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鄧青葉的傷

鄧青葉自放假回來，臉色就一直不對勁，沈小安給她講笑話，她也不笑了。只是沉默的用手托着下巴，一動不動的看着窗外，渾身被一團悲傷包裹住。

外面豔陽高照，可鄧青葉的心底卻在下着雪。六月飛雪，昭示的不是冤屈，而是，不愛。

“青葉，你這幾天到底怎麽了。”逮着一個中午休息的時間，沈小安把鄧青葉拉到教學樓後面的涼亭裏問道。

鄧青葉站在涼亭的中間沒有說話，只是側着身專注的看着涼亭外随風輕輕搖動的樹枝。明明陽光很燦爛，灑在手上是溫暖的感覺，樹枝把陽光剪成碎片，陽光便從樹縫中一片一片的飛落在地，有些落在她的手上，她伸出手，想把這些溫暖緊緊握住，陽光就像是調皮的小精靈，一松開手，馬上跑得無影無蹤，可手心的溫暖是那麽真切。明明她都已經不再期望了，可為什麽心還是會痛。她輕輕的撫着胸口，那是心髒所在的地方，低眉垂眼，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現在，你是不是在流淚呢，很痛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所以，我們一起痛吧。

沈小安看着鄧青葉站在陽光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很美，很安靜，可為什麽她就是感覺鄧青葉快要乘着陽光随風而去呢。她心裏越來越恐慌，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鄧青葉肯定會出事的。

她快步上前，輕輕的把鄧青葉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緊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的撫着她的後背，嘴裏還輕輕的念叨着。“青葉，別怕，別怕，什麽事也沒有，你還有我呢，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你說過我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的。一輩子的。青葉你在想什麽，趕緊醒過來，青葉，別怕。有我呢，有我呢。”

兩人誰也沒有動，就這麽靜靜的。陽光從樹縫中灑出星星點點的七彩光線，微風輕拂，樹葉相互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這個午後，歲月靜好，風在吹，是在訴說誰的傷悲。

鄧青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痛得都快要失去呼吸了。可是面上卻是一片寧靜。她垂着眼睛，眼睛裏沒有一絲淚水，早已哭幹淨了吧。明明都絕望了，可為什麽心這麽痛。是在不甘嗎？可是有什麽用，感情是不能強求的，她早已學會了漠視。算了，痛吧，就這麽痛死，就當做是解脫了。活着有什麽好，一個人的世界一直是黑夜，一直在下雪，她早已忘了那種溫暖是什麽感覺了。

她閉着眼睛，任由自己的冰冷的世界裏淪陷得更深。沉淪吧，有時候沉淪并不是她甘願被打倒，而是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

可是，為什麽會這麽溫暖？

全身像是被投入到太陽中一樣，被一股溫暖包圍。這種溫暖很熟悉，很熟悉，她想不起來。她伸出手，想緊緊抓住，手指卻被一縷絲滑拂過。緩緩的睜開眼睛，入眼，便是熟悉的容顏，嘴邊還在輕念，“青葉別怕，我會保護你，會一直保護你，別怕。”

鄧青葉心絞般的疼痛瞬間消失不見，替而代之的是眼睛的酸澀。她突然感覺到心情前所未有的寧靜，像是經過了狂風暴雨的大海終于平靜下來，海中浮葉般的小舟安靜的浮在水上，太陽像是一臺巨大的織布機，因為從雲層傾瀉而下的陽光就像是上好的布匹一樣，閃耀着溫暖的光澤。指尖輕觸，便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溫柔。

手指輕纏，猶豫了一下便輕輕抱住這一團溫暖。是呀，她還有朋友，還有安安，她的世界并非是黑色，并非只有寒風與冷雪，她也能擁抱陽光，也能擁有七彩的世界。

至于那些人，她是該放開了吧，既然是不愛自己的人，那自己這樣為他們心痛得快要死掉，只怕他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吧。算了，各安天命吧，既然命運是這麽安排的，那大家就按照命運安排的軌跡，走吧。

像是想通了似的，鄧青葉嘴角露出一絲釋然的微笑，她輕輕的把頭從沈小安的肩膀上擡起，看着眼前這個一臉擔心的女孩子，這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朋友，是唯一帶給自己溫暖的人。

“安安，我沒事了。謝謝你。”鄧青葉心裏很感動，雖然沈小安肯定要罵她，可她知道她那是擔心她。

果不其然，劈頭蓋臉的罵聲迎面而來。

“鄧青葉同學，你是怎麽回事，難道不知道有人會擔心你嗎？真是的，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感覺跟李白似的要乘風而去了呢。吓死我了。這大白天的，我可不想遇鬼呀。有什麽大不了的，瞧你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什麽事那麽嚴重，難道還能比你活着更重要呀。我警告你，你要是再這樣吓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真的。”

見鄧青葉只是笑，沈小安氣得不行，又強調了好幾遍。直到鄧青葉保證再也不了，她才放過她。沈小安真是氣死了。她仿佛間是猜到了鄧青葉這樣是為了什麽。能讓她這樣的就只有一件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明明上一世的時候只是有點悲傷而已，可今天，她的悲傷就像是把她拉進了一條河裏，沈小安想，如不是她緊緊的抱住鄧青葉，說不定鄧青葉就淹死了。她并沒有進入到鄧青葉的世界裏，都能感覺到那一雙雙絕望的雙手，像是要把人拖入河底，永不超生。

