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太後來時氣勢洶洶,離開時神色也未有多少轉圜,好在她沒有就昨晚之事過多糾纏,如往常一般居高臨下的敲打了皇後幾句,便擺駕回壽康宮去了。

宣室殿裏剛剛才鬧了一場,未經傳召,近侍們不敢入內,芈秋送走太後之後折返回去,便見皇帝仍舊保持着原先情狀,擁着被子坐在床上,神情恍惚,隐約帶着幾分戚然。

方才太後毫不留情的那兩記耳光,此時也初顯威力,皇帝的臉頰顯而易見的紅腫起來,白皙面頰上指印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杜皇後的身體本就單薄,再加上這等神态,倒真真是惹人憐惜。

芈秋瞥一眼皇帝情狀,心念微轉,沒再傳召近侍入內,一屁股往床榻邊上坐了,心有餘悸道:“可算是走了。”

皇帝仍舊保持着先前的狀态,木木的沒有做聲。

芈秋就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你怎麽了?”

皇帝轉過臉去看她,眼睫緩慢的扇動了一下,卻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語。

芈秋見狀有些擔憂,便伸手去摸他額頭:“還在發燒嗎?還是說肚子疼?”

又作勢将手伸進被褥。

皇帝忽然間笑了一下,說不出的諷刺:“杜若離,朕如今虎落平陽,你一定很得意吧?!”

他一把将她手臂打開,身體前傾,緊盯着她的眼睛:“你得到了朕的身體,你可以用天子的名義發號施令,從前你做不到的事情,現在你都能做了!先把郭氏與林氏杖殺,緊接着在六宮面前削弱淑妃與賢妃的權柄,從前你受的那些窩囊氣,這回總算有機會報複回去了,叫朕眼睜睜的看着你懲處後妃,眼見淑妃、賢妃受辱卻無能為力,你心裏是不是特別痛快?!”

皇帝忽然間如此犀利尖銳,芈秋着實吓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些許,避其鋒芒:“你先冷靜一下。”

“冷靜?說得輕巧,你讓朕怎麽冷靜?!”

皇帝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那雙鋒銳的眼眸重又看向她,咄咄逼人:“還有今天——母後那兩記耳光打下來的時候,你一定很幸災樂禍吧?陛下,你終于嘗到了我的苦楚,你也有今天——你是這麽想的吧,杜若離?!”

芈秋神色複雜的看着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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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帝則緊盯着她,慢慢道:“回答朕。”

這時候他們離得多近啊,近到幾乎可以一根根将對方眼睫數個清楚明白,又仿佛只要一低頭,便能唇瓣相貼,纏綿悱恻。

可是兩人之間的那股氛圍,卻又與溫存情誼無關。

芈秋眼底仿佛有幽幽的火焰在燃燒,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然而最後,終究什麽也沒能出口。

皇帝等待片刻,卻一無所獲,終于一掃先前隐忍之态,厲聲道:“杜若離,回答朕!”

而芈秋眼底的火焰,就在這一瞬熊熊燃燒起來!

“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很幸災樂禍,我就是很樂見你在你親娘那兒吃癟挨打!”

心中積蓄已久的不滿徹底爆發出來,芈秋一把鉗住皇帝近在咫尺的脖頸,手臂發力,猛地将他推倒在塌上!

她眼眶猩紅,惡狠狠道:“你跟我生氣?你憑什麽跟我生氣?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生氣?!陛下,你只是在太後面前做了兩刻鐘的杜若離而已,只是兩刻鐘而已!而我,卻在這樣的生活了掙紮了若幹年!”

皇帝無力的合上眼:“夠了,夠了杜若離……”

“夠了?怎麽,這你就受不了了?不是陛下先想同我談一談這件事的嗎?好啊,來談啊!”

