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勸說

仲秋之夜靜谧清寒, 明鏡似得圓月把清輝流水般鋪滿人間,黑黢黢一片屋舍樹木披着月光默默矗立,整個京城一片安寧。

三進小院也是一片清寒,柿子樹靜靜立在書房前,正屋窗戶上透出淡淡橘光。周清貞的僵硬沒法瞞人。春花鼻子發酸:傻瓜,有什麽事不能跟姐姐說, 要自己一個人扛着。

“姐姐,我……”周清貞反應過來卻無從開口,該說什麽能說什麽?春花半擡起身斜依在周清貞懷裏,烏黑青絲從肩頭逶迤滑落,她伸出手指輕輕按住周清貞的雙唇,眼裏一片溫柔。

“阿貞, 望月姐姐說你心裏沒有家國大義, 我不信,你也不要這樣想自己。在姐姐眼裏阿貞一直都是心有丘壑的溫潤君子……”

春花手指輕輕擠壓在周清貞有點涼的雙唇上,微微的溫熱傳入他的心底:可是姐姐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我不在乎什麽家國大義我只想要你, 只想和你時時刻刻在一起生死不離, 這世上除了你我什麽都不在乎。

春花深深望向周清貞的雙眼,那裏邊一片沉靜溫柔還有隐隐哀痛,春花彎起嘴角笑笑俯身在周清貞雙眼上落下輕輕一吻。水滑的發絲從頰邊散落, 從周清貞耳邊頸邊兩邊滑過清涼幽香, 周清貞半環着春花整個人都跌落她溫柔深情的眼中。

“姐姐……”周清貞癡癡的看着春花雙眼, 春花極少表現出這樣溫柔深情, 周清貞沉醉在她的眸光中。

“阿貞,望月姐姐說你為了我連父母家族都不要,所以不可能有什麽家國大義,我不信。”春花把手從周清貞唇上挪開輕輕扶住他的肩頭,雙眼變得明亮清澈“錢氏害人理應受到懲處,周府以勢欺人也應受到懲戒,難道因為是你的繼母家族,就能罔顧是非黑白?”

“阿貞,你沒做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做錯事的又不是你犯不着為他們自責。”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曾經自責過嗎?周清貞把環在春花身上的胳膊擡起來,曲指輕輕拂過春花溫暖細膩的臉頰,最後把她的臉捧在手心,食指在春花眼角輕撫:姐姐的眼睛永遠這麽明亮漂亮。

男人緩緩的聲音在屋裏響起,過往歲月随着話語一點點展現:“金銮殿告禦狀皇上注意到我,瓊林宴後借口娘娘要見我,讓我去都察院做谏臣……”

春花落下身子半側到周清貞懷裏躺好,輕輕依偎在他的肩窩,一只胳膊半環在他的胸口靜靜聽。

“皇上派人為你去平冤的時候,他也派人查了我的底細,然後……”周清貞仰躺着靜靜平息心中的怨恨,低頭在春花發旋輕輕一吻,才繼續躺好接着講“他知道咱們相依為命的過往,早早派人暗中監視你,還派來王六和張小乙,命他們監管你讓我無法脫身。”

“阿貞最厲害,滿朝文武那麽多人一榜進士兩三百人,皇上單單看重你……”春花擡起一點胳膊,在周清貞胸口輕拍“皇上雖然英明可是‘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阿貞你幫幫他。”

幫幫他?周清貞收緊手臂牢牢抱住春花,他喉頭哽咽眼眼眶酸澀很快憋出淚水,聲音微微顫抖:“姐姐你知道這事兒有幾成把握嗎?三成。滿朝文武有不少和宗室有這樣那樣的牽連,宗室本身也在朝中有不小勢力。京城有王爵二百零八,三品以上将軍四百六十二人,三品以下七品以上一千三百二十四人……”

春花靜靜的倚在周清貞胸口,感受他激烈而壓抑的跳動,聽周清貞語氣平穩一點點道來:一旦要對宗室開刀,姐姐知道這些人集結起來有多少?可以說小半個京城都和他們有關。”

