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更】娘,那就是個夢……
錢德有立即便來了興致,他追問:“大姐可知道她家在何處?”
張大娘子這會兒卻拿了嬌,猶豫再三道:“也不能胡亂說旁人家的位置,萬一有什麽事……要牽連到我呢。”
張大娘子這樣子的婦人錢德有見的多了,他一看就知道對方想要什麽,心裏不忿,可那顆好色之心卻怎麽也壓不住。
他磨磨蹭蹭從懷裏摸出十來個銅子兒,遞給張大娘子:“大姐給我行個方便吧,我确實有正經事,不是胡亂尋人,你放心便是了。”
一聽他說有正經事,張大娘子立即來了精神,她眨眨眼睛,低聲問:“你先同我說是什麽事。”
話雖如此,她還是一把搶過銅子,直接揣進懷裏。
錢德有眼皮輕輕一抽,少傾片刻道:“我……我是受我家員外令,過來請個廚……廚子上門,家裏要辦宴會,老爺想要辦得熱鬧一些。”
錢德有差點說漏了嘴,把廚子說成了廚娘,他這一番話結結巴巴說完,這才低下頭擦了擦汗。
“大姐,你可別往外說,要是提前走漏了風聲,宴會辦得平平淡淡,我們員外是要發火的。”
居然是真有正事。
張大娘子再度打量他一眼,見他雖然長相猥瑣,但身上衣服卻很幹淨,看穿着打扮确實很像普通富戶人家的人力,心中又有了一番計較。
她小聲問:“哎呀郎君,您一看就是員外家的得力管事,且也不知這差事能給幾錢?若是當真差事好,我自然不會攔着鄰居有好前程。”
她一而再再而三詢問,弄得錢德有有些着惱,他狠狠皺起眉頭,聲音裏也帶着兇惡:“大姐,你錢都收了,怎麽還要問這許多,你要是不說,我大可以找旁人詢問,反正我這還有錢哩。”
錢德有自然不可能再找旁人詢問,他做事也謹慎,萬一被人瞧見了臉,事發以後告了官,他何苦做這陰私事,去紅招樓尋個歌娘子耍不好嗎?
說到底,還是色字頭上一把刀。
錢德有心裏這麽想,臉上表情越發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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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娘子被吓了一跳,轉念一想自己确實問得有些多,猶豫再三,還是貪心占了上風。
她閉了閉眼睛,道:“我同你說,那家住在淡水巷第三戶雜院,從大門進去左手第一間便是,你要是尋到他們給了好差事,一定要說我一句好話。”
錢德有斜着眼看她,臉上漸漸恢複平靜:“大姐哪裏人士?回去我還要同我們員外禀明,若是這宴會辦得好,說不定另有賞賜。”
張大娘子立即高興起來,她道:“我姓王,當家的姓張,就在甜水巷裏開漿洗鋪子,街坊都叫我張大娘子。”
她如此說着,又追了一句:“貴府若有漿洗的活計,也可以給我家,指定算你便宜。”
錢德有要到了她的姓名住處,心中有了計較,便再也懶得聽她廢話,擺手匆匆尋路,往淡水巷行去。
張大娘子見他這麽着急,心裏一下子便高興起來。
甭管街坊怎麽說,他們一家這日子眼看越過越好,她堂弟若是能接這份差事,還不得成了有名氣的酒食作匠,到時候生意肯定能壓過那小賤人。