所幸，鄧青葉醒過來了。

鄧青葉擡頭望着遠處樹頂密密縫縫的陽光，天空藍的如水洗過般明淨，偶有一片雲飄過，微風輕過，雲便随着風，追逐嬉鬧。

嘆了口氣，拉着沈小安坐到涼亭的石凳子上。

“安安，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的家人。因為我認為我其實是沒有家人的，所以覺得并沒有必要說。可是，我是有家人的。我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弟弟。”

說到家人。鄧青葉的眼裏閃過一絲溫暖，她的眼睛望着遠處，思緒已經不知道飄向了哪裏。沈小安握住她的手，她知道鄧青葉心裏那道傷，很深很深。因為，愛。很深很深。

“那時候。我還很小，家裏只有我一個孩子。爸爸媽媽很愛我，我很調皮任性，可爸爸媽媽卻舍不得說我半句。我想要什麽，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我還記得，有一年很流行蕾絲花邊的小裙子。很貴，只有雲縣的商場裏才有賣，我看着幼兒園別的小朋友穿着很漂亮。回家就吵着要。那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媽媽猶豫着說家裏錢也不多了，能不能就買個一般的裙子。可我不依，吵着要，爸爸沒辦法的搖搖頭，從箱子裏拿了錢就走了。裙子買回來了，很漂亮。可是我們家卻連着吃了半個月的白菜。我什麽都不懂，天天鬧着要吃肉。爸爸媽媽沒辦法，只好買了肉，只不過吃飯的時候，他們卻只是往我的碗裏夾肉，自己卻沒吃過一片。那時候，爺爺奶奶總嫌棄我是個女孩子，有什麽好吃的也都不給我吃，總是留着給伯伯家的哥哥。我問爸爸媽媽為什麽爺爺奶奶不喜歡我，可爸爸媽媽總是嘆着氣，後來我也知道了，就問爸爸媽媽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的緣故。爸爸媽媽只是笑着摸摸我的頭發，說就算是女孩子，也是他們最喜歡的小寶貝兒。我還記得那時候我笑得一臉燦爛，就像是三月初綻的花，三月的花總是最幸福的，因為它們什麽都不懂，也沒見過衰敗時的悲傷。”

鄧青葉的臉上寧靜安好，她微微仰着臉，眼睛裏有着濃濃的溫柔，淡淡的悲傷。

“我也以為會一直浸在爸爸媽媽的愛裏面這麽幸福下去。有一天，爸爸媽媽從外面回來，把新買的洋娃娃的塞到我的懷裏，我抱着她很開心的要撲到媽媽的懷裏。可爸爸一把把我拉開，臉色嚴肅，說媽媽有了弟弟，以後不能在這樣突然撲向媽媽了。我當時就愣住了，媽媽有了弟弟？我想我就要當姐姐了，心裏很高興。就把我喜歡的玩具全都拿出來，說是要留給弟弟，爸爸也很高興，直誇我懂事了。媽媽懷弟弟的日子很辛苦，沒法做飯，爸爸要出去上班，也沒時間，于是，做飯的事情就落到我身上了。我以前從沒做過飯，什麽都不會，第一次做飯差點把廚房給燒起來，可就是這樣，媽媽只是扶着肚子站在一旁看着我，淡淡的問了我一句，就站在門口邊教我。我心裏很委屈，晚上爸爸回來了我就跟爸爸說了。可是爸爸既沒有關心我有沒有受傷，也沒有關心廚房到底被燒成什麽樣了，他只是急沖沖的抓住我的手問媽媽有沒有怎樣。我被爸爸突然的動作吓到了，爸爸見我只是茫然的看着他，立即松開我的手，朝媽媽的房間走去。”

“安安，你知道嗎，我當時才八歲，什麽都不懂。我一個人站在客廳，暈黃的燈光照滿整間屋子，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隐約間好像什麽不一樣了。爸爸待在媽媽的房間裏，他們說着笑，打趣着要給弟弟取個啥名，可我卻像一個外人一樣，仿佛他們才是一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酸澀的心痛，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悲傷。”

鄧青葉低下頭，臉上微微帶着笑，可笑裏卻滿是蒼涼。沈小安心疼的握住鄧青葉的雙手，“青葉，都沒事了，你看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鄧青葉搖搖頭。

