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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越眼裏冒出大大的問號,正要問,卻又看見那高挑女孩就在近旁,只跟許嘉宴隔着一人的距離。

那個男人看着挺眼熟,一身派頭,眼神卻張皇失措地亂轉,臉色蒼白還冒冷汗。

煙花聲不斷炸裂開來,在數百人的熱鬧中,沒人發現角落裏的抓捕活動,只有男人自己最清楚,他察覺不對,剛要掏出槍,就被影子一般竄出來的警察捏住手腕,奪走槍,單手拆成幾部分,速度快到令他絕望……

虞越還沒搞清什麽情況,那個男人就被許嘉宴的女朋友押走了,身後背着手铐……

而她自己也被牽着帶到甲板上空曠的地帶。

許嘉宴垂眸看着她:“你是不是又暈船了?”

“一點點,就是有點悶,不嚴重。”虞越語速比平時慢,她腦子也亂糟糟的,“你為什麽在這裏?”

許嘉宴言簡意赅回答:“執行任務。”

“?”虞越後知後覺,“那那個女孩她……不是女朋友?”

“那是分局同事,我今晚的搭檔,”許嘉宴嘴角笑容很淡,卻很真實,“姐姐,你是不是又誤會了?”

……

又?

哪裏來的又?要說誤會,也只有這一次,何況是許嘉宴自己親口承認,“女朋友就在這裏”,要不然就是煙花聲太大,害得虞越聽錯了。

下了游艇,坐車回家的路上,虞越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沒聽錯呢?

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話,就像她也和許以琛互相許諾過,以後三十五歲沒結婚就和對方将就過,可誰都不會當真。

至于那一刻心髒劇烈的跳動,那也是煙花太鬧,炸得她心裏七上八下。

倒是另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虞越給宋湘打電話:“宋媽,我懷疑,去年救了我那個特警,就是許嘉宴。”

“哈?他告訴你的?”

“我猜的,”虞越簡單把剛才船上的事告訴宋湘,懷疑地問,“要不是他,怎麽會知道我暈船?”

宋湘說:“你們那麽熟,他連你的生理期都爛熟于心,暈船又算什麽?”

虞越:“……你腦子怎麽長的,這都記得?”

……

現在想想,着實算不上什麽太愉快的回憶。

虞越大二那年,和幾個交好的同學一塊兒參與廣告拍攝,當背景板。

那天從早到尾,累得她昏天黑地,腿都不是自己的,和同學手挽手回到附近的酒店,勉強撐着洗了個澡,手機徹底沒電,黑了屏,就沖着電放桌上根本沒管。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跟她睡一張床的同學被電話吵醒,把話筒遞給虞越。

是前臺打來的,很敷衍的一個女聲,說是有人來酒店找她。

短暫的沉默後,虞越聽見許嘉宴的聲音,她那時還沒完全醒,腦子裏一團漿糊,問他是誰,到這裏來找她幹嘛。

聽筒裏的呼吸聲聽上去悶熱難受,許嘉宴說:“你打開手機,看消息。”

說不清什麽原因,或許是某種血緣間的感應,或許是許嘉宴沉重晦澀的語氣,還有他欲言又止的停頓,讓虞越忽然醒過來,意識到了什麽。

出事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打開手機,一條條看完那些消息,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穿好的衣服,只記得打開房門,看見兩個月沒見,個子又蹿高一個頭的沉默少年,她控制不住,一頭栽進他的懷裏。

許嘉宴已經買好機票,他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也不問虞越昨晚手機為什麽打不通,給她買好早餐,牛奶,虞越沒胃口,把東西推開,他固執地強迫她多少吃一點。

也是許嘉宴,提醒她給輔導員打電話請假。

那是個冬天,海市的冬天很冷很冷,虞越抱着骨灰盒,從火葬場出來,一路都抱在懷裏,被周圍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還有父親的同事簇擁着,一路從墓園門口走到墓地。

骨灰很沉,比她想象中地沉多了,一路她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摔跤,讓爸爸摔了,連悲傷都顧不上。

她毫無心理準備,像是走夜路的時候被打了一悶棍,胸悶,想吐,恍恍惚惚,完全沒辦法思考。

虞懷盛是因公殉職,走得很突然,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喪禮結束後,還有很多相關手續要辦,她陪着爺爺奶奶,在各個機構來回跑,公證處、銀行、警局……虞越成了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

好在最後,事情都塵埃落定。

經過一次事人才明白,為什麽喪禮流程那麽複雜,種種繁瑣關節,那是為了用各種瑣事填充你的情緒,讓人沒時間思考,沒時間醞釀,不至于崩潰。

奶奶肉眼可見的蒼老了好多,來不及新染的白發長出來,牙齒也松動了,眼裏沒有神采,爺爺也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有天夜裏虞越起來上廁所,淩晨四點,看見爺爺坐在客廳躺椅上看老照片。

那是父親年輕時參軍的照片,他朝氣蓬勃,對着鏡頭咧出滿口白牙。

“你爸爸那時候轉業回來,要在警局和交通局選一個,他選了做警察。”爺爺不善言辭,也不愛表露情緒,他白發人送黑發人,說這話的時候,眼圈都是紅的。

虞越說:“爸爸肯定沒有後悔過。”