張大娘子心裏別提多開心了,她哼着曲,轉身往家去。
另一邊,錢德有低着頭,悄無聲息來到淡水巷。
這個時候,淡水巷還是有些往來行人的,他貼着牆根走,盡量不擡頭。
一路來到第三戶門口,他便佯裝綁腿散了,蹲下身來把綁腿解開,慢條斯理重新系。
他手上動作不停,眼睛卻一直盯着門口左手邊第一家。
這一家正好有個臨街的窗,透過窗,錢德有能看到一個略高一些的人影來回走動,人影動了動,一會兒又有一個矮個兒的過來,兩個人便忙碌起來。
因着燭火影影綽綽,又因窗紙太過厚重,錢德有并未看清裏面人的樣貌幾何,但人影的高矮和他所知都對了上。
沈憐雪早在沈家時就生了個沒爹的雜種,那孩子如今也有七八歲,他不知道高矮,人群裏匆匆看一眼,也看不真切。
但若是透過窗楞,看着大抵就是那樣。
錢德有越想越高興,越想越興奮,他蹲在那,仔仔細細把這雜院看了一遍,看鄰裏都有幾戶,看人家窗戶裏有沒有燈光,待到情形都摸清楚,錢德有便心情極好地走了。
這邊發生的故事沈憐雪母女兩個一概不知,她們今日又早早歇了,次日早早便去灌湯包鋪子邊擺攤。
這一日她只要了兩百根油果兒,一直磨蹭到巳時正才将将賣完。
她不去管對面那王家夫妻如何得意,又是如何冷嘲熱諷,她只悶頭做她自己的生意,認真把每一個煎餅都做好。
沈憐雪果斷收攤,回家準備午食。
原她們娘倆也不用午食的,或者說,大凡窮苦人家,中午都不會多做一頓飯,一個是浪費柴火,一個是沒那麽多工夫。
往常都是吃些茶水點心,把午時挨過去,待到晚上再用飯。
不過現在日子平順,她跟女兒每日都要忙一上午,很是辛苦,她便想着多準備一次飯食,讓女兒吃好一點。
今日她想煮魚羹。
早晨去劉二娘家取爐竈菜蛋時,她看見今日有新鮮的大青魚,便從劉二娘家定了一條。
這會兒到了家,她就從水盆裏把魚撈出來,想要拿去走廊上的水臺上洗。
湊巧的是,她剛一出門,就瞧見孫九娘跨進小院的身影。
這個小院臨街一棟樓,還有他們這處帶塌房的是另一棟,兩棟樓緊緊挨着,前面隔着其他雜院的圍牆屋舍,中間空出一個不大的院落。
院子裏支了衣杆,還有三個大水缸及水水池,臨街屋舍門前放了兩個,她們這邊放了一個。
這個水缸都是沈憐雪和李麗顏在用。
孫九娘臉上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來,她只是行色匆匆,進了雜院便是瞧見沈憐雪,也只點點頭,沒多說話。
待到她上了樓,看沈憐雪正在洗魚,就簡單催了一句:“快着些。”
沈憐雪便把魚放回盆子裏,洗洗手跟她進了租屋。
“大姐快吃些水,跑得都出汗了。”
到了十一月,日子是一日比一日寒冷,沈憐雪甚至已經去成衣鋪打聽過,想要過兩日給女兒買件帶鴨絨的夾襖。
她這麽想着,遞出幹淨的帕子,讓孫九娘擦擦臉上的汗。
孫九娘這汗不是熱的,是激動的。
她等沈憐雪鎖好門,這才一把握住她的手:“雪妹子,你可真厲害。”
沈憐雪抿了抿嘴唇,她低頭看了一眼得意的女兒,頓時覺得有點好笑。
“今日當真跌了?”
“跌了!跌了!”孫九娘差點沒喊起來,“你可不知道,今日跌了多少。”
沈憐雪心裏大概有數,不過還是問:“多少?五十?”
