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姐妹,你清醒一點17

為着這場關系重大的官司,薛梅将那幾條法律條文仔仔細細的讀了數十遍,越讀越覺得心頭激憤,火星子蹭蹭蹭往外冒。

這都是些什麽東西?!

我娘家親爹傳給我的家業,憑什麽就要分給私生子?!

明記跟那個小雜種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聚在司法部門口看熱鬧的路人漸多,又因為正值下班的時間,其中更不乏有在司法部當差的官員,陸離滿身血污,狼狽至極,只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才好,掙紮着想要脫身,袖子卻被薛梅帶來的人死死拉住。

薛梅面籠寒霜,言辭如刀:“陸先生,大清朝再怎麽腐朽,贅婿也分不到岳家的財産,怎麽到了民國之後,随随便便冒出來一個小雜種,就敢獅子大開口,索要我明記的一半家業?!”

薛梅豁得出去,但陸離不行,他以後還要在司法部吃飯,還要在公衆面前維護自己公允文明的形象。

陸離強忍着破口大罵的沖動,盡量耐心的同她解釋:“薛女士,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是無能為力。明記的家業歸屬有争議,您該去找法院,這件事情我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就是法院裁決不了,才建議我來找你的!”

薛梅氣勢洶洶道:“這條法律條文不是你拟定的嗎?你不是張口婦女解放、閉口自由平等嗎?你所謂的西方文明理念,就是叫一個跟人通奸的女人帶着一個不知道親爹是誰的小雜種,公然謀奪我的家産?陸先生,你不覺得這個說法太可笑了嗎?!”

陸離顫抖着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被血污染髒大半的手帕,勉強擦了把臉:“薛女士,如果你仔細研讀過那幾條法律的話,就會發現那其實很公平,私生子也好,私生女也好,他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只能被動的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他們是無辜的。”

“而且,”他深吸口氣,繼續道:“條文上規定的很清楚,私生子女可以繼承的是屬于親緣方父母的財産,且并不是僅僅只局限于男性。換言之,丈夫的私生子可以繼承生父的部分財産份額,妻子的私生子也同樣可以繼承生母的部分財産份額……”

薛梅冷笑一聲:“你當是我三歲小兒,随随便便就能被糊弄住嗎?什麽丈夫和妻子都是一樣的,我看你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婦人有妊生子,十月懷胎,想瞞都瞞不住,男人呢?褲子一脫,一刻鐘就能完事兒!陸先生,我聽說你是牛津的高材生,連總理都高看你一眼,怎麽,牛津的高材生就這麽點水準?!”

她目露譏诮,不屑一顧道:“不如您也聽聽我的看法。婦人若有了私生子,肚子一大,丈夫就能瞧見,而男人若有了私生子,日後還想分財産,倒是簡單。不妨就在情人顯懷之後、降生之前告知原配妻子知道,請其明确出具文書表态知曉此事,如果直到私生子降生,妻子都不知道私生子的存在,那以後這私生子就沒理由繼承生父的財産!”

陸離顧左右而言他:“每個人的出身,都是不能選擇的……”

薛梅嗤之以鼻:“但是他的生父可以潔身自好,他的生母可以選擇不與有婦之夫通奸!要怪就怪他爹娘恬不知恥,狗男女成雙成對,他爹娘做下的醜事,憑什麽要我這樣的苦命原配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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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薛女士……”

他這話還沒說完,薛梅便勃然變色:“我原先聽人說陸先生是個正人君子,會為平頭百姓排憂解難,會鼓勵女子讀書放足,我覺得你是個正派人,會願意幫我,才來這裏找你,哪成想你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輩,口口聲聲民主進步,實際上你也只是個獨權的小人罷了!”

她毫不客氣道:“不過想想也是,當年你出國逃難,孫小姐在陸家等了你好幾年,結果你剛回來就打着婚姻解放的旗號另娶新人,怎麽,陳世美套上新時代的皮囊,就不是陳世美了?!你什麽東西!”

