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他在哪

那日之後, 陸徵鳴似乎賴在這裏不走了。

美名其曰認為這次獸潮有蹊跷,要在這裏守着查出破綻,實則日日盯着神醫谷, 篤定明睐一定會出現。

明睐想走, 但他剛來, 現在走顯得欲蓋彌彰, 更何況他假死脫身,是為了自由, 不是東躲西藏,那和他的初衷背離。

反正陸徵鳴也不會認出他來。

他這次從頭發絲僞裝到了腳指甲,不僅遮掩了靈氣氣息, 還改變了為人療傷的習慣,讓陸徵鳴半點看不出來奇怪之處,而且別的都可以僞裝, 肚子卻不可以。

他頂着這個貨真價實的肚子, 陸徵鳴死也猜不到, 他一個男人會懷孕。

明睐在這裏待久了, 名聲漸漸傳出去,甚至有千裏之外的病人前來求醫。

他化名為許月, 人稱他為許娘子。

明睐本想讓人叫先生,被人叫娘子真的好奇怪, 奈何陸徵鳴就在一旁虎視眈眈, 看似沒有再注意過他, 實則常常隐在暗處, 失神地盯着他, 若非明睐修為精進,斷不可能發現。

半月時間很快過去, 明睐的肚子快要撐不住了,他必須回去做好準備,正好傷者都診治的差不多了,神醫谷遭到破壞的地方也在重建,他可以安心離開。

走之前,明睐和師尊一起去給師娘立衣冠冢。

許老頭選了十幾日的地方,卻始終沒有定下來,明睐知道。他一直在逃避這件事,仿佛他不立這個冢,夫人就還在眼前一樣。

最後,他選在了神醫谷內,一個山清水秀,各種草藥靈植盛開的地方。

許老頭跪坐在地上,親手挖一個坑,将一根木簪放進盒子裏,埋了進去:“她從前最愛在這裏挖靈植,春日裏撒一把種子,也不管怎麽長的,秋冬時節再來,準能收獲滿滿。”

明睐輕聲道:“師娘若知道自己能長眠于此,定是高興的。”

許老頭看着滿山靈植,扯出一個笑:“這地方好,将來我身故,你就将我和她葬在一塊,我下輩子還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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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睐在冢前擺上花和酒:“師尊若想哭可以哭出來。”

“哭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她不喜歡我哭。”許老頭倒一杯酒,仰頭悶下,将眼睛裏的酸澀逼了回去,又倒一杯酒,灑在冢前,“她喜歡喝酒,等我死了,你要記得,年年來給她倒酒。”

“知道,給師父你倒茶,給師娘倒酒,給這山撒上靈植種子,給她遮擋風雨。”明睐說着,已紅了眼眶,“師尊你說過,我不會忘記。”

師娘死于獸潮,是為救百姓而死,就算明睐沒有見過她,也敬佩這個一生都在行醫救人的善良女子。

許老頭道:“你身子重,別跟我老頭子在這受累了,我再跟你師娘說幾句話。”

“好。”明睐起身離開,走出兩步路去,卻聽許老頭似是對自己說,似是對師娘說,“從前吵吵鬧鬧,如今才知,心上人在眼前,才是最要緊的。”

明睐身形微頓。

師尊似乎一直想讓他和陸徵鳴好好談談,覺得還有轉機。

但他不想了。

回去的時候,明睐遇到了陸徵鳴。

一個帝君,整日無所事事般待在神醫谷,還總暗戳戳盯着“良家少婦”,明睐都想沖他翻白眼。

明睐忍住了,轉身打算繞道離開。

陸徵鳴卻又從前面冒了出來。

他語氣不悅道:“許娘子的夫君為何一直沒有出現,你大着個肚子,他一直不來,不太好吧?”