“安安，你知道嗎，後來，我弟弟就出生了。那一天，我的爸爸媽媽臉上的笑容是我從沒見過的喜悅。你知道嗎，他們完全的忽略了我。我一整天都沒吃飯，我躲在街角看着他們跟來來往往的客人寒暄，眼裏是掩不住的炫耀。我躲在街角哭了一下午，直到黃昏，我才拖着自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回家。他們沒注意到我眼裏的悲傷，沒注意到我臉上的失落，拉着我要去看弟弟。我站在床前，看着被子裏小小的一團，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爸爸媽媽的眼裏沒有我了，心裏也沒有我了。我像是個被遺棄的孤兒，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天空開始下雪，我的世界永遠的變成了黑色。弟弟很調皮，他總是喜歡亂翻我的東西，我已經不在意了。可他居然把我最喜歡的那個洋娃娃剪碎了。那是爸爸給我買的，我冷的時候一直抱着她才會感到溫暖，可是他居然把它剪碎了。我當時就推了他一把。他的哭聲引來了媽媽。媽媽當即什麽話都沒說。就甩了我一個巴掌。我捂着臉，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我沒有哭，媽媽卻在旁邊指着我的鼻子罵。爸爸回來後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叫我跪到門外去，晚上不許吃飯。我跪在門外。看着他們在桌子前和樂融融的吃着晚飯，我的心很疼，針紮似的。可我的臉卻在笑。那一夜，沒人管我，我在門外跪了一夜。”

“第二天，我背着書包若無其事的去上學了。我沒有吃早飯，我把早飯全倒了。我看着爸爸隐忍的怒氣，突然覺得很高興。我成了一個透明的人，在自己的家裏。安安。你知道那種感受嗎？我像是活在一個冰冷的世界裏，我有爸爸媽媽。有親人，可是我的親人面對着我的表情永遠只有冰冷，我有時候會寧願自己是個孤兒。至少我知道自己是沒有家人的，就算是沒人關心沒人愛我也想得通。”

沈小安又怎麽會不明白呢。上輩子她的童年也是這麽過來的。只不過并沒有鄧青葉這般激烈，她會反抗。鄧青葉是安靜的，她的隐忍也是安靜的，她會在這種隐忍中把自己逼死的。

“青葉，現在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想了。我們會長大，會飛遠，那些曾經困擾我們的事已經成為身後的風景，而我們不會回頭。”

鄧青葉搖搖頭，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

“安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想逃離，逃離這讓人絕望的生活。我快要癟不過氣來了。每次我回家，我弟弟總是會有事沒事的針對我，不管是不是我的錯，爸爸媽媽都會站在弟弟的那一方，指着我的鼻子叫我讓着弟弟。我現在已經學會無視了。我的心不會因為他們的偏心有任何的顫抖了。所以，呵呵，你知道嗎，在我弟弟說不想我再出現在家裏時，我爸爸媽媽立即就說讓我以後別再回家了，生活費會打在卡上。可是，我當時心裏竟然平靜的不起絲毫波瀾。正好我姑姑也在雲縣，就叫我下學期到她家去住。反正我也成了有家也不能歸的人了，在哪裏不是一樣的呢。”

說着調皮的朝沈小安眨眨眼睛，“安安，以後我要是真沒地方去了，你可一定要收留我呀。”

沈小安心裏被一陣苦澀占據，她沒想到鄧青葉的生活是這樣的，她以為不過就是每個家庭都會出現的重男輕女罷了，只不過鄧青葉本身太過敏感，想得太多才會如此悲傷。一想到鄧青葉那麽小的時候就被自己爸爸罰跪一整夜，她心裏就對那個從沒見過的鄧青葉的爸爸恨得咬牙裂齒。也許有人說不過就是爸爸媽媽不喜歡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如果你也試試從天堂跌到地獄的滋味，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青葉，你放心，你以後如果不想在你姑姑那裏住了，你就來跟我住，我爸爸媽媽一直在Y省打工，不會來雲縣住的。你來了就正好跟我做個伴。”

看着沈小安一臉認真的表情，鄧青葉點點頭，心裏滿是感動。

如果有緣，下輩子一定還要做朋友，一定要。

“青葉，你周末要是不回家，那就去我家呗。反正你也沒去過我家，就去看看呗。”

鄧青葉沒想到沈小安居然會邀自己去她家，她定定的看着沈小安，像是要确定她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沈小安敲了一下她的頭，笑道，“不過我可事先說好哦，我家可是在農村裏，下了車還要走半個小時呢，路也不好走，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喲。別到時候喊腳疼啊。”

見鄧青葉微微皺着眉頭，沈小安調皮的眨着眼睛，拉長聲音無不遺憾道，“唉，我爺爺做的魚可好吃了，某人要是不去，那可真是虧大了哦。”

她知道鄧青葉喜歡吃魚，投下這個炸彈鄧青葉一定會投降的。

果不其然，鄧青葉一聽到魚，這小腦袋點得就跟小雞啄米似的。

看着沈小安一臉得逞的笑，鄧青葉心裏很滿足。不是因為魚，她想去看看沈小安長大的地方，看看是什麽樣的家能讓人連笑裏都帶着陽光。她想去看看沈小安嘴裏的會煮好吃的魚的爺爺，想看看調皮的沈小安的妹妹弟弟。她想，重溫一下家庭的溫暖。

想到自己的家，沈小安的臉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她上輩子最缺的也是家庭的溫暖，父母的愛，這也是她重生最想找回的東西。這輩子，她一定要讓自己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爺爺都過得很幸福。

午後的陽光逐漸灼熱，兩個同樣清瘦的女孩子穿着綠的裙子，安靜的坐在石凳子上，有時候受傷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