度牒能跌到五十,已經超過了人的想象,但這個價格,許多人又不敢買了。
買漲不買跌,世人都是如此奇怪。
孫九娘道:“昨日裏他們賣八十,其實還是賣出幾份的,确實有人想以度牒出家,買回去有用處,所以能賣出。”
昨日買度牒的,基本沒有倒賣者,都是确實要用,所以八十貫的價格很合适。
但到了今日,大抵因手裏還有大量積壓,便只得再度降價。
孫九娘聽見沈憐雪的話,狠狠搖了搖頭。
她一邊說着,嘴唇都抖了:“你都想不到,沒有人能想到。”
“他要賣三十貫一張!!!”孫九娘差點沒喊起來。
沈憐雪看她眼睛都紅了,怕她激動地暈過去,忙扶着她坐下,指揮沈如意端了茶水過來。
一碗苦澀的茶水吃下去,孫九娘才緩過神來。
“我實在是……”孫九娘嘆了口氣,“不瞞你說,不光是我,就連我那幫閑都激動了,他都想買上一份。”
三十貫,努力積累不亂花的人家,若是咬咬牙也能出得起。
只是若買了,往後日子便苦巴巴,定要節衣縮食過好長一段時間。
沈憐雪道:“別說大姐了,就連我剛才都吓了一跳,要站不住呢。”
她自不是說好話,只是聽到三十貫這個價格,跟沈沈如意所說相差無幾,這些時候,沈如意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得到了印證。
作為母親,她只有滿心的緊張和倉皇。
她不知道女兒為何會如此,她到底遇到了什麽,或者……變成了什麽。
沈憐雪把這些都藏在心底,面對孫九娘的時候,她努力繃着臉,不讓心底深處的擔憂表露出來。
孫九娘整個人都浸染在莫大的喜悅裏,她已經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想把話都說清:“幫閑說,那富戶着急賣,這個價就在今日,且不讓外傳,他午飯後就走。”
這價格太低,低到凡俗都無法理解的地步,他若是一直這麽賣,若是被其他富戶知道,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孫九娘道:“雪妹子,我今日是一定要買的,你呢?”
沈憐雪閉了閉眼睛,她道:“大姐,若是你能買十張以上,你就同他談,算上我這兩份,湊足十份上,直接去祠部交易,問他二十貫一份肯不肯。”
“若他肯,大姐就直接買,我便算兩份,若他不肯,三十貫我也要,算一份三成。”
“就買今日,買完過戶,不要同任何人多說一句。”
這個膽小、怯弱、受盡欺淩的女人,這一刻,說出來的話卻铿锵有力。
孫九娘被她的态度感染,不由點了點頭。
她緊緊握住沈憐雪的手,同她約定:“好,你放心,我一定把事辦成。”
孫九娘匆匆而去,留下沈憐雪母子兩個,都有些忐忑。
沈憐雪看沈如意來回在屋裏踱步,滿臉愁容,不由笑道:“你個小人兒,操心什麽呢?”
沈如意抿了抿嘴:“娘,萬一買了賣不掉怎麽辦?”
主意是她說的,她也确實在上一世窺見了未來,但到底要如何買賣,如何賺到這筆錢,實際上沈如意根本不清楚。
眼看孫九娘也要壓上大筆存款購買度牒,沈如意這才有些慌了。
說到底,她便是上輩子多活幾年,也依舊是個單純的小孩子。
沈憐雪見她有點慌張,便把鍋蓋蓋上,讓魚羹在鍋中小火炖煮。
她擦幹淨手,過來抱起女兒,讓她跟自己一起靠在床上。
爐竈雖然小,卻依舊火光閃現,給潮濕的室內增添的幾分暖意。
就如同小小的團團一樣。
她就是沈憐雪努力生活的全部希望。
沈憐雪輕輕拍着女兒的後背,溫柔而耐心地哄她。
“團團怎麽了?”她問女兒。
沈如意把臉邁進母親懷中,小臉蹭了蹭,蹭得臉蛋都紅了,她才說:“我怕……我怕九嬸嬸賠錢。”
這兩年,孫九娘對她們母女兩個不止一次伸出援手,她是嘴碎又直白,說話偶爾不太中聽,性子也有點急,但她是個實打實的好人。
沈如意生下來就面對了滿沈府的惡意,她從來不知道可以有人對她們母女好,也不知道原來世間是可以有溫暖的。