陸離身上披着的幾層光環都被扯下,旁觀者眼底的不屑與低聲議論,還有同事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将他刺得遍體鱗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什麽話來。

陸離是法學專業出身,當然知道那幾條法令存在的問題,可他又能怎麽辦?

口號喊得再好,終究也不能脫離實際,這個世界,這個國家,終究還是男人占據了主流地位。

就說上邊的大總統和總理,嘴上說着民主共和,哪個不想當獨裁領袖,哪個不是家裏紅旗不倒,外邊兒彩旗飄飄?

他是青年領袖,是革命者眼中的急先鋒,可是陸離也清楚,他自己本質上也只是一個懦夫罷了。

他只敢向舊風俗開炮,卻不敢罵軍閥獨裁,因為他知道,罵軍閥和獨裁,是真的會掉腦袋的。

他只敢主張破除腐朽陳規,公然跟新女友同居,背棄青梅竹馬的原配妻子,用對自己損傷最小的方式謀取最為盛大的褒贊,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做成之後,利遠大于弊。

他其實都明白。

他從來都不是什麽時代先鋒,他只是一個趨利避害的小人。

陸離僵在原地進退兩難,薛梅叉着腰神情凜冽,就在這時候,陸離忽覺眼睛被什麽東西閃了一下——

他怔楞了幾秒鐘,才大夢初醒般想明白,這是相機的閃光燈!

有記者在這兒!

今天的事情要是報道出去了……

陸離心頭大感慌亂,想也不想便撲上前去:“這裏禁止拍照!”

那記者原本就是孫家人找過去的,壓根不怵他,旁邊兩個助手把陸離攔住,他半蹲下身,對準陸離驚慌失措的面孔,又是咔嚓一聲。

到第二天,這張照片就作為諸多報紙的頭條配圖,出現在了陸離的書桌上。

輿論嘩然是必然的結果,緊随其後的便是社會大衆對于明記産權糾紛一案的盛大讨論——這件事可供讨論的餘地其實很小,長眼睛的都知道是薛梅占理。

可正因為如此,需要思考的地方才更多。

一件在公序良知和社會道德上毫無争議的事情,為什麽卻會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薛梅甚至要大鬧司法部門口,才能尋求到所謂的公平和正義?

薛梅作為明記的老板,商場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尚且要如此才能保全家業,換成普通人,又該是怎樣一番場景?

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陸離負責編纂的那幾條繼承法上。

諸多評論家對此發表了尖銳的批判,更不乏有人對當前社會進行深入剖析,指出距離真正的婦女解放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政府所謂的的業已實現男女平權,更是無稽之談。

這些輿論上的讨論需要時間發酵,才能結出真正的碩果,而對于蕭綽和孫家來說,勝利已經近在眼前。

那幾條條令是陸離編纂的嗎?

是。

那麽,那幾條條令是陸離出于本心編纂的嗎?

未必!

作為男性,他或許有維護男性權柄的下意識作為,但究其緣由,還是因為這裏邊的水太深太渾,利益集團牽扯諸多,他誰都不敢得罪,只能閉着眼将那幾條法律寫了出來。

而之後審核的人也好,總領這件事的人也好,都不敢同渾水下的那股暗流對抗,最終,這群發誓要用性命維護公平正義的人随波逐流,使得那幾條荒唐法令得以問世。

能就此廢止那幾條法令嗎?

不能!

這條法令一旦廢黜,總統、總理和督軍們家的姨太太和非婚生子女算什麽?

他們豈不是直接被排除到了繼承序列之外?

但是能當成什麽都沒發生,直接把這一頁掀過去嗎?

不能!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社會大衆的呼聲是能夠被忽視的嗎?

能因此直接把編纂法典的總負責人拖出去斃了嗎?

不能!

那位總負責人是孫先生在日本留學時候的同窗,黨內元老、年高德劭,怎麽可能在這種事情上翻船?