似乎真的在為一個在外奔波勞累的婦人打抱不平。

可誰不知道,帝君冷酷無情,根本不是個會關心這些瑣事的人,更何況還是個陌生女人。

明睐忍着,搬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辭,用柔柔的女子嗓音道:“我夫君已亡故,死在獸潮裏了,所以我才不顧孕期也要來行醫救人,好為亡夫積福。”

一個死人,積什麽福。

不知為何,聽到夫君身故這幾個字,陸徵鳴不太舒服。

明睐着急走,接着行了一禮道:“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還要收拾東西,帝君慢行。”

做足了禮數,與明睐從前的性格大相徑庭,他就不信陸徵鳴真能發現哪裏相似了。

陸徵鳴道:“若是無處可去,不如去帝宮待産。”

明睐:“……”

這話很沒道理,他與陸徵鳴無親無故,怎能去帝宮待産?明睐一瞬間幾乎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但是不可能,從上次陸徵鳴發現他逃跑,又立即抓回去的樣子看,他若是發現他是誰,不可能這麽忍着。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這混蛋玩意兒在騷擾“良家婦女”。

雖說帝君看着人模狗樣,高冷無情,實際內心在想什麽,誰又知道呢?當初他見到他第一次就能勾引他做那種事,現在騷擾一個和他“像又不像”的婦人,也不是不可能。

禽獸不如。

明睐深吸一口氣,忍了,硬揉了下眼眶,讓自己眼角濕潤,道:“我要去亡夫的家鄉,撫育我們的孩子。”

說完,他怕自己氣急暴露,低下頭,假裝說起亡夫傷心,然後扶着肚子快步離開:“就不勞煩帝君了。”

說是快步,其實走的很慢,婦人懷胎都是如此,懷胎九月,沒有一個月是不辛苦的,尤其到了大着肚子的時候,肚子裏像揣着個球,做什麽都不方便。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陸徵鳴緊皺的眉一點點舒展開,又慢慢皺起。

旁人見他都吓破了膽,更不要說拒絕,可“她”雖有緊張,卻無恐懼。

是真的有膽識,還是藏着什麽秘密呢?

陸徵鳴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主人,這條黑龍真的有病,不如我晚上去暗鯊他。”藏在明睐衣兜裏的月芽冒出個頭,氣的冒煙。

自從上次明睐消失一次之後,月芽就鐵了心貼身保護明睐,去哪都不離開,可偏偏這裏有個陰魂不散的陸徵鳴,他怕被發現,只能躲着。

明睐也想暗鯊他,但恐怕殺不掉,他道:“不要打草驚蛇,再忍忍,我們這就要回去了。”

他本來也可以在神醫谷生産,這裏各項條件都很好,還有師叔師伯們可以為他保駕護航——當然,更多的是師叔師伯們求知若渴,想研究一下男子生産步驟。

可陸徵鳴一直不離開,孩子出生若是龍崽,必定會暴露氣息,避息丸肯定壓不住,他不能賭。

他得去魔宮,那裏遠在千萬裏之外,屆時布好結界,可保萬無一失。

明睐一行人很快準備離開,師叔師伯們都很舍不得他,若非此行地點是魔域,他們定也要跟着了。

臨走之時明睐才見到神醫谷的代行谷主,是個沉穩的女修,看着他們的目光充滿譴責,似乎在說,你們師徒二人把爛攤子一撩,又是我來收拾,到底誰才是谷主?!

許老頭難得感到一點不好意思,道:“等小崽子出生,這邊沒事了,我們會過來常住。”

也就是接手神醫谷事宜,現在帝君還在神醫谷,他們不敢把話說的太明白。

明睐幾人離開,陸徵鳴分出一縷神魂跟着,他心中有強烈的感覺,這就是阿睐。

明睐修為增長,警惕性也大大增強,尤其是他對陸徵鳴的神魂還極為熟悉——陸徵鳴竟然還敢跟着他!

髒話。

明睐只好轉道,打算先随便找個地方先住兩日,再甩掉陸徵鳴的追蹤。

他們在一個小鎮上落腳。

如今時節已進暮秋,天氣已經涼了下來,秋風蕭瑟,明睐裹得厚實了些,身體就越發笨重。

他最近手腳有些浮腫,還時常心悸、惡心,全靠一口氣撐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他立馬靠在多加了幾層墊子的柔軟床上,把腿別在後面捏了捏小腿和腳,特別費勁。

月芽要給他捏,他把對方趕出去了。

他身上不能被人碰,碰哪哪癢,渾身癢癢肉,受不了。

況且,只是懷孕而已,又不是殘了,明睐撐着身體,來回給自己捏胳膊捏腿,然後摸出一塊圓潤光滑的玉佩,貼在肚皮上。

崽崽需要安撫,否則又要鬧。

明睐的肚子雖然大,但很奇怪,并不像尋常雙生胎一樣那麽大,相比起來還算小的,他懷疑自己懷了倆蛋。

他是有點發愁的,如果崽崽是蛋可咋辦,他又不會孵,草可怎麽會孵蛋呢?