其實對于沈如意來說,母女兩個被趕出沈府,是一件好事。
雖然生活更難,雖然日子更苦,但沈如意到底看到了世間的光。
在她孩童的天真眼眸裏,終于窺見了除母親以外人的溫暖和善良。
嘴硬心軟的孫九娘,爽朗勤勉的李麗顏,溫和有禮的鄭欣年,可愛勤快的劉春燕,這些人,讓沈如意漸漸從過去的陰影裏擺脫出來,她開始融入甜水巷,同這裏的孩童們玩成一團,漸漸開始展露更多笑顏。
這一切,沈憐雪都看在眼中。
欣慰的同時,她又很是心酸。
她希望女兒永遠保持天真善良,希望她身邊永遠有光,希望她的未來充滿善意。
所以,當聽到女兒擔心孫九娘的時候,沈憐雪的內心酸澀卻又感動。
小小的團團,已經學會操心大人,為自己喜歡的長輩擔憂。
沈憐雪輕輕拍着女兒的後背,對她道:“團團,你要相信自己,如今發生的每一件事,你都提前說中,所以……所以度牒我們可以低價買到,也一樣可以平價賣出。”
“便是不賣一百貫,哪怕三十貫、四十貫,哪怕去外地,哪怕多費事端,也肯定能賣掉。”
沈憐雪決定同她說得深一些:“你九嬸嬸在這甜水巷十幾年光景,她又不是普通婦人,在姐夫過世時,年哥兒還不到十歲,不能立戶。”
“那一年你九嬸嬸都能熬過來,這些樓房屋舍,這些塌房宅院,都是她一手置辦下來的。”
“她敢大手筆買入,就一定能賣出,你不用擔心她。”
沈憐雪低頭看向懷裏的女兒:“母親不擔心她,不擔心那銀錢是否能賺回來,母親其實更擔心你。”
沈如意擡起頭,懵懂地看向母親。
沈憐雪順了順她耳邊的碎發,把她身上穿的小襖子攏了攏,怕微微有些寒冷的租屋凍到女兒。
“母親其實不知道你為何會知道這些,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擔心你,怕你因為這些受到傷害。”
她頓了頓,臉上有些顯而易見的懊惱。
“我們母女形影不離,你遇到這些,而我卻什麽都沒察覺,”沈憐雪沮喪道,“是母親的失職。”
沈憐雪如此說着,眼底泛紅,她甚至沒有去管女兒是否聽懂了她的話,她只是把滿心的難過困苦說出來。
仿佛只要她說出來,女兒就不會遇到更多的怪異,她以後也不會有任何困難。
沈憐雪低下頭,用額頭貼着女兒的額頭。
小丫頭臉蛋滑滑嫩嫩的,她身上就跟個小火爐似得,抱在手裏又軟又暖。
“不是你離不開母親,是母親離不開你。”
沈如意睜大眼睛,她一瞬不瞬看着母親,看着她臉上的難過,看着她漂亮桃花眼裏的淚痕。
她的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沈如意伸出手,她抱住母親的脖頸,用自己的臉蛋蹭了蹭沈憐雪的。
“娘,”沈如意堅定說,“娘,我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發生了很多事,再醒來的時候,我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娘,那就是個夢,醒了就過去了。”
她用最稚嫩的嗓音,說着最成熟的話。
在沈如意的私心裏,她不記得的都是那些困難和眼淚,她所記得的,都是自己同母親幸福的過往。
前世已過,夢醒雲開,困苦就會随之消散。
她堅定認為,母女兩個以後所擁有的的,都是幸福。
沈如意看沈憐雪臉上的擔憂漸漸消散,她咧嘴笑起來:“娘,以後再想起什麽,我會告訴娘的,然後……”
她指了指冒着香氣的鍋子:“娘,我餓了。”
沈憐雪這才想起兩人還沒用午食,她嘆笑着說:“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咱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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