半個京城一點不誇張,否則天豐帝這樣英明睿智的皇帝,怎麽會保不住自己的臂膀鄭禦史,當年就是宗室人山人海困住皇宮,差點逼得天豐帝退位。

春花輕拍周清貞看似平靜實則狂跳的胸口,一點點安撫他。

屋外月上中天顯得更加靜谧清涼,屋裏油燈燃的歡快,火苗呼呼向上竄了幾下,一個亮紅燈花‘啪’閃了一下,然後從燈芯跌落很快變成煙灰,燈火又變得暗淡卻恢複平穩。

“阿貞,你還記得姐姐跟你去萬縣,你講的那個事情嗎?”春花并不等周清貞回答,自己接下去“糊塗老子為了錢財想把姑娘再賣一回。”

周清貞仰面躺着,一手半環着春花,一手握着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柔荑,聽姐姐在自己肩窩低低私語。

“阿貞,後來咱們見過好些不可思議的例子,可是說白了都是為錢財,我想如果百姓們富裕些也許就不會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倉廪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周清貞環着春花的手向上輕順她的發絲:姐姐并沒有讀過很多書卻看的明白,可是那又怎樣:“姐姐……”天下于我何幹,我只想守着你。

春花打斷他的話:“阿貞還記得老太爺對你的期許嗎?”

記得‘好好讀書光宗耀祖’周清貞在心裏答道。

“還有咱們怡兒多漂亮乖巧……”想起女兒春花嘴角勾起會心的笑容,周清貞有點知道春花想說什麽,果然只聽她聲音柔和的開口。

“皇上是有遠見的君王,如今大虞風調雨順國富民強,養着衆多宗室朝廷已經負重不堪,萬一災荒呢?長久以往宗室只多不少總有一天會拖垮大虞。”

春花再一次從周清貞懷裏出來,俯身到他上方:“阿貞,姐姐知道你小時候也曾有安國濟民的夢,為了疼你的老太爺為了咱們子孫後代,阿貞去做你該做的事情,你是大虞朝最年輕的探花郎就該意氣風發,你是正四品左佥都禦史,就該為萬民請命。”

上方的佳人目光清明,周清貞萬語千言哽在喉頭,以前的,現在的,萬般影像從眼前閃過:爺爺摸着胡子期許的笑容,錢氏做模作樣的教訓,下人的輕慢鄙視,饑寒清冷的小院,還有火一樣闖進院子的姐姐,然後他的世界變得明媚活潑起來。

“阿貞別怕,皇上失敗過一次差點丢掉皇位,這一次他肯定有備而來,我想他不可能光指望你一個。”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将軍多了,誰能肯定皇上一定會贏?周清貞心裏默默回答,春花遲疑了一下終于說出最後的話:“阿貞,如果真的輸了,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受千刀之苦,放心姐姐會親手了解你的性命。”然後陪你一起去,春花暗自下定決心。

能被姐姐親手殺死也是一種幸福,更何況自己本來也沒有退路,真到那一天……周清貞心裏一片冷靜,收緊臂膀把春花牢牢抱在懷裏:這是我的姐姐,什麽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第二天周清貞因為賞賜的事進宮謝恩,和天順帝協商許久,一場大虞朝最富傳奇色彩的朝堂鬥争開始,留下一位誰也沒想到的傳奇人物。

天豐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五,一向在朝上溫和寡言的周清貞忽然出班啓奏,他論述三年巡按所見民生日艱,陳述朝廷養宗室花費龐大,請求天豐帝裁撤世襲罔替制度減輕民賦,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整個朝堂先是安靜一片,然後……炸了,不等宗室出來反對,一個從五品鴻胪寺左寺卿先跳出來大聲呼號:“臣懇請陛下将此亂臣賊子拿下當庭杖斃!”狂亮的聲音在盤龍柱間回旋,似乎想要敲到人心。

他憤恨的盯着周清貞:“當年就是有小人作祟,才使宗親和陛下反目成仇兄弟阋牆,害陛下差點退位,如今豎子又來蠱惑聖人!

周清貞先對天豐帝揖手施禮,然後才轉向跳出來的人面色平穩語氣和緩:“這位大人,親王爵年俸銀一萬兩祿米一萬斛,大虞現有親王六十八位合計年六十八萬兩白銀,六十八萬斛米……”

那官員不在意的回到“我大虞難道還沒有這點銀子祿米?這些都是開國聖祖的嫡子嫡孫,聖祖為萬民浴血謀劃,才有四海升平,百姓們養着他的子孫難道不應該?”