而且他也不過是挂個名罷了,具體的事項都是底下人負責的。

那這件事該找誰負責,不就很簡單了嗎?

這人選都是現成的,陸離啊!

事發之後,司法部是想要保住陸離的,一來部長的确賞識他,二來則是因為陸離的新式妻子塗曼——她的叔叔以華人的身份在米國做某位要員的參謀,是很能說得上話的那種。

只是後來事情鬧大了,陸離只能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他是有些才華、有些關系,但是跟社會輿論比起來也好,跟黨內大佬比起來也罷,那點根基就是一層紙罷了,随手一戳就破。

陸離硬着頭皮上了幾天班,就接到司法部的電話,告訴他暫時不必去了,在家裏避避風頭,沒過幾天又接到通知——他被開除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塗曼向他提出了分手。

理由很正當,很像一首詩。

當初吸引我的是你熠熠生輝的靈魂,現在你已經失去了光。

他是跌落神壇的僞神,是聲名掃地的舊時楷模,現在的他,顯然已經不适合再站在塗曼的身邊了。

就在幾家報社輪流炮轟陸離的時候,塗曼公開發文跟他斷絕了關系,陳述緣由時只有冷酷無情的六個字,不恥與之為伍。

原世界裏孫海薇死後,陸離踩在她的屍骨上吃人血饅頭,風水輪流轉,這會兒也輪到塗曼來吃他的了。

仕途不順,愛情坎坷,陸離所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只是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邊兒。

陸老爺身體原本就不算太好,跟孫家撕破臉之後更是落了病根,大夫再三叮囑不要動怒,陸太太和陸離兄弟倆饒是面對外界輿論焦頭爛額,也不敢洩露出半絲風聲叫他知道。

只是陸離沒了司法部的工作,又沒臉出去交際,一日日的在陸家待着,難免被陸老爺發現幾分端倪,等他知道兒子前途無限的工作丢了,塗曼也離他而去、甚至毫不留情的回踩他一腳之後,陸老爺臉色青白,仰面栽倒。

這一倒下去,就再沒能起來。

陸家近來在走背字兒,陸老爺的喪禮辦得也不很熱鬧,即便如此,也沒能擺脫倒黴的厄運。

喪儀進行到一半,就有個妖妖嬈嬈的中年女人帶着個半大孩子找上門來了,到堂前去上了一炷香,就抹着眼淚吩咐身邊男孩:“去,給你爹磕頭!”

別說是陸太太,連陸離和陸行也一起懵了。

陸太太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半大小子已經跪下去了,咚咚咚,實心眼兒的磕起了頭,她大驚失色,驚怒不已:“你們是什麽人,受了誰的吩咐,來陸家搗亂?!”

領頭的女人眉宇間隐約透着幾分妩媚,扭着腰給陸太太行禮:“太太,我是芳林呀,您從前見過我的……”

陸太太臉色變了又變,一口氣梗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

陸行不明所以,悄聲問她:“娘,她們——”

陸太太扯着手帕,一字字從牙縫裏擠出來:“她是你爹養的外室!”

陸行:“那這個孩子——”

他臉色扭曲了一瞬,沒繼續說下去。

那邊名叫芳林的女人已經嬌滴滴的開了口:“太太,我是個卑賤身子,可哥兒是陸家的骨肉,您不能不管啊!我那兒還有老爺留下來的信件,這孩子他是知道的,是他的種!還有大少爺……”

她眸光閃爍着幾分貪婪,看向陸離:“孩子總是無辜的,您是他大哥,難道還能眼睜睜看着親兄弟流落街頭?”

陸離額頭青筋一跳,拳頭握緊。

他還沒發話,陸行便勃然大怒:“難道你還想分陸家的家産不成?難免也配!”

“陸家的家産,我沒資格過問,但哥兒是陸家的骨肉,沒道理他不能分啊。”

芳林用手帕擦拭眼淚:“孩子的出身,他自己沒法兒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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