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原委

春花被擡回小院時間不長,小院裏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穿着夏綢衣裙,鵝蛋臉秋水眸,看起來溫柔可親,她淺笑着開口:

“我叫金桔是大少爺屋裏的丫鬟,少爺吩咐我來給你送點傷藥。”一邊說一邊從袖子裏掏出兩樣小巧的東西“瓷瓶裏是三七粉溫水送服,玉罐裏是跌打膏外用。”

春花趴在炕上揚起笑臉:“麻煩金桔姐姐跑一趟,也替我謝謝大少爺。”

金桔笑笑繼續說:“午飯我叫院裏的小丫頭幫你送來,這兩天你好好歇着。”

“那三少爺有人給送飯嗎?”

金桔把水碗放在炕頭春花能夠着的地方,然後委婉的說道:“便是來這裏,少爺還吩咐我避着人……畢竟是二房的事情,全看二夫人怎麽安排。”言下之意有沒有,也不是大房能管得。

周府的祠堂在花園東邊,老夫人院子後邊,離小院不十分遠。春花忍着疼痛抱着兩身棉衣,趁着夜色悄悄摸到祠堂外。

祠堂的院門早已落鎖,春花轉了一圈找到一棵靠牆的樹。先把兩身棉衣披在背上,然後拉過袖子在自己脖子上打了活結,咬牙挺着疼順樹爬到牆頭,再趴着牆溜下去,跳到地上那一刻,身後的疼痛讓春花差點叫出來。

祠堂的院子裏種了些郁郁蔥蔥的松柏,夜色裏黑乎乎一動不動,春花貓着腰只覺得頭皮發麻,顧不上身後疼,三兩下拐到亮着燈的大屋門口。

推開高大寬闊的門,昏暗的油燈裏,春花看見小孩細瘦的身子,直直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你傻了!又沒人,為什麽這麽老實跪着。”春花急忙拐着腿過去拉周清貞起來。

周清貞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他爬起來面對排位跪好:“你還疼嗎?”

聲音太低春花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你很疼吧。”嘶啞的聲音大了些。

春花身後立刻一片火辣辣的疼,她一條腿一條腿趔趄着,跪到旁邊的蒲團上:“你就算跪死在這裏,我的疼也少不了一分。”

“我陪你一起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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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春花梗了梗,半晌一把推到跪着的孩子:“笨啊,你!”她把棉袍解下來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給周清貞。

“我給你帶了兩個饅頭,還夾了點炒雞蛋。”

周清貞挪動又麻又疼的雙腿坐到蒲團上,并不伸手接:“你有什麽本事弄來吃的,這是你自己那一份吧?”

春花肚子确實餓可那又怎樣,她沒法看着只比順子大一歲的小孩餓肚子,更何況是個挺乖的孩子。

“給你,你就吃。”春花把小布包塞到周清貞懷裏“我答應會加倍對你好,我娘說過‘做人吐口唾沫到地上,也要砸個坑’,更何況是說過的話”

說完春花就着跪姿往周清貞旁邊挪挪,輕輕的幫他揉膝蓋:“你說你咋那麽一根筋,我在外邊難受,你在裏邊折騰自己有什麽用?”

“心裏好過點”周清貞一邊低聲說,一邊拆開布包“抱歉,我沒法給你求情。”

春花明白小孩的處境,他能從二夫人那裏求到什麽情。不過春花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本身也沒指望‘泥菩薩過河'的周清貞。

“我明白”

那時候春花抱着必死的決心,她不覺得死有什麽好怕的,她娘說“人活臉,樹活皮”沒臉沒皮還活個什麽門道。

一個饅頭遞到春花面前“一人一個”小孩的聲音。

“我吃了菜和稀飯,不餓。”

周清貞也不多話,把兩個饅頭都放在旁邊的布包上:“那都別吃了。”

“哎……你咋這麽倔?”春花瞪他。

“我知道你的飯量你也知道我的,這兩個饅頭一人一半,咱們都是六分飽。”

春花吸吸鼻子幹脆利落:“行,一人一個。”

昏暗的長明燈,照着供臺上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案前兩個小孩一跪一坐在蒲團上,低頭吃饅頭。

屋裏靜悄悄的,周清貞掰了一小塊饅頭放到嘴裏:“原先我父親要說親的時候,老夫人原本想娶娘家弟弟的嫡長女……”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奇怪的看向小孩,說這個幹嘛?

“我爺爺卻給我父親定了我母親。那一年我舅舅才二十多歲,在省府鄉試中了舉人看着前程在望。”

周清貞又掰了一小塊饅頭到嘴裏:“因此老夫人自來就不喜歡我母親……”

“老夫人的心思可以理解,可這事也不是你娘的錯。”春花點點頭咬了一口饅頭,就着周府的過往吃的津津有味。

“我三歲的時候就能背出百家姓千字文,爺爺愛的不行把我帶在身邊教導,常常誇耀給我父親結了們好親,說是外甥随舅,結果老夫人連我也讨厭了。”