周清貞笑笑沒說話,只是等他說完才繼續和緩開口:“有郡王一百四,年俸五千兩祿米五千斛合計七十萬白銀,七十萬斛祿米,有二品鎮國将軍兩百三十六人,年俸兩千五百兩祿米兩千五百斛……”

天豐帝神色一貫肅穆看不出什麽變化,不過他心裏對周清貞十分滿意,不愧他費了一番心思,果然是一把好刀:記憶清晰有條不紊,可以在氣勢上壓倒和緩和對方情緒,不過這才是開始……

春花在家裏焦急等待,天色已晚阿貞為什麽還沒回來,朝會順利嗎?正在心焦張望就看到周清貞從垂花門緩緩進來,她連忙迎上去:“阿貞,怎麽樣沒事吧?”

周清貞看着似乎沒有什麽,還是溫和的樣子:“沒事,我和姐姐說過,宗室一般不參與朝會,今天他們還來不及生事。”

“這不是晚了我怕你……”春花頓住沒往下說,即便心有決意可是擔心卻無法避免。她僵硬的笑笑,拉住周清貞胳膊往裏走,拉住那一刻春花發現周清貞瑟瑟了一下“阿貞,你怎麽啦?”春花一邊着急一邊掀起他的袖子,胳膊肘被白布緊緊包紮,還有點點血跡滲出來。

如意上前一步:“少爺回來的時候,路上遇到一匹驚馬沖撞了少爺官轎,少爺從轎子裏摔出來……”如意停頓了一下,對春花揖手請求“少爺不肯用藥怕被少夫人發現,請少夫人勸少爺用藥。”

春花這才發現周清貞身上的衣裳不是原來的,雖然很像,但明顯是新買的。然後……她的阿貞受傷了……春花眼裏湧出酸意卻被她拼命壓制,彎起嘴角笑眯眯開朗的樣子:“阿貞別怕,總有一天等那些人倒黴了,姐姐去給你找回場子。”

周清貞也彎起嘴角安慰自己的傻姐姐:“好”

周清貞身上好幾處擦傷淤青,春花擔憂不已。為了防止意外天豐帝早做了部署,春花家裏外都有暗衛,周清貞不騎馬改坐轎并且有暗衛相随,才第一天情形還不緊張就出意外以後怎麽辦?

“阿貞,事情結束前你別回來了,就歇在衙門裏。”六部和都察院衙門都在皇城裏,有皇上保護肯定不會出事。春花握住周清貞的手,不許他反駁:“聽話,你這樣來來回回姐家裏會擔心死。”秋風涼涼掃過院子,一對夫妻拉着手彼此凝視,最後周清貞只能妥協。他不是傻子走下去還有三成機會,若是任性就只能慘遭橫死,事情沒到絕境他還要為姐姐堅持。

周清貞住進衙門春花命緊閉大門,所有訪客一律謝絕,就這樣還出現了張嬸兒投毒事件,要不是香兒發現張嬸不對,上菜時跟主子閑說了幾句‘張嬸奇奇怪怪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要不是非常時刻春花多了個心眼兒,那碗毒湯就會進春花肚子……

春花捂着小腹坐在大堂上,冷眼看張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少夫人,你就饒了奴才吧,那人說這藥沒事就是讓人睡幾天……”

春花被嚎的頭疼心煩,對新來家丁其實是明處的暗衛說:“送去天順府以謀害主子論。”

三進院離別家太近,春花聽從王六勸說住到二進院子,新廚娘也是王六不知從什麽地方請回來的。然後每天的柴米油鹽也是王六一手安排。春花住在院子最中間的屋裏,領着怡兒一天天等結果。京城的宗室迅速集合起來,捎話帶信讓京城周邊的宗室速速回京。

京城千裏之內灰塵騰飛,一隊隊快馬打着各路旗號‘駕、駕、駕’從四面八方湧入皇都。京城的氣氛一觸即發,朝堂上越來越多的宗室幾乎站不下,以周清貞為首的改制派需要面對越來越多的敵人。

這一天天色有些陰沉,一陣秋風吹的院裏竹葉刷拉拉響,怡兒不想在屋裏悶着,拉着春花在院子裏玩,忽然從天上流星般飛來一個布包,啪的在地上砸開。

“啊、啊、啊”裏邊的東西吓的怡兒失聲嚎哭,一向沉穩的麥子吓的臉色蒼白驚叫連連,春花被驚的心慌大喝一聲:“夠了,不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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