芈秋半伏下身,五指如鉗,死死的扼住皇帝咽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尊嚴被侮辱了,覺得自己的人格被踐踏了?當着我的面,被太後賞了兩記耳光,你的自尊心受挫,你臉面上下不來,是嗎?可你有沒有想過,從前我沒被幽禁的時候,你今日所承受的奇恥大辱,卻是我咬碎牙也要忍耐的、每天都有的苦楚!”

兩行眼淚從皇帝緊逼的眼眸中慢慢流出,順着臉頰滑落,打濕了枕巾。

芈秋很戚然的笑了一下,将手松開,胡亂将他往旁邊一推,自己躺在了皇帝身側。

“歐陽延,”她注視着頭頂織金錯銀的錦帳,慢慢道:“老實說,看你被太後打,看你被太後不分青紅皂白申斥的時候,我心裏真的很痛快。”

“針紮在誰身上,誰知道疼。”

“只是紮了你一下而已,你就受不了了,你哭天喊地,甩臉子給我看,可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被紮得千瘡百孔,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兒,我也好痛啊……”

“真的好痛。”

皇帝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籠罩着。

像是有烈焰在焚燒他的心,用粗粝的磨刀石,一下下打磨他脆弱的良知。

昨晚眼睜睜看着六宮被杜若離折騰的時候,他心中只有憐惜與憤懑,但是當自己以皇後的身體直面太後,備受羞辱之後,他卻趨于崩潰了。

無法辯解,無法反抗,對方可以用毫不留情的摧毀他所有的尊嚴,而他毫無還手之力。

遇上這樣的敵人,該有多麽可悲,多麽無助啊!

他忍不住想,這些年,杜若離都是怎麽過來的?

他不敢細想,也不忍細想。

皇帝聲音很低的說了句:“對不住。”

他聽見身邊的人笑了一下,不知是釋然,還是不屑。

應該是後者更多一些吧。

心頭忽的湧上一股鈍痛,皇帝甚至有些慌亂的轉移了話題:“你到底是怎麽把母後哄走的?還有昨晚的事,又該怎麽遮掩過去?”

芈秋短暫的頓了一瞬,然後故作輕松道:“我告訴太後,邊關出事了,暫時還用得着杜家,不能廢掉皇後。”

皇帝愕然的看着她。

她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反而還笑嘻嘻道:“你們本來不就是這麽打算的嗎,等邊關平穩之後,便廢掉我這個擺設皇後,再問罪我的母家,我就那麽一說,她就信啦。”

皇帝喉頭忽的一酸:“別笑了。”

她置若罔聞,洋洋得意的問他:“你看,我是不是很會騙人?”

皇帝:“我說別笑了!”

她則若無其事的笑着說:“你跟太後不喜歡我是對的,哪有人會喜歡我這樣的謊話精啊——”

皇帝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心髒裏那種莫名的情緒上下翻湧,讓他有種近乎窒息的難過。

他翻個身過去,低頭重重堵住了她的唇,近乎哀求般道:“別說了,若離,求你別說了!”

有溫熱的液體落到芈秋臉上。

皇帝顫抖的眼睫攔住了淚,他聲音哽咽,難以為繼:“不是你想的那樣,也是有人喜歡你的,我,我就很喜歡你這樣的謊話精……”

芈秋反手抱緊了他,無聲哽咽。

然後在空間裏唏噓不已:“要不是他今天來了天葵,我高低得騙個炮不可!”

系統:“……”

大佬,求求你做個人吧!

……

太後被打發走了,芈秋憑借精湛的演技感化了皇帝,進一步奠定了戀愛腦小女人的形象,也為之後代替皇帝處置朝政打下了厚實的信任基礎。

皇帝擁着懷中人,靜靜體會這一刻的幸福,以二人現在的身量對比,這情狀其實有些難以言喻,只是沒人瞧見,當然也沒人能覺得別扭了。

芈秋不在乎這個,一心想着怎麽不叫皇帝懷疑的插手朝政,皇帝暫時也想不到這些,他仍且深陷在愛河裏自我懷疑。

朕最心愛的女子不是柳兒嗎,又為何會對若離動心?

