你可得多喝兩杯,喝醉不要緊,朕許你休沐三日,三天之後趕緊上衙處理公事。另外這柄桃木拐杖是朕年輕時候親手所刻,賜給你,你可千萬多活些壽數,朕這江山離不開你。”

旁邊的小火者雙手呈上桃木拐杖。

張閣老老淚縱橫,朝着宮城方向長揖到地,“臣謹遵聖喻,定不負皇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起身雙手恭敬地接過了拐杖。

嚴清怡不由感慨,康順帝可真會收買臣心,記得羅振業生辰時,康順帝送的是只紫毫筆,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讓羅振業替帝分憂。

那支筆就供在羅振業的書房裏。

可不到一年,羅振業就被押解入獄,再沒有機會摸過筆。

張閣老将拐杖遞給兒子,掏出帕子拭拭眼角,笑道:“範公公喝杯清茶再走?”轉頭吩咐兒子沏茶。

範大檔掃一眼屋裏女眷,婉言謝絕道:“此處乃內宅,不好叨擾,再者還得回去跟聖上回話,改日再來。”

便在此時,只聽門口一聲驚呼,連接好幾個女子被門檻絆倒,大喇喇地摔到院子裏。

蔡如嬌也在其中。

嚴清怡正詫異,身後大姨母推着她往前走,“快過去看看阿嬌。”

嚴清怡急走兩步,剛走出院子,忽地察覺有道銳利的目光直直地盯在自己身上。她猛轉頭,正對上範大檔的雙眼。

那眼眸靜得像是冰凍的湖面,波瀾不驚。

見她回視,範大檔唇角扯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笑。

嚴清怡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就在剛才的剎那,她恍然記起,前世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情形。

範大檔即将離開的時候,有女子也是被門檻絆倒,整個人摔了出去。只是,那女子臉面頗生,并非她們常見的那個圈子裏的,所以她也沒有多關注,用過壽筵就跟蘇氏一道回府了。

現在,前世的情形再度重演,被摔倒的人成了蔡如嬌和另外兩個女子。

嚴清怡不由納罕,來賀壽的姑娘都是出身名門,最為在意儀态舉止,尤其還是這種場合,怎麽可能摔出去?

她滿腹狐疑地上前,張府丫鬟手快一步,将蔡如嬌扶了起來。

嚴清怡低聲問道:“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怎麽就摔倒了?”

“我也不知道,”蔡如嬌沮喪地拍打着裙子上的土,四周瞧一眼,低聲道:“我從來沒見過太監,想看看什麽樣兒,正好旁邊有人往外走,我也跟着走了兩步,尋思着在門口偷偷瞧一眼。也不知是誰使勁推了我一把……這下完了,丢死人了,姨母肯定不高興。”

嚴清怡擡頭去尋大姨母,驀然發現,範大檔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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