但是她有,或許兩個老人也有。

應該勸他的,如果早知道,應該撒潑打滾上吊來讓他辭職,随便做點什麽小生意也好,或者在家游手好閑,打打牌,或者回農村種地,幹什麽都行。

還有她自己,那天要是沒去兼職,而是回家,或許能……見到最後一面。

太多的遺憾還來不及發酵,虞越先被病魔打垮,她感冒了,低燒,偏在這時候迎來遲了兩個星期的例假。

這一次來勢洶洶,比之前每一次都兇猛,她吃了藥都不管用,痛得在床上打滾。

那時她剛從爺爺家裏住回自己家,就她一個人,她在床上挺屍,誰打來電話都不接,許嘉宴放學,拿鑰匙打開她家門,帶她去診所輸液,買菜回家給她做飯。

他請了三天假,虞越在他的照顧下變成個巨嬰,由着他把自己從床上抱到飯桌,從飯桌抱到沙發……

“許嘉宴,你不用上學的嗎?”巨嬰自閉了幾天,開口對他說話。

許嘉宴:“我不上學也可以考第一。”

“……”虞越用力彈他腦門兒,“那你也不用回家嗎?”

“我爸媽說讓我好好照顧你,不然就別回家。”

虞越無力了,虛脫地趴在沙發上,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好啊許嘉宴,你現在都學會跟我頂嘴了是吧?”

他穿着白T恤,剪得清爽的短發摸上去手感不錯,黑白分明的眼眸暈着亮光。

“我沒有。”他很輕,很乖地回答。

他們叫了奶茶,炸雞,小龍蝦,坐在電視機前看恐怖片。

燈全關上,窗簾也拉着,電視的熒光打在臉上,他們是客廳裏唯一發光的存在。

虞越一下下咬着舌尖上的椰果,說:“許嘉宴,你好像一只鬼哦。”

許嘉宴戴着手套給她剝蝦,動作很快,撥出了非同尋常的熟練度,無名蝦館的蝦殼很脆,出殼的瞬間蝦肉混着辣油輕輕一彈,被他喂到虞越嘴裏。

“你也差不多,女鬼。”

虞越口齒不清:“沒禮貌的,叫我姐姐啊。”

許嘉宴低着頭,在桶狀的食盒裏挑大只的蝦,模樣像在做物理題那麽認真,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睫毛霧絨絨的,出奇地乖,有種介乎少年青澀,和即将成熟的割裂感。

“知道了,女鬼姐姐。”他直接把蝦肉喂她嘴邊,等她張開嘴,又驀地縮回手,吃進自己嘴裏。

“好啊,你調戲我,想死是吧?”虞越放下奶茶,尖叫一聲撲向許嘉宴,把他整個撲倒在地,她伸着做了顏色的玫瑰紅指甲,及腰長發淩亂披散下來,作勢要掐許嘉宴的脖子。

她笑得好沒形象,還沒化妝,呲牙咧嘴的,一定醜斃了。

虞越有氣無力地在他身上趴着,一動不動,想到自己很醜,她悲從中來,又被剛才話裏不知哪個字觸動,鼻子一酸,嗚嗚嗚地哭了出來。

好十幾天的委屈,都在這一哭裏通通釋放,她抱住少年略單薄,卻已十分有力的身體,像抱住了汪洋大海裏唯一的浮木。

她哭得腦袋都是漲的,隐約聽見許嘉宴說了什麽,胸膛微微震動。

“你說……什麽?”

他嘆了口氣,很輕地說:“我說,你這樣真的好像女鬼哦。”

虞越一聽,哭得更厲害了,眼淚鼻涕全蹭他衣服上,許嘉宴兩手張開,不讓沾滿油的手套挨到她的小碎花睡衣,維持這個姿勢十多分鐘,很無辜的樣子

“那你完了,你被女鬼抓到了,我要你的命!挖你的心喝你的血——”虞越哭得臉紅撲撲,淚眼朦胧地扣他心口,嗷嗚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身下的少年很輕,很輕地顫抖了下,渾身僵硬。

過了足夠久的時候,久到她快睡着了,許嘉宴聞到甜膩的奶茶香,胡亂地潑在地毯上,一切都亂了,他沒辦法從紛亂的思緒中理出頭緒,被戳痛的心口鼓鼓漲漲,有種沖動滿到快溢出來。

“好,給你,”少年啞聲開口,“都給你。”

……

每次回想起這一段,虞越總是感覺很荒誕,可能是哭得太狠,不像是她平時的作風,因此多了很多不真實感。

或許許嘉宴不知道,其實她聽見了那句話。

近幾年抖音流行,虞越無聊時也會刷,有段時間流行一種文案,某總裁對嬌軟女主說“命都給你”,配很洶湧泛濫的背景音樂,她看到時總是會心一笑。

又因為惹她發笑那個人已經和她無情絕交,這種笑總帶了點咬牙切齒。

但那個時候的确是困了,哭困的,還嫌他煩,心跳聲怎麽那麽吵,砰砰直響,怎麽人心跳那麽快是正常的嗎?

跟煙花升空時爆裂的聲音倒是很像,這個夜晚,和那個夜晚無聲重合。

到家,就虞越一個人。

剛才游輪靠岸時,港口停着好幾輛警車,賓客們紛紛嘩然,場面也挺混亂,許嘉宴面無表情押着人往車裏走,氣氛緊張。

這種情況下,她不可能跑上去問他今晚回不回家。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他老婆,明天就上熱搜。

她洗完澡,就系着條浴巾,聽見樓下門鈴響。

這麽晚了會是誰?許嘉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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