柳兒是他心中所愛,又與他早有前緣,而若離她也是個值得愛的女子,朕究竟……

就在兩人同床異夢之際,外邊忽然有近侍的通禀聲響起:“陛下,上朝的時辰到了。”

芈秋聽見那聲“陛下”,便下意識的應了,緊接着反應過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上朝?!”

“丸啦丸啦丸啦!!!”

她急的像是一只失控了的八爪魚:“我哪兒懂這個啊!”

皇帝被她給逗笑了,想的倒沒那麽深,略微思忖一會兒,便道:“今日暫且報病,辍朝幾日吧。”

若是幾天之後他們順利還回去了,那自然皆大歡喜。

若是不能,他也可以趁着這幾天時間給皇後來一個突擊補習。

芈秋大松口氣:“就這麽辦!”

……

皇位的重要性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皇帝就無心去想自己最愛的到底是賢妃還是皇後了,趕緊起身往前殿去對皇後進行君主日常課程補習。

就在他坐起身的當口,下身又是一股熱流湧動,皇帝臉上肌肉猛地抽搐一下,面容扭曲的低下頭,隔着被子看向兩腿之間的位置。

他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芈秋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娴熟的寬慰他:“都是正常現象。”

“過了三四五六七天就好了。”

“可能會有一點點疼,但是喝點熱水就好了!”

皇帝:“……”

皇帝想起之前看見的、那血肉模糊的一團,便覺心有餘悸,支支吾吾的問了出來,倒惹得芈秋大笑了一場。

“沒事的沒事的,就是大一點的血塊兒,你別怕啊!”

宮人們早就送了簇新的衣衫過來,中衣上邊還放置了一條月事帶,皇帝看得頭大如鬥,艱難的換了上去,忍着不适,同皇後一道往正殿書房去。

杜若離是沒有來過這地方的,放眼整個後宮,也只有賢妃有這個幸運到宣室殿來伴駕,做天子解語花。

這時候芈秋來到此處,禁不住心中好奇,難免左右張望。

皇帝真真要被她急死,唯恐這贗品被人看出不同:“舉止自然些,勿要左顧右盼!”

芈秋老老實實的照做了。

皇帝理政的書房并不很大,附帶着的套間功能卻很齊全,最裏邊的卧房可供疲憊時休憩,其次是擺滿了經史子集各類書籍的小書房,最外邊的套間最大,人也最多,十數名郎官往來各處,查錄天下各州刺史呈上的奏疏密報與種種中樞政略,随時準備聽從天子傳召。

皇帝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膽,唯恐杜若離哪裏掉了鏈子,好容易陪她一起到了素日裏理政的書桌前,眼見着她一屁股坐了下去,一直提着的那口氣方才松開。

他示意杜若離将侍從們打發出去,緊接着開始突擊補課:“你得先認清楚在禦書房行走的郎官們,他們是天子的耳目和爪牙。”

“宣室殿前殿的布局……”

“本朝天子上朝時候的章程……”

“三公九卿姓甚名誰,肩上各自擔着什麽職責……”

“近來地方上在推行的新政……杜若離你好好聽,不要給朕開小差!這是重點,朕只講一遍!!!”

芈秋給吓得猛地一縮脖子。

皇帝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方才繼續道:“戶部的劉尚書是朕的心腹,他是東宮時候便從龍的老臣了,朕讓他清查此前十年的國庫進出賬目,你須得……”

“要是有人問起慶州那處鹽井的事情,你就先拖着,不要貿然下定論,且再觀望一段時日。”

“禦史臺彈劾朝臣的話,你應該……彈劾宗親的話,又應該……”

芈秋聽得沒趣兒,百無聊賴的打個哈欠,随手從桌上取了一份文件,卷卷卷,卷成一個圓筒,饒有興味的送到右眼前。

圓筒對面驟然對上一只燃燒着憤怒的眼睛。

“杜若離!”

皇帝發出憤怒的咆哮:“你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個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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