春花……

周清貞垂眼認真的掐了一小塊饅頭,放進嘴裏嚼:“周家出了三百畝良田,千兩紋銀和樊縣四間上好的鋪面做聘,才定下我母親。舅舅家裏窮,爺爺原本想着銀子和鋪面能做嫁妝帶回來就行,結果我母親勉勉強強十六擡嫁妝進門,連一百兩銀子都不到。”

春花驚訝的忘了合上嘴,就算她不知道鋪子值多少錢,也知道一畝好地最少八兩銀子,三百畝得多少銀子。

周清貞慢慢吃慢慢說:“母親因為不得老夫人喜歡,又因為嫁妝憂郁在內……”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沒說話,大戶人家不知道,但村裏誰家媳婦的聘禮被娘家貪了,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後來爺爺過世,母親正好有七個月身孕,連番煎熬早産下妹妹……不到一月沒了,母親不久也跟着去了。”

春花摸摸小孩的頭,想了想把他抱進自己的懷裏,輕拍他的後背。

“後來大伯說起将來分家的事,說是我母親的聘禮要算到父親那一份家業裏。父親本來就只能分到一成家産,母親的聘禮又在一成裏占大半。”

春花默默輕怕懷裏細瘦的小孩,就好像哄順子睡覺那樣。

“父親當然不願意和大伯父鬧得很僵,可是族裏的長輩都贊同,畢竟母親當年的聘禮太出格,因為這個我父親對我十分厭棄,大伯父也不待見我。”

長明燈靜靜的燃着散出昏黃模糊的光。

“繼母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庶女,對這些過往十分清楚,她為了讨父親歡心處處給我小鞋穿。二哥折騰我,是因為當年爺爺常讓他跟我學,他很讨厭我。”

“他在學堂欺負你,你們先生不管嗎?”

“昨天先生不在。”

“哦”

周清貞悄悄伸出胳膊攬住小丫鬟的腰,盡量貼在春花懷裏,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跟人親近過了。他覺得全身暖洋洋,心裏又軟又舒服。

“繼母進門後發現将來分家後,沒有多少家産就想方設法讨好老夫人。她們本來就是姑侄,老夫人也心疼我父親,就零零碎碎補貼二房。”

春花摸摸小孩軟軟的頭發,心想一碗水不平,老大老二還不得鬧起來。不過周府老大老二,還真沒在明面上撕破臉過,一來老夫人的嫁妝有數,二來畢竟百年傳承還有點底蘊。

“後來老夫人想了一個法子,說是怕繼母将來分家不會管事,讓大伯母分些管家權給繼母,其實就是想讓繼母撈些油水。”

可惜黃氏也不是傻子,直接讓錢氏跟着她學怎麽理事兒,實權一點不給。

春花被小孩靠的有些累,索性把地上所有的蒲團擺在一起,兩人并排躺下:“別怕,我會天天晚上來給你作伴。”

爺爺在這裏,還有周家的列祖列宗都在,怎麽會害怕?不過周清貞沒有說這些,他蓋着棉袍緊緊挨着自己的小丫鬟。

春花側着身體,舒展了一下疼的發木腰腿屁股。真的好難受火辣辣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牽扯腰腿。春花忍着不讓自己表現出來,她發現周清貞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她不想讓小孩難過。

可惜她僵硬的動作還是讓周清這察覺出來,小孩有幾分沉悶:“是不是很疼?”

春花做出一派輕松的樣子:“不疼,大少爺派人送了藥膏來,抹上涼涼的。”就是可惜這會藥效過了。

“府裏二房沒有一個待見我的,大伯母倒憐惜我幾分,剛開始繼母折騰我,大伯母還會插手一二,結果繼母說大伯母離間二房母子情分。”

“大伯父本來就煩我,為這事很生大伯母的氣。”

張姨娘倒是會察言觀色,所以借着機會沒少讨好大老爺,弄得大房夫妻別別扭扭。

“真要算起來,府裏也就大哥記得我姓周,是周家子孫,可他也不能管太多,怕張姨娘在大伯父耳邊嚼舌根。”

春花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胳膊:“睡吧,別想了。”

“你昨天怎麽會去學堂?”周清貞打了一個秀氣的哈欠。

“我啊……”真沒想到會惹出這樣一段事“我其實是想去混着學認字。”

跪了整整一天,周清貞這會有些困了,他耷拉下眼簾,含含糊糊的說:“沒用,這個先生最講究規矩……”

其實是有些迂腐

“要是馮先生還在,一定願意教你。”

“馮先生?”身後的疼痛還在,可是十歲的春花也慢慢瞌睡。

“府裏但凡有下人輕慢、苛刻我,繼母就會想着由頭賞賜,馮先生看不慣說了幾回被辭退了。”

“哦……”春花的眼皮慢慢黏到一起。

周清貞挨着春花的胳膊,心裏含含糊糊他以為自己在說‘你別給我出頭,別讓人攆走,陪着我就好……’

其實不過是入夢前心裏想的而已。

高大寬闊的祠堂裏兩盞昏黃的長明燈,把層層疊疊的牌位和房梁照的影影綽綽。供案前的蒲團上睡着兩個小孩相偎相依。

小的那個似乎有些冷,迷迷糊糊往大的那個懷裏鑽:大的那個下意識拉拉棉袍,拍拍小的那個微微呢哝‘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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