陸徵鳴的神魂飄在外面,見他艱難地進屋後,禮貌地沒有進去,心底卻升起一股煩躁。

他沒道理地想,他夫君真是個負心漢,這種時候竟然死了。

若是阿睐懷孕,他定然不會這樣放他一個人承受,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他,他那麽嬌氣,肯定受不得這樣的苦。

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明睐是個男人的事實。

只是想到這裏,陸徵鳴又茫然起來,若這些孕期反應都是演的,那演的也太逼真了,可若不是演的,那阿睐,又在哪裏呢?

一時間,昔日高高在上,掌握無數人生殺奪于大權的帝君,竟有些慌了。

從成親時明睐跳海,陸徵鳴就一直繃着一根弦,他固執地認為明睐沒有死,那個屍體肯定是假的,他強撐着四處尋找,夜裏都是靠着幻想明睐總有一日會回來撐過來的。

他不去想其餘的事情,比如明睐為什麽要這樣做,比如明睐到底愛不愛他,比如他的憤怒,比如他的無力。

他将這些通通抛諸腦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找到他的阿睐。

一覺醒來之後,明睐艱難起身,甩了甩壓麻了的手指,用靈力引了一大杯水來喝。

植物不僅要保證充足的陽光,還得補充大量的水分。

秋冬是明睐最喜歡的季節,上輩子他不喜歡,如今變成一棵草,他就更不喜歡了,每日都要喝溫水,并且穿的厚厚的,保證體溫。

明睐推開窗子,昏黃的陽光灑進來,将屋子照成橘黃色。

他放出神魂小心搜索一圈,發現陸徵鳴這厮竟然還沒走,從他睡時就蹲在一個地方,醒了還在那。

明睐心塞,砰的一聲又關上了窗子。

但他不可能一直躲在房裏不出門,他懷着崽,單單修煉吸收天地靈氣還不夠,必須要攝入食物。

明睐出門的時候,客棧人很多,許老頭扶着他艱難下樓,坐在角落裏。

那裏坐着一個膚色蒼白的男子。

男子一襲白衣,氣質溫和,唇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令人如沐春風。

可即便如沐春風,也沒有占人家位置的道理,許老頭不過轉個身的功夫,怎麽位置上就有人了呢?他菜都上好了!

許老頭上前交涉道:“這位公子,這裏已經有人了。”

不是他小氣,實在是明睐這身體,得好生護着才行。

那公子倒是沒有胡攪蠻纏的意思,只是溫和地站起來,道:“這位可是神醫許娘子?”

明睐警覺地護住肚子,他覺得此人雖然看上去無害,卻很危險。

他淡淡道:“是,但現在不看診。”

男子笑道:“那不知,何時可以看診?我可以等。”

明睐見他誠懇,似乎不像什麽壞人,便坐下,問:“你什麽病?”

男子道:“不是我,是家中幼弟,被邪靈咬傷,已經卧床不起了。”

明睐不禁問:“卧床不起?”

被邪靈傷過的人十之五六會當場死亡,餘下的重傷過不了多久就會不治身亡,或者變成新的邪靈,只有輕傷,才有保住一條命的可能。

既然已經卧床不起了,那就說明是重傷,說句不好聽的,這還能等到他來救?

許是看出他的想法,那男子又道:“實不相瞞,在下是渡仙州雲家弟子,雲錦,對幼弟的傷本已不報希望,但聽聞神醫妙手回春,可以醫治,又路過此地,便立即過來了。”

這裏就是渡仙州,雲家主家也在這附近,半日路程便可趕到,而渡仙州附近近日的确爆發過獸潮,這個理由,看起來無懈可擊。

而且明睐挺着個大肚子,非常辨識度,可以解釋他為何會知道他們的行蹤。

但是,明睐還是不放心。

他道:“抱歉,你也看到了,我這身子實在不方便,若是可以,你不如将你弟弟帶過來。”

雲錦苦笑一聲:“若是能帶,我已經帶來了,可是幼弟傷在心肺,全靠族中靈藥吊着一口氣,您放心,您跟我去,雲家一定保證您的安全。”

說着還拿出雲家嫡系子弟特有的腰牌,以證身份。

明睐不答,雲錦忍不住急切道:“不知許娘子還有什麽顧慮?我會盡全力處理。”

許老頭都有些不忍心了,這公子看上去溫和無害,是個救弟心切的可憐人。

明睐卻搖頭:“不好意思,我不方便前去。”

許是妖的直覺,他覺得這人很危險。

他現在還有崽崽,不能輕易冒險。

周圍已有人聽到這邊對話,自以為小聲地議論起來:“什麽啊,還是神醫呢,病人要死了也不去看,雲家可是好心人家,獸潮之時,還派了好些人出來救助傷患呢!”

“可是我聽聞許娘子是極好的人,她懷着身子,确實不方便……”

“但現在是人命關天的事啊,不去人就死了,不都說醫者仁心麽?”

“是啊,雖是孕期,但是之前一直救人不是也沒事,不過是看個診,還不一定救的好呢,說不準那傳言也是假的!”

月芽和許老頭在一旁聽得火氣蹭蹭往上漲,醫者也是人,非得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才是好醫者不成?什麽人!

月芽氣的從明睐兜裏竄出去,要去咬人。

明睐摁住他,眉眼冷淡下來:“抱歉,您若無事,可以先離開嗎?我要用飯了。”

他現在一日三頓,時間都安排好了的。

雲錦遺憾地道:“那好吧。”

他似乎要離開,但在經過明睐時,手指卻要碰上他的肚子,還好他警覺,立即側身站起來躲開:“雲公子,你什麽意思?”

“抱歉,誤會。”雲錦說着,擡手要扶他,但下一瞬,一道勁風呼嘯而來,直奔雲錦命門而去。

明睐認出來,那是陸徵鳴的氣息。

他立即後退,護住肚子,許老頭和月芽也護在他身前。

明睐還沒得及思考陸徵鳴怎麽會突然出手,就見那個雲錦公子已然變了一幅樣子,如同惡鬼降臨于世。

而且,他竟然躲開了陸徵鳴的襲擊。

在整個修真界,都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想到對方方才的動作,明睐立即沉下臉來。

這裏打起來了,四周百姓尖叫逃竄,亂成一團。

月芽驚訝道:“這是……鬼主?這家夥什麽時候出來的!”

明睐不知道鬼主是誰,但聽着就不像什麽好人,原主記憶裏明明沒有這號人,對方為何要來找他麻煩?他想騙他去哪?

明睐來不及思考,現在陸徵鳴被絆住,正是他離開的好時機。

他當機立斷,道:“我們走。”

陸徵鳴在這裏的只有一絲神魂,終究敵不過全盛時期的鬼主,且雙方都不戀戰,很快各自退開。

然後回頭發現,“許娘子”已失去了蹤跡。

客棧外,雲錦一襲白衣,溫潤如玉,唇邊仍舊挂着溫和的笑,對身側的白衣女修道:“仙兒,我演的不像嗎?”

“您自然是沒有破綻的,但他很敏銳。”雲仙兒說完,又疑惑道,“可是主上是如何得知,他就是明睐的?”

連帝君都沒有發現。

雲錦似乎想起了什麽令人愉快的事,喟嘆似的笑道:“因為只有他的靈力,天生克邪靈啊。”

雲仙兒一怔,随即明白這是自己不知道的往事,遂道:“主上何不直接将他抓回去?或者,屬下去找機會敲暈帶走。”

在她的印象裏,明睐很弱,或者說,他與人對戰的能力很弱。

雲錦搖頭,唇邊挂着一抹笑,與有榮焉似的:“你帶不走的,他如今的修為,已經深不可測了,況且他身邊還有那只貓跟着。”

最重要的是,若非明睐的靈力天生克鬼氣,他也不必這般束手束腳。

可是能怎麽辦呢,上萬年了,他還是只想要他。

耍小性子可以,他可以把人帶回來,好好□□。

如今的他,只是一張白紙,那不是更有趣了?

他笑得寵溺,卻無端叫人看了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來,雲仙兒趕緊低頭,不敢再看。

千裏之外,神醫谷內,盤膝打坐的陸徵鳴倏然睜開眼睛。

他擦去唇邊滲出的一絲血跡,眸子幽黑似深潭。

他故意不去找鬼主,并非真的要縱容對方作亂,既然他出現了,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氣了。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要去找一找那位“許娘子”。

他發現,“她”似乎往魔域的方向去了。

神醫谷的醫修,和魔族,